青雲觀
平法老道沒聽到馬晉和南雲的對話，見馬晉還不坐下，瞇了瞇眼，衝著他招了招手。
“師弟，坐。”
馬晉看了老道一眼，拉過一個蒲團坐下，面對著老道，神情有些沉重：“師兄……你還好吧。”
“啊？……你大聲點……”
老道茫然的看著馬晉，而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耳朵有點聾了，聽不清楚。”
馬晉只得提高了聲音，衝著老道喊道：“師兄，你身體還好吧。”
老道這回聽清楚了，看著馬晉臉上的沉重神情，他滿是蒼老的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馬晉臂膀，緩緩笑道。
“師弟不必掛懷我之生死，我平法活了一百零二歲，古往今來，有此長壽者又有多少。
這輩子，我和師兄創了青雲觀，將其發展成了北方道門之首，宏揚我師道法，如今又活了這麼大歲數……咳咳……早就值了…咳咳…”
老道身體情況是真的很不理想，就一段話都沒撐下來，說道最後捂著胸口一個勁的咳嗽。
………
旁邊的南雲等人，見狀忙要過來照應，老道卻衝他們擺擺手，示意不用，而後轉頭看著馬晉，喘了幾口氣又道。
“我聽南雲他們說，師弟眼下身居高位走，必然事務纏身，今日登門，可是有事要尋我。”
老道此話一出，馬晉先是一愣，緊接著露出苦笑，南雲當才說自己這位師兄耳聾眼花腦子反應慢，前兩者是不假，但最後這個說老道反應遲鈍，絕對是個誤會。
這個人老成精的平法老道，恐怕到死那天也是一肚子的精明………
…………
說實話，馬晉和平法老道，雖爲名爲師兄弟，但總共見過的面加起來不超過十次，感情並不是怎麼深厚。
甚至可以說，二人的關係更像是合作伙伴，彼此之間各取所需，交情有些，但感情嘛，也就那樣。
此番馬晉見到老道這幅模樣，雖然有些沉重，心裡覺得不是滋味，畢竟無論是誰，見到一個自己認識老人行將就木，心裡都會產生這種感覺。
但是，馬晉的感覺也就僅僅如此，傷感有些，但要說什麼悲痛欲絕，如喪考妣那就是騙人了，他老丈人景康帝去世的時候，馬晉也沒這麼傷心吶，又何況攏共沒多大感情的老道了。
………
只是話雖如此，但看著一臉命不久矣的老道，馬晉也不忍將自己想寫《西遊》之事說出，萬一要是刺激了老道，讓其出了什麼岔子，他這罪過就大了。
思念於此，馬晉覺得此事還是一會同南雲商量吧，別讓老道操心了，於是，他便隨便打了個哈哈，想把這事在老道面前遮掩過去。
“師兄想多了，我沒什麼事，就是過來看看你。”
誰知老道精明，一下子瞧出了馬晉的言不由衷，微微一頓，臉上就露出笑容。
“師弟你有什麼事，也不必瞞我，老道都是快死了的人了，有什麼事還想不開的，說吧，不然，日後這事在你心裡也是個心結。”
平法老道這句話，還真說到了馬晉心裡，馬晉這半輩子，好的壞的、大事小情都幹了不少，但唯獨一件事，那就是馬晉從不“坑害”自家人。
玩笑馬晉開過不少，但對自己上存心不良的事，馬晉敢發死誓，自己沒有做過一次。
抑佛揚道，這是馬晉當年和老道說過的約定，如今他想寫《西遊》，甭管《西遊》的內容到底是黑是贊，至少此書一出，在大乾肯定會給佛門進行很大程度的宣傳。
所以，就算此事馬晉不看重老道的想法，但起碼也得知會一聲。
言而無信的罵名馬晉可以背，但怎麼說他和老道也是師兄弟一場，讓平法做個糊塗鬼，有些說不過去了。
…………
“行，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瞞你了。”
馬晉低頭想了一會，決定還是把這事先告訴老道。
他從懷裡掏出一份稿子，遞給老道，老道指了指眼睛，沒有接，馬晉搖頭苦笑，本想給老道誦唸一遍，又想到老道的耳朵，索性把稿子收起，坐在老道旁邊，手握喇叭狀，靠著老道旁喊。
“師兄，近來我想寫本新書，主角算是佛門中人，小說大綱我都寫好了，只等動筆刊載。
只是，我想著當年咱們兩人約定好的那抑佛揚道之事，故有些遲疑，特向你來問個主意。”
馬晉聲音不小，老道聽得連連點頭，表示自己聽清楚了，馬晉本來以爲自己此話一出，老道就是不生氣，也會面露不悅，誰知這話說完，老道臉上神情毫無變化。
馬晉覺得老道可能是沒聽清楚，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喊一遍，卻被老道攔下。
老道一雙渾濁的雙目盯著馬晉，啞著嗓子問道：“你寫這書是爲了讚頌佛家？”
馬晉皺了皺眉頭，提聲回道：“此書雖然表面是講訴神魔，實際上則是說人性。
人有人性，妖有人性，神仙也有，玉皇大帝會害怕，如來弟子愛金錢，魔有向禪心，佛有殺人意，並無什麼讚頌佛家之意。
不過，我也不瞞師兄，平頭百姓多見識淺薄，估計參悟不透其意，很可能看書會只見表面，從而喜禪愛佛，替佛門擴大影響。”
老道聞言笑道：“師弟倒是實誠，將內情告知。”
馬晉擺擺手：“此事我既已同你說了，就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不然我還跑來青雲觀作甚。”
………
老道聞言擡頭長笑，笑得直彎腰咳嗽，馬晉趕忙給他撫背順了順氣，半柱香後，老道才恢復過來，然後認真的看著馬晉，緩緩道。
“師弟，我不怕告訴你，換兩年前，我拼著同你翻臉，也得攔著你寫這書。
但如今死到臨頭，老道卻是悟了，佛道之爭，延續千年，既有佛盛道隱之時，也有道昌佛衰之日，但無論何時，佛道兩家都無法徹底壓垮對方。
爲何，佛道兩家根基已固，信衆無數，雖然一時可能低落，但若想徹底泯滅，卻是非份之想。
老道說是和那羣老禿驢爭了一輩子，但細細想來，但這個“一輩子”，其中的大半輩子，其實是和道門衆派吵。
直到吵的青雲觀勢成，吵的和那些有資格同老道吵的同輩死了乾淨，吵的老道成了道門老祖，突然我發現，道門沒人同我吵了，也沒人敢和我吵了。
老道正茫然的時候，底下人告訴我，還有佛家，佛家是我道門最大的敵人，我既是道門老祖，就得帶著道門同佛門爭個高低。
所以，上半輩子我帶著青雲觀和道門衆派吵，下半輩子我帶著道門各派和佛家爭，老道這一生之中就是想著如何弘揚道法，卻從來沒想過弘揚道法究竟是爲了什麼………”
…………
說到這，老道咳嗽了幾聲，看著面有所思的馬晉，笑道。
“人吶，就是這樣，有勁的時候，爭強好勝，臨死前方纔發現，自己這一輩子爭的這些其實沒甚用處。
師弟，你想寫什麼書，就寫什麼書，不必顧及我這裡，日後你是抑佛揚道，還是抑道揚佛，老道如今時日無多，沒力氣也沒有那個閒心去管了。
只是你我終究師兄弟一場，老道還想求你一件事。”
馬晉臉色一正，沉聲道：“師兄請說。”
老道指了指一旁的南雲：“如今我所慮者，就是這座青雲觀了，這是我和師兄一輩子的心血，也是老道我最後的執念。
南雲這小子，雖然性情謹慎，但爲人有些古板正直，普通之事他能應付，但青雲觀要碰上了什麼生死存亡之際，他只怕也會束手無策。
而再下的昆字輩、永字輩弟子，也沒什麼成才的，估計也擔不得什麼抗樑大任，所以待我死後，還望師弟看在我的面子上，對觀裡照拂一二。
老道也不求什麼日後青雲觀能夠發揚光大，只要我和師兄這份道統能傳下下，九泉之下，我也算瞑目了。”
老道這番話說的很是誠摯，馬晉都聽得雙目微紅，一旁的南雲等弟子更不用說了，跪地痛哭不止，語聲悲慟。
…………
旁人心裡難過，老道自己倒是沒什麼異樣，還出聲安慰了南雲等人幾句，而後又把目光看向馬晉。
馬晉知道老道這是等待自己的承諾，他也不端著，當即表示：“平晉既爲青雲觀之人，自然不會對觀裡撒手不管，只要力所能及之內，我定會不吝相助。”
老道聽得馬晉都自稱道號了，滿意的點點頭，而後衝著南雲等人說道。
“我知你們心裡對平晉師弟多有微詞，不過，今日老道在此說明，平晉師弟乃是我青雲觀三祖之一，我死之後，他爲本門輩分最高者，爾等須以長輩待之。
倘若敢有不尊師長的，平晉師弟可以直接將其逐出師門，我今日之話，南雲隨後要記下來，作爲師門遺訓，爾等不得違背。”
南雲等人知道，老道這是給馬晉確立老祖身份，同時，也是給他們找了個靠山，一時只覺得心中百感交集，一齊哭著給老道磕了個頭，又轉頭拜了拜馬晉。
…………
老道見事情定下，心裡很高興，顫顫巍巍從懷裡取出一個上紋太極八卦的玉牌來，交給馬晉。
“此物是師兄送給我的，我戴在身上差不多有八十年了。
其每日隨我頌經參道，長年累月下來，多少有些靈性，如今老道把它送給你，有沒有用另說，算是留個念想吧。”
馬晉鄭重接過：“師兄放心，我會好好保存的。”
老道擺擺手，又和馬晉聊了幾句，就道自己乏了，馬晉沒做打擾，帶著一大批人退出房間。
來自老道院外，馬晉心情有些沉重，南雲等人亦然，彼此說了兩句，馬晉帶人離開，卻不想，他這一走，和老道已成永別。
………
七日後，泰光元年九月十五日夜，老道孤身一人在房內羽化，享年一百零二歲。
在南雲派人通知了馬晉後，馬晉帶親子馬樂前往青雲慶弔唁，以師弟身份爲老道守靈一日。
同時，公主府滿府上下懸掛白綾七天，齋戒、禁飲樂宴酒半月，以表哀思。
除此之外，馬晉還特地著列老道的種種功績，奏請顏易爲老道賜封，顏易觀之甚爲震動，當即準奏，下旨敕封平法老道爲“通微顯化清虛元妙真君”，爲道家諸天師之一，享朝廷香火供奉。
九月二十四日
料理完平法老道後事，馬晉以僅存青雲三祖的身份，出席了青雲觀法會，並同來京弔唁的道家其餘各派進行了“友好的交談”。
狠狠震懾了一番這些以爲老道羽化，青雲觀勢微，想來撿便宜的道家各派，青雲觀北方道庭之首的地位，在馬晉的強力站臺後，不但沒有絲毫動搖之意，反而更加穩固。
道門上下都知曉了，青雲觀多了個當朝駙馬的老祖………
………
解決完青雲觀這邊的事，馬晉也開始著手準備抄寫《西遊》。
九月十五這日的最新刊《雜誌》上，刊載的長篇小說已經完結，《西遊》這邊正好直接接上，在十月初一刊發第一、二回。
眼下，《雜誌》的不少讀者都在猜測下一本長篇是誰的作品，馬晉特地通知七弟子柴月，讓其宣傳下刊《雜誌》的時候，不要透露新書是他寫的，他要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柴月雖然覺得這樣會喪失一個提高下刊《雜誌》銷量的好機會，不過馬晉惡趣味，她也攔不住，反正《西遊》連載時間還長，《雜誌》銷量日後必然會節節高升，如今放過這個機會，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隨後，柴月根據馬晉的吩咐，宣傳下刊《雜誌》接檔長篇新書時，只說是神魔題材，內容各種精彩云云，但作者何人卻是隻字不提。
誰料《雜誌》這次難得吊人胃口，竟然吸引了不少讀者，大家都紛紛猜測下本接檔的新書是誰寫的，京城的大小報紙也是各種“內幕”亂飛。
有說是柴月新作，有說是在杭的劉勉將作品傳回京刊載，還有說是新華挖掘出來的新人，種種猜測不一，大家吵翻了天。
其中，不是沒有人猜測是不是馬晉復出，但都被其他人出言反駁，道是三年之期還有幾個月，以晉馬老賊的性子，怎麼可能提前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