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地暗了, 一輪殘陽遙遙掛於天際,傍晚的春風仍帶著些許的薄涼。
琢禾倚身靠於房間外的雕花廊柱上,伸出手放於額頭, 擋住了隱著淡淡淒涼與悲絕的落日, 恍然間, 似乎又看到了初見紫夏璟池之時, 那慵懶半倚於樹下, 鳶尾叢中的那一抹深紫色的身姿。
雖盍著雙眸,卻已是傾倒衆(zhòng)生,又有誰人能不深陷其中?而如今, 也許,他那雙緊閉的雙眸, 再也無法睜開, 如墨玉般的眼眸, 將深深地埋於眼底……亦深深地埋入她的心底……
她已打算放手了,已打算一人了無牽掛離去, 他爲何要救她?爲何……
琢禾伸出的手猛然下滑,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雙眼,不留一絲縫隙能讓光亮進入,嘴裡喃喃道:“他不會有事的……他不會有事的……”似絕望,似悲痛, 她咬緊了脣, 不住地對自己傾訴著:“若他有事……大不了……便是一命抵一命……大不了……將我的命賠給他便是……大不了……大不了……”
忽然間, 房門被從裡推開, 老者揹著藥箱走了出來。
琢禾忙迎上去, 眼底是一片水霧的迷茫,一把拉住老者的衣袖, 問道:“先生,他如何?可有辦法……”
老者拈鬚嘆了口氣,搖頭道:“怕是無能爲力了……姑娘還是……想開一些吧……生死有天,門主既是爲救姑娘而受傷,定然不想姑娘爲他傷心難過。”
琢禾頓然懵住,腦中嗡聲一片嘈雜不堪,渾身虛脫竟是險些癱倒在地。
守在一旁的殘照猛地跪於老者面前,喉中似有哽咽之聲,乞求道:“求先生救救門主……門主不能死……門主他……他……”
老者又是一嘆,忽然眸底閃過一道精光,面色一亮,道:“若要救門主,如今只剩一法,只不過……”
琢禾心中陡然升起一絲希望,拽著老者的衣袖,連聲問道:“是何方法?快說!快說!”
老者爲難地看了眼跪於地上的殘照,和一臉急切的琢禾,這才慢悠悠道:“你們可曾聽過鳳女的傳說?若是能找到鳳女轉(zhuǎn)世,用其鮮血喂於門主,只消半月餘日,門主便能康復,且日後再不會爲毒物所侵。”
殘照一怔,目光若有似無地瞥了眼琢禾,又勉強道:“可是先生……這不過是個傳說,而且茫茫人海,時間又如此緊迫,要讓我們從何找起呢?”
老者又是一聲嘆息,抽回被琢禾拽住的衣袖,低聲道:“辦法只此一個,若不成……我也無其他良方了。”
殘照緩緩直起身子,站到一旁,“不管如何,還是多謝先生了,先生走好。”
老者點了點頭,便起步離開。
琢禾愣了許久纔回過神來,她可有聽錯?那老者是說,她的血能夠救回紫夏璟池麼?她不是不想虧欠紫夏璟池麼,可她爲何卻猶豫了呢?
那三句如詛咒般的話語猶在耳際:若食鳳女血肉,便能長生不老……若飲下鳳女之血,便能起死回生……若得鳳女爲後,便能一統(tǒng)天下,穩(wěn)坐江山……
若她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又將會爲自己惹來多少的腥風血雨,她能承受得來嗎?她有多渴望平靜安寧的生活,多渴望遠離這一切紛爭,難道,這終歸是她的奢求嗎?她想放下一切,爲何這一切卻死揪著她不放?
琢禾背後的金翎印記,似乎發(fā)出了灼熱的溫度。若不是今日老者的話語,她幾乎就要忘了她的身上,還隱藏著這樣一個不能見人的秘密。
嘴角漸漸劃出一個嘲諷的弧度:人,總是自私的。
殘照默默立於一旁,看著眼前的女子,臉上的表情由茫然變得遲疑,又從遲疑變成了絕望,明亮的眼底,似乎還藏匿著幾許淒厲的掙扎。緊抿的柔脣中,似有隱隱的嗚咽之聲傳來,如被逼入絕境的動物,悽慘而不甘地哭泣著,濃重的哀傷緩慢而沉重地滲入了骨髓,與骨血融入一起。
四周的氣氛彷彿變得壓抑,連蟲子都停止了鳴叫。
殘照猶豫再三,終壓低了聲音開口道:“姑娘,門主對您的心意,想必您已看在眼裡。如今門主他……可否請姑娘陪著門主,走完這最後一程,也不枉門主曾在宮中對姑娘的一番照料。”
琢禾放於兩旁的手緊了又緊,垂下眼眸輕輕道:“嗯……”
夕陽已落,房中點起了明亮的燭光。柔和的亮光透過牀帳印在紫夏璟池的臉上,卻是一片蒼白。他還在昏迷著,眉頭微皺,長睫極不安穩(wěn)地輕顫,彷彿是下一秒便會跌落在地的琉璃,一個不慎便碎成一片。
他烏黑的發(fā)已被冷汗溼透,緊抿著脣,呼吸卻愈加微弱,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彷彿像已死去一般,只有不時的幾聲輕咳,與胸膛微不可見的起伏,纔可以看出一點生命的跡象,才告訴著琢禾——他還活著。
琢禾俯下身,將面孔貼在他的掌心,長睫抖動著掃過他的手掌,他彎曲的手指似不可見地微微動了動,瞬間便趨於平靜。
“你要死了麼……”
琢禾的口吻淡淡的,像是在陳述一個如同日出東昇的事實一般,而她的眼眸之中,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珍珠般一顆顆地掉落,打溼了紫夏璟池的手掌,順著他掌心的紋路,一滴滴地墜落在錦被上。
“你若死了,我也陪著你去,好不好?”琢禾忽然就笑出了聲,反正,她也是死過一次的人,有什麼好怕的?反正,她對這裡毫無留戀,又有什麼好不捨的?
話音才落,紫夏璟池的手指又是微微一動,緊閉的雙眸卻仍未睜開。
琢禾擡起滿是淚痕的面頰,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喃喃道:“你是故意的麼?故意讓我內(nèi)疚,故意讓我只能信你……我是笨,我是懦弱,我亦不知道,該如何去信任一個將死之人……他如何能陪我遊山玩水?如何能陪我相忘江湖?”
囈語著,她將臉埋入他的頸間。
“罷了……原來你也是騙我的……我不想欠你,如今你爲我而傷,我便把自己的命賠與你……從此,碧落黃泉,你我二人再不相干……你覺得可好?”琢禾閉上雙眸,靜靜地聆聽著紫夏璟池頸側(cè)旁的脈搏突突地跳動著,心中只覺一片寂靜,又覺一陣空洞,彷彿是走入了迷霧,伸手撩撥,迷霧緩緩飄散開了,四周卻仍是死一樣的靜默。
紅燭淚盡,天色漸漸放明,朝陽的薄光透過雕花的窗格,暖暖地灑入了房中,明媚的陽光將素屏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紫夏璟池緩緩張開眼眸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室朦朧的金色,那璀璨的光亮幾乎刺得他無法睜眼,酸澀的眼角慢慢地流出兩行清淚。
他側(cè)過臉,出神地望著靠在牀頭那一張美麗的容顏,渙散的眸光漸漸凝聚,眼底似乎帶上了些許欣喜的笑意,卻又有一些如野獸般狂熱貪婪的眸光,如飢似渴地緊盯著琢禾,眉宇間刻著一絲張狂的傲氣。
琢禾的眼睫輕輕顫了顫,隨即睜開了雙眸,驚喜道:“你醒了?”
紫夏璟池瞇了瞇眼,脣畔的笑意溫柔似水,“嗯……是不是……嚇到你了?”
琢禾紅著眼眶,用力地點了點頭,“對!你的確嚇到我了,若下次再是如此,我便趁你睡覺的時候逃走。”
紫夏璟池噗嗤一笑,掙扎著想要撐起身子,琢禾忙湊過去扶著他的肩,讓他靠著軟枕半坐在牀頭。
“我……並未……囚禁你……”紫夏璟池眼中含笑,微喘著氣說道。
琢禾歪了歪腦袋,不滿道:“我知道,你並沒有囚禁我,不過是想害死我。”
紫夏璟池一驚,瞳孔縮了縮,手指扭著被子,緊張道:“我並未……我……沒有……”
這回輪到琢禾笑出了聲,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道:“現(xiàn)在是沒有,不過你日後動不動便暈倒,可不是活生生地要將我嚇死麼?!”
紫夏璟池眸色一暗,似是鬆了口氣,勉強牽了牽嘴角,“阿琢……莫要胡說……我知道……其實我……”
“別說了!”琢禾猝然出聲,急切的語調(diào)透出了太多的關(guān)切與擔憂,“我不會……不會讓你有事……”
紫夏璟池微怔,心中涌出一股似痛非痛的感覺,又彷彿有人拽著他往深淵之中跌去,而他掙扎著卻無力反抗,不得不屈服。鼻翼微微翕動,幾乎艱難地呼吸著。琢禾稍稍帶著涼意的指尖拂過他散亂的鬢髮,眸光中帶著一些憂慮。
“還難受嗎?”
“我……咳咳……”紫夏璟池微微一笑,想了想,開口問道:“阿琢……你爲何……不問我……他們爲何要叫我門主?”
琢禾一愣,訥訥道:“你受了傷,我也並未……並未注意。那他們是爲何?”
“因爲我的父王,曾是武林中人,也是棲霞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不在了,我自然要接手棲霞派。”紫夏璟池輕笑著,見琢禾並不感興趣,又伸手從牀頭間拿出一個錦盒,放至琢禾的手中,輕語道:“這是,送與你的……”
琢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打開錦盒卻是一塊色澤溫潤的玉佩。
“你看……”紫夏璟池笑著伸出手去,拿起盒中的玉佩,只稍稍一用力,玉佩便由一道弧線從中間劃開,分成了兩半。而只要將兩半輕輕靠在一起,就如同吸鐵石一般,牢牢吸住了彼此,又變成了一塊完整的玉佩。
琢禾看著有趣,接過玉佩在手中不住地把玩著。
只見玉佩左右分別雕刻著一條騰龍,與一隻展翅金鳳,雖自由翱翔與天際之中,雲(yún)霧之間,然尾翼始終交纏在一起不可分離。而栩栩如生的龍鳳兩旁,分別刻了兩句詩詞,“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琢禾手一顫,玉佩旋即掉落在牀上。
紫夏璟池眸色一緊,眼神黯淡地看向琢禾,低語道:“還是不行嗎……你的心中……仍是沒有我嗎……”
琢禾微微撇過頭,帶著一絲的不知所措。
紫夏璟池自嘲一笑,喉中只覺一股腥甜,不由捂住嘴猛烈地咳嗽著,伴隨著急促的喘息聲在房中蔓延開來。琢禾嚇得慌亂不已,只緊張地握著他的另一隻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彷彿一鬆開便再也抓不牢了一般。
“你怎麼了?怎麼了?”
紫夏璟池垂了眼眸,緩緩放下手掌,卻見一朵朵殷紅的梅花在他雪白的衣襟處盛開,宛如承載著滿滿的愛意與思念,甚是紅白分明。他的面色蒼白地讓人不忍看,卻始終對著琢禾淡淡地微笑著。
琢禾猛地伸出手臂環(huán)住了他,如起誓般重重說道:“莫怕,我會救你。”
說完便鬆開了雙手,起身朝屋外跑去,盛開於他胸口的梅花,蔓延到了琢禾的衣襟處,她也毫不在意,只朝著要去的方向迅速地奔跑著。任憑清風拂亂了她的秀髮,胸口因急速的奔跑而喘不過氣來。
紫夏璟池怔怔地看著琢禾消失的方向,伸手抹去嘴角的那一縷血跡,目光轉(zhuǎn)移到被琢禾遺棄在牀邊的玉佩之時,眼底混亂如一潭被攪動的深淵,而蒼白的嘴角,卻漸漸劃出了一道滿足的笑意。
琢禾腳步不停地跑至西北處的一個院落中,使勁敲了敲門。一個長鬚老者吱呀一聲打開院門,在看到琢禾之時,眼底劃過了一道複雜的光芒。
琢禾深吸了口氣,慢慢平復著自己的氣息,眼神明亮地對著老者,一字一字道:“先生,我便是鳳女轉(zhuǎn)世……”
暗黑的密室之中,只有星星點點的幾許燭光,昏暗地照於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身上。
立於最前方的少年,精緻的容顏即便是在這個狹小的密室之中,也美妙地不可方物,只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之中,卻始終陰沉沉的,讓人不敢直視。
“你所說可都屬實?”紫夏暄溪沉聲問道。
黑衣人微微擡起頭,目光堅定,“屬下已查的一清二楚,絕無半點虛假。”
紫夏暄溪這才展顏一笑,眸中帶著些躍躍欲試,“很好!很好!經(jīng)過這一次,我倒要看看阿琢她,還能如何……”
暖融融的燭火下,絲絲冷笑蔓延開來,惹得那些燭火跳動著,顫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