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三個月的暑假悠長得足夠讓陽光把人泡到骨頭髮軟。
但事實上,回過神,下週就要去學校報道。
許書硯把自行車鎖在公寓外面的停放架,跟著前面的小個子男人走進電梯轎廂。
說不出來哪裡怪,大熱的天居然還從頭到腳一身嚴整西裝,領帶扣子處處系得一絲不茍。怎麼了?最近的房屋中介對工作人員的外形要求提高了?
對方一邊用餐巾紙擦汗一邊殷勤地笑著:“我們宏景青年社區每棟樓都配了免費露天停車棚,要是不放心,還有收費的?!?
許書硯敷衍地應和:“挺周到?!?
“那當然,”沒想到對方打蛇隨棍上,說得愈發興起,“出門就是公交站,地鐵明年修到,可靠消息去地鐵站步行頂多十分鐘。配套的健身中心上個月剛開業,游泳館月底開放,社區居民辦會員卡能打8折,如果是同學你……”他說著,視線上移,瞥到許書硯微皺的眉頭,趕緊把先前的句子咽回去,“如果是先生你,還有商量?!?
“商量?是多少?”
聽聞許書硯似乎有興趣,男人眼睛頓時瞇成一條縫,伸出一隻巴掌,“5折。”
許書硯也跟著笑:“這麼看得起我?”
“殷先生交代了,要對你特別關照?!?
“殷先生?”電梯停在15層,許書硯按住開門鍵,斂起了笑容。
男人恭敬地點頭:“是的,殷蓮先生,禧悅商業地產公司北區項目中心的副總?!?
北區是高新區,N市幾所大學在此或建新校區,或將本部整個搬來。而N大的經管學院和電信學院就在四年前入駐。
許書硯邁出轎廂的腳步有些遲疑,“北區項目中心?你是說,整個這一片殷氏的房產開發都和他有關?”
“是的。”
“……所以你不是中介?”
“我在北區項目中心營銷部工作,殷先生特意交代我跟你這單?!?
跟我這單?許書硯擡頭看向走廊的天花板,後頸微酸。
腦海裡那個孤狼般的身影浮現。
葬禮上對他的印象惡劣,事後像去看電影被塞了一手超市傳單那樣迫不及待地扔掉,很快忘了他。誰知眼下被鄭重告知,他惦記上了。
“周邊生活設施齊全,房子是精裝修,室內傢俱家電都有,可立即拎包入住。而且,我們社區的住戶主要是在高新區上班的白領,都是年輕人,平時……”
Wшw●тт κan●C〇
殷蓮派來的手下邊走邊介紹,笑容誠懇,掏出鑰匙就要開門。
許書硯出聲打斷:“李先生,麻煩轉告你老闆,費心了?!?
他說著轉身大跨步走回電梯。
那個姓李的男人急忙追上來,“哎,許先生,您是有什麼地方不滿意嗎?”
“啊對,”許書硯站在轎廂裡,用胳膊卡住門,懶洋洋地點頭,“是不該讓你難做,那就具體一點告訴他,一向都是我挑人,叫他別想了?!?
*
許書硯在社區外面的便利店買了罐冰鎮咖啡,仰頭一飲而盡。
抹了把嘴,繼續頂著36度的太陽騎往N大后街。郊區風大,他被風吹鼓的T恤像一面白帆。
殷漁打來電話:“今晚一塊兒吃飯嗎?”
“看樣子不行。”
“唉,”原本飽滿的情緒瞬間泄了氣,“我明天早上走,你就不能過兩天再找房子?”
“我不喜歡把事情拖後?!痹S書硯停在路口等信號燈,察覺口吻太過公事公辦,語氣緩了緩,“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聽話?!?
後來又哄了兩句,殷漁不情不願地掛了線。
許書硯衝手機笑。
真是難爲他,三個月的時間,先是許書硯被過去一起訓練和比賽的同學邀請去北京,參加交流會,一待就是大半個月。等他回到N市,殷野趁去歐洲整合過去殷仲樊留下的一點生意,把殷漁帶走了。
一走又是一個月。
等到兩人都有空,趙小穎孃家出了事。
而許巖因爲每天教書,只好把才兩歲多的許書瑩託給許書硯照看。
多了條跟屁蟲,什麼壞事都做不了。
許書瑩只要擡頭看不見哥哥,立馬變臉,嗷的一嗓子說哭就哭。
她甚至還嗅出殷漁和自己的競爭關係,賴在許書硯懷裡,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瞪著他嚴防死守,不許靠近哥哥半步。
殷漁沒轍,只有趁她睡著才能跟許書硯膩歪一會兒,還得時刻提防她在睡夢中揮來的拳頭。
苦得沒法說,像吃了十斤黃連。
最後想抓緊開學前的一週去鄉下消暑,許書硯卻被找房子耽誤了。殷漁一賭氣,決定自己走。
*
還沒開學,N大后街行人稀稀落落。
許書硯停在街邊房檐的陰影裡,瞇眼看向陽光炙烤下的路面,汗水繪出他後背的輪廓。
擡起胳膊擦汗,袖沿下滑,露出深淺膚色的分界線。
昨天和今天,爲了找房子他在外面跑了兩天。
累。
但活著的感覺很真實。
*
殷野陪殷漁去學校報到那天,是許書硯帶的路。
黑色卡宴剛開到校門外面,殷漁就看到站在路邊的許書硯,急得沒等車停穩就打開門。剛跳下去,他擡頭見許書硯一臉要笑不笑,猜他恐怕看到剛纔自己掙脫安全帶的狼狽相,略有赧意地撓撓頭,不好意思再看他。
卻捨不得移開目光。
今天的許書硯穿了件白色半袖,一條淺藍色水洗牛仔褲和一雙白球鞋,閒閒地抱臂站在路邊,兩條大長腿晃了人滿眼。
他眉毛一挑,衝殷漁吹了聲口哨,走來捏他的耳朵,“看那麼癡,想摸我?”
“不要臉……”殷漁閃躲,“哎,你怎麼那麼喜歡捏我的耳朵?”
“不但想捏,我還想吃。”
“咳?!弊钺嵯萝嚨囊笠霸谝慌暂p咳。
許書硯這才收了手,轉過身打招呼,“殷叔,小漁寢室在四樓,他東西多嗎?”
“不多,就六個箱子。”
“六個……其實本市的學生不用帶這麼多,六個恐怕放不下?!?
“去了再說?!?
許書硯坐在副駕駛上指路,說自己在外面租房,是爲了方便幹活。寢室人多,吵,他一個人住慣了。
“你們輔導員同意嗎?”
許書硯笑了笑,“租的就是教師宿舍,特批。”
那天許書硯在後街找了一下午,沒找著稱心的,轉而去N大校園逛了圈。騎到計算機實驗中心的樓下,意外碰到過去在北京參加NOIP決賽時有過一面之緣的熊曉義。
熊曉義是N大計算機學院的教授,既給本科生上課,也帶研究生。他上次去北京是出差的同時順便撿漏。因爲在NOIP全國決賽上拿獎牌的最後都被前五所挑走了,N大排名遠遠不夠,只能碰運氣。
他對許書硯印象深刻,得知他考來N大,很是意外。
聽說他正在找房子,熊曉義立刻打了幾個電話,問到微電子系的一位教授上週剛搬新居,正打算出租宿舍。
於是一拍即合。
還是新房子,80平米的兩居室。
殷野手握方向盤,欽佩地看他幾眼,“不錯啊,還沒進校就能攀上老師的關係了。”
許書硯靠著座椅輕笑:“只是運氣好。”
這麼謙虛著,慢慢沉靜下來。
他想起那個熊曉義,乍一看和許巖還有點像,戴眼鏡,穿襯衣,儒雅的學者氣。說來一把年紀了,卻連一根白頭髮也沒有,彷彿從未操過心。
網上查了查,他論文在國內外發表了一堆,頭銜一排,認真羅列起來,恐怕一張名片都放不下。
說話也客氣,溫厚地笑著,倒是叫人無端擔憂。
天上什麼時候會掉那麼大的餡餅了。
*
軍訓一結束,社團招新緊鑼密鼓地展開。
許書硯從電信樓出來,往宿舍走的一路遭到不少攔截,或躲或逃了一陣總算擺脫。
一低頭,兩手被塞滿了招新傳單。
卷好了正想扔進垃圾桶,電光石火間想到什麼,摸出手機。
屏幕上一個未接電話也沒有。
嘖。
“在哪?”
“在網吧?!?
線那邊一片嘈雜,噼啪敲鍵盤的聲音震天響。
許書硯頓了頓,“你一個人?”
“嗯。”
“最近學校社團招新,你參加一個吧。”
“你參加嗎?”
“我沒空?!?
“那我就沒空?!?
“小漁……”
“半個月……”
許書硯還想擺出說教腔,被殷漁委屈的聲音堵住了,愣了愣。 ωωω⊕ тт kān⊕ co
嘈雜聲轉弱,很快消失,他大概走出了網吧,音量卻並未提高:“你都晾了我半個月?!?
許書硯停在路燈下,握緊了手機,“所以說,你得找點事情做?!?
“你就不能……多陪我。”
許書硯嘆了口氣:“我真挺忙的?!?
*
絕非託詞。
早在新生報到的那天,他就去找輔導員要來院裡本屆新生的高考成績單,篩出了數學成績拔尖的一批人。又輾轉拿到他們的電子郵箱,逐一寫郵件詢問高中是否有獨立編程經驗,或者有編程基礎,亦或是對編程有非凡的熱愛。
沒人回覆。
纔剛進校,牀板還沒捂熱,誰顧得上。
不過在軍訓的前一天,電子信息工程學院舉行迎新大會之後,許書硯的郵箱刷刷飛來好幾封回信。
因爲他作爲新生代表上臺發言,還在結束時插播一句“請收到我郵件的同學儘快回覆?!?
高調亮相,想忘了他都難。
軍訓時許書硯見縫插針地接觸了一下,確定一男一女入選他的最終名單。
“來和我組隊,我們搞ACM,拿金牌?!?
“ACM?!”
ACM是國際大學生程序設計競賽,一年一屆,分賽區舉辦預選賽。三人組隊,一臺計算機,要求5小時內解決10道左右的全英文題。
這項堪稱程序設計的奧林匹克,N大隻在多年前參加過兩屆。
無奈每次都排名墊底,純當綠葉。
之後興味索然,不再參加。作爲一所綜合性大學,倒也不在乎了。因此學校沒有成立校隊,更不會官方組織訓練。
事實上歷屆的ACM全國總決賽,按入圍次數和最好成績統計,梯隊是固定的,來去都是那一批。
顯得許書硯的野心,像個笑話。
拉來的那兩人很猶豫。
許書硯循循善誘,“兩位數學底子很棒,過去還看過不少算法,不搞ACM可惜了?!?
瘦弱的眼鏡男生困惑,“參加這個能找到好工作嗎?”
許書硯坦白:“大概,但你要是真想找個好工作,就多去實習,多做項目?!?
他沉吟良久,又說:“那我要是有接項目的機會,能兼顧嗎?”
“不能?!?
名叫蘇糖的女生倒是好奇地問:“金牌?什麼級別的?起碼得是regional吧?”
“區域賽的金牌有很多,是普通人通過努力就能達到的水平。我們把餅畫大一點,進final怎麼樣?”許書硯滿有把握地說,但他隨即搓搓下巴,“做題會非常累,要有心理準備?!?
眼鏡男不甘心地最後問:“那爲什麼要搞這個?”
許書硯像聽到有人在問地球爲什麼要繞著太陽轉一樣,微訝地看過去,“因爲AC的感覺很爽啊!”
談話結束後,眼鏡男選擇退出。
麻煩。
更麻煩的是,熊曉義不知從哪裡聽說他在到處找人組隊,過來建議:“散了吧,浪費時間。”
許書硯:“……”
熊曉義說著打開電腦,“我手頭剛好有幾個活,你也來試試,是個鍛鍊的好機會。我們先把Q.Q加了?!?
今晚從熊曉義的辦公室出來,許書硯憋了一肚子火。
竟然小看我?
*
“我不明白,你爲什麼非得參加這個比賽?”
“因爲……”
因爲這是N大。
想要結識更牛逼的人物,就要跳出原來的圈子,嶄露頭角,爲人矚目。遵從他們的規則一起玩,還要贏。然後再從他們之中,挑出適合向殷家發起衝擊的夥伴。
都說了,向來只有我挑人。
當然,如果當初接受簽約,入讀T大,牛逼之人遍地開花,不用這麼費勁。
殷漁肯定也會想到這個。
所以不能說。
許書硯笑著清清嗓子,“就當是我的心願,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