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多日不曾下過大雪了,北都城裡卻是茫茫一片雪白,站在北都的城頭俯視,到處都是人,茫然的北都子民,他們散落在各處,或是哀傷,或是悲憤,或是飲泣,或是怒吼。空氣裡兀自存留著燃燒過後的淡淡煙氣味,再看那些被燒壞的房屋、帳篷,便是一副經歷了蹂躪的景象。
路然玥就站在城頭牆垛上,六丈之高的城牆前面仍是無限寬廣的草原,她靜靜地站著,一股悽然久久不能散去。她不曾經歷昨夜那場大火,卻通過大合薩烈倫涵的痛苦看到了悲涼,那是她從未感受過的茫然。她一直不能明白爲什麼一個人可以做出這樣的決定,輕易毀卻千萬人的家園。
城頭風烈,羽族少女黑甲在身,風袍鼓盪,青絲秀髮漫天飛揚,端的是英姿颯爽,可是沒有人看到她髮絲掩映之下的臉,以及臉上輕輕滑落的眼淚。她的手裡,緊握著一個精緻的銀質扁酒壺。
忽然她看到了遠方急速奔馳的戰馬,不由得微微一楞,那是一匹黑色的獅吼馬。
杏仁催馬進城,臉色越見凝重,但他只是稍微駐足,猛地偏了頭去,看到了城頭上彷彿站在虛空裡的少女。他咬了牙,心頭恐慌再度伸展,不祥的預感潮水般衝擊了身體,他奮力加鞭,獅吼馬長嘶一聲,踏過一路廢墟飛奔上城。
老人靠著牆垛,閉著眼睛,像是很倦了,動也不動。
“你來了。”路然玥低聲打著招呼。
杏仁蒼白了臉色,極力抑制著身體的顫抖,慢慢走近,跪在了老人的身邊,像是和老人在說話,“我來了......”
“鐵顏朵縱火焚燒北都。”路然玥的聲音依然很低,怕驚動了亡靈。
杏仁沉默地點頭,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剛纔城裡的慘況已經足夠他了解事實。他伸手將老人臉上亂糟糟的鬚髮撥開,取了一條白絹輕輕擦拭老人的臉,等到老人的臉龐乾淨之後,自己的眼淚卻是快要流出來了。
“沒有時間哭泣了。”杏仁猛地抹了一把眼睛,恭恭敬敬磕了頭,“如今我要帶老師去見見各家汗王。”
路然玥微微蹙眉,看到這男子一把將老人抱上了戰馬,自己像馬童一樣牽了馬走下城去。
便在這時,城外黑壓壓有了烏雲,那是無數的兵馬在開進。
“是想趁火打劫還是來此聯盟?”路然玥冷笑一聲,眼睛裡突然躥起了殺意。
“札力,來得很快啊。”雙羊部汗王闊勒爾惡狠狠地笑著。
“闊勒爾老頭,你也不慢啊,這麼大年紀還親自奔波,不怕把老骨頭給顛散了嗎?”陽平部汗王札力同樣在冷笑。
陰羽原上最大的兩支部族狹路相逢,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兩族士兵都已經開始戒備對方的突襲,都握緊了武器。其他的各家小部族這次沒有站到他們的陣營裡去,這些接到了大合薩烈倫涵和魔王信件的汗王正在猶豫是不是要從北都出兵,斷鐵顏朵的後路,他們已經對雙羊部和陽平部徹底失望。前些日子一支神秘的力量出現在陰羽原上,剿滅了幾家小部族,而代表著陰羽原的雙羊部和陽平部始終無動於衷。
闊勒爾捋著花白鬍須瞇起了眼睛,“札力你到北都來,是想進城還是路過?”
札力不屑地哼了一聲,“當然是和你這老頭子一樣的想法。”
兩人面色陰冷,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可是片刻之後,他們同時冷笑不止,倒讓部下們摸不著頭腦。
似乎是達成了什麼默契,兩家部族居然沒有發生交兵,兩個汗王並排策馬,一言不發朝著北都前進。
城裡的景象著實讓所有人吃驚,即便北都不像東陸城市那般華麗張揚,平日裡也是熱熱鬧鬧的,然而眼前的景象無疑是破敗荒涼的,曾幾何時的宏偉石城,現在到處都是沉悶如墳場的氣息流動。
“好傢伙!難怪鐵顏朵肯放棄北都!”闊勒爾低聲驚呼。
札力也沒想到那個卑鄙殘忍的人會做到這種地步,竟然大膽到敢於毀滅象徵草原霸主身份的千古之城。佔據這樣一座廢城,讓子民休養生息、重新安穩度日怕是耗費不少精力和時間了。
各家部族裡竊竊之聲漸起,誰也沒想到北都落魄至此。
“老頭子,你怎麼想?”札力低聲問道。
闊勒爾搖了搖頭,忽然說:“城裡的子民怎麼不見了?“
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他們進城之後真的沒有見到百姓。
“請各家汗王下馬隨我來,大合薩在盤韃廣場等候。“
一個輕柔的聲音忽然傳來,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少女,清秀的臉上蛾眉輕皺,帶著幾分厭倦。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麼多人在場,竟是沒有一人發現她是從哪冒出來的。
札力怒喝一聲,“你是誰?竟敢在此放肆!“
路然玥確實覺得厭倦了,反手從背後摘下一把精緻的銀弓,“我是你們大合薩的朋友,你們要是不信,我便當場射殺了你們。“
她說得輕巧,卻惹來了各家汗王的不滿,只不過是一個不該出現在北都的羽人,口氣卻大得驚人,當即便有人怒叱連聲。
闊勒爾發現札力紋絲不動,暗想著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沉穩了,卻看到這仇人居然是驚恐的表情,眼睛睜得老大,額頭沁出了冷汗。
札力此刻真的恨不能立刻跑開,對面少女將箭矢對準他的那一刻,他就像被毒蛇纏住的旅鼠,渾身上下寒氣大盛,簡直有看見地獄的恐怖。他絕對相信對方可以隨意取走他的性命。
“快點回復我,我今天心情不好。”路然玥不耐煩地低叱。
“真是太目中無人了。”
“一個羽人也這麼囂張!”
終於有人大聲斥罵出來,卻把札力氣的發火,他突然暴叫:“都住嘴!”
衆家汗王嚇了一跳,就見這驕狂的汗王居然跳下了戰馬,幾步就走到了那少女的身前,還認真地行了禮。
“大合薩的召喚不敢不聽,請姑娘帶路。”
頓時譁然聲起,誰不知道陽平部汗王札力是個暴脾氣,更不曾對哪個女人低聲下氣,突然見到他這樣的舉止,都不禁楞了一下。
闊勒爾微一沉吟,也下了戰馬,站到了札力的身邊。
路然玥也作聲,自收了弓,返身便行,她是覺得很疲倦,可到底還是給人留下了目空一切的張狂、
盤韃廣場,顧名思義,是以瀚州唯一大神的名字命名的,白石板覆蓋了廣大的地域,平日裡北陸的大君會在這裡觀看各族武士的操練,從中選拔有潛質的少年軍官,當年零卿便是在這裡搏下了“雷烈花”的名頭。現在,這個廣場上圍滿了北都的子民,容納了七萬人的廣場上鴉雀無聲,人們都沉默地看著廣場中間那個東陸的男子,和他懷裡抱著的老人。
人羣自動閃開了一條通路,路然玥默默地穿過人羣,站在了杏仁的背後。
盤膝坐在地上的杏仁睜開了眼睛,卻沒有擡頭,他靜靜地說了一句話,讓所有汗王都皺起了眉頭。
“各位汗王,現在可以完成你們的對我老師和魔王的承諾了。”
以闊勒爾和札力爲首的陰羽原上二十二家汗王都覺得很沒意思,他們的本意是打算趁著鐵顏朵離開北都之後攻下北都,然後將北都的財富奪在手中,這樣他們即便是出兵斷鐵顏朵的後路好歹還算有份獎勵,但現在一無所得,一座敗落的北都已經讓他們失去了興趣,而且情況還要更糟,現在北都裡糧草不繼,他們根本不願意再停留北都。
所有北都子民都在等候著他們的答覆,一雙雙茫然又閃現了微微希望的眼睛就聚集在他們的臉上。闊勒爾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未來。倘若他們這些汗王現在離開北都,將來的朔方原、青茸原、蠻舞原將不會再有歡迎他們的蠻族人了。想到這裡,這個活了偌大年紀的老汗王頓時如坐鍼氈,暗暗出了冷汗。
“即便是那樣又如何?烈倫涵和魔王的許諾也不曾兌現?要我們陰羽原的人來爲這些北都子民負責,真是笑話。”
札力到底是將心裡的不滿發作出來了,可是他沒想到自己的話會打碎許許多多的希望,當即便有北都子民怒目而視。
他的話同樣把杏仁打醒了,這個堅定的長門僧終於意識到他面對的是一羣無利不起早的商人,與平常商人不同,他們是一羣希望獲得絕對利益的傢伙。
一衆汗王聽見了這個男子的嘆息,那一聲嘆息像是清風掃過草原,帶著早春的冷峭。
“老師已經死去了,我便是繼承大合薩意志的人,可是我是一個長門僧,仍在尋找黑暗旅途終點的那扇大門。在此之前,我以爲要踏遍天下,現在我卻知道屬於我的那扇大門就在瀚州,因爲我在這裡經歷了苦痛,最深刻的苦痛。“
“那麼,我現在說的話,將代表北都子民,將代表蠻族子民。請各位立即通知自己的部族,提供補給給北都,同時,請各位整合軍隊,去斷絕鐵顏朵的後路。”
“你們不必反對,我會告訴你們,如果你們不照做,我會請魔王和鶴雪士將你們所有人刺殺。”
路然玥第一次發現這麼溫和的人也能說出這麼冰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