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劍客。我始終都在四處遊蕩。
可是在到了燕地之後,我留了下來。
在這裡。我認識了好酒的狗屠,善築的高漸離。每天,我都和他們暢飲高歌。每次酒醉後的高歌時,我都會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能哭能笑邁俗流。他們是這樣評價我的。然而他們卻並不知道我爲什麼會痛哭流涕。其實,我不是要邁什麼俗流。我只是在找一樣東西,卻始終找不到。
我要找的東西叫做價值,我的價值。在這亂世中游蕩,用什麼可以讓所有的人感知到你的存在?
每天的酩酊大醉時,我會愈加清楚的感覺到希望的渺茫。我只是個流浪的劍客,我不能在沙場上橫掃千軍,我也不能在殿堂中縱橫捭合。可是我分明覺得我是瓦礫中的金玉,然而我依舊與瓦礫爲伍。我能如何?我只能放浪形骸。在狂酒高歌中放逐歲月。
那一天,田光來找我。我知道,我要找的東西出現了。原來街市的狂放也可以聞達於諸侯。田光要我襄助太子,我立刻答應了。
於是田光拔劍,自刎。頸血飛濺在我的臉上,有點滴的溫熱。
我要的東西原來是要用性命做交換的!
那一刻起,我的性命就再也不是我的了。我的性命換得的應是竹簡上那依稀的幾行墨痕吧?那就是我無比渴望得到的東西罷!
太子丹的曲意奉承,讓我更加沒有退路。他竭盡所能,甚至,將最愛的侍妾的手都砍下來當做給我的禮物。
秦將王翦破趙,進兵北略已至燕南界。我知道,我所享受的一切,那美酒珍饈,那駿馬肝、美人手都將要有回報了。而我,只我孑然一身。
刺秦,以解太子之恨,那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吧?
我向太子要三樣物事:督亢地圖,淬毒利刃,樊於期的人頭。
太子在第三件事上猶豫了。他是如此的渴望將秦王置於死地,又何必那麼在乎一個樊於期呢?幸而華陽臺一遊我早與樊於期熟識。我瞞著太子去見他。三言兩語下,他自願將人頭奉上。
又一次,溫熱的血飛濺到我的臉上。我眼底沒有淚,那鮮血,都只是取得秦王人頭的必須。
太子捧著樊於期人頭痛哭失聲時我卻忍不住心底泛起一陣涼意。爲太子?爲樊於期?還是爲自己?我不得而知。
萬事俱全,我卻遲遲不願出發。因爲我在等一個人。他是我這輩子唯一信服的人,他叫魯句踐。有他的幫助,我纔會感覺有多一分的把握。他答應我會來,那麼他一定會來的。
然而,夕陽漸斜,他始終沒有出現。
我能等,太子卻再也不能等了。
易水邊風水相激,如同刀劍相撞,那聲音響澈雲霄。那白色的浪花冰涼徹骨;那黑色的礁石如刀斧斫就;那渾濁的河水滾滾而去,永不回頭。
太子與所有的賓客朋友都來相送,滿座衣冠如雪。高漸離將築擊起。樂聲激越,那是爲我預奏的凱歌。然我孤身一人入秦,我能凱旋麼?此去強秦,兇多吉少。而我,終究是不能再踏上燕地了吧?!
易水上傳來隱約的風聲,如同簫聲一般,與築聲相和。不,那不是風聲。那真的是洞簫的聲音!
簫聲漸響,悲壯中夾雜著悽然,淒涼中迴盪著悲壯,如同知其不可而爲之的壯士的高歌。各種怨恨煩悶交織在一起。從半空中飄落,灑在我的心間。那莫名的煩躁在心頭糾結徘徊。我這一生不斷追尋的到底是什麼?只是爲了那竹簡上的那寥寥幾筆麼?可是我卻是永遠也看不到的了。那麼,這一切到底爲了什麼?
那簫聲,正是我的心聲罷?在豪壯與淒涼中彷徨,在生死情感中踟躇。明知前途如墨,卻不得不向前而行。而在前面等待我的是死亡麼?是失敗麼?是那未知的深淵啊!
那簫聲逾演逾熾。如清猿悲鳴,猶子規夜啼。早已反客爲主,完全蓋住了築音。聲作變徵,恍惚間風動而異響,雲漫而色變。
我早被之牽動五內。思緒隨簫聲起起落落,心神搖曳不定。不由得擊節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一曲未終,便覺喉頭一甜。我急忙用手一按。鮮血逆噴而出,濺得自己滿眼都是,額頭一片溫熱。原來自己的血,和別人的血感覺是如此的相似。我連忙轉身,不願讓太子丹他們見著。
擡眼望去,一片血紅。就連河水也似乎盡化作鮮血一般。那易水中正有一帆經過。帆尖赫然挑著個人頭。我凝神看去,不由得猝然一驚:魯句踐!
一時間急怒交加,又一口鮮血涌上。我深吸一口氣,生生將之嚥下。額頭的鮮血緩緩滑落,在眼前撐起一抹紅簾。血色中依稀看到一人站在船頭。那人的手中把玩著一管洞簫!那人神色木然,卻分明有無限的笑意隱在眼中。那笑容溫柔中透著殘酷,落漠中有無限的淡然。
風過處,將船艙前厚厚的簾子卷得亂動。艙中隱約有一個身影:纖弱,白衣。就那麼盈盈的坐著,卻空著下半截衣袖。
我閉上眼,那風與水的迴盪中似乎依舊能聽到適才歌聲的餘音: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全文完)
[按:荊軻隱傷入秦,事遂不成。秦王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而有宋意散謠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若殺丹獻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毖嗤跄耸故箶靥拥?,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意遂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