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在叢林荊棘中躥行,近在咫尺的猛獸低喘聲,緊繃的神經(jīng)牽扯著沸騰的血液。暴雨雷鳴,溼軟的毛髮捲起沼澤地上的積水,泥水飛濺,我正被死亡追趕著。
在弱肉強食的森林裡,不及虎豹尖利爪牙,倦於狐狼的暗中窺視,靠著青草野果爲(wèi)食的兔族,註定要成爲(wèi)猛獸的腹中之物。突如其來的暴雨讓前路被升騰起的薄霧所隱蔽,視野裡少了標(biāo)誌物,求生本能驅(qū)使我四處亂竄。
慌了手腳的野兔很快就耗盡體力,身後的捕食者也深諳於心,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虎視眈眈即將到手的獵物。
意外發(fā)生在眩暈的前一秒,我靠著強烈的求生慾望飛奔,渾然不知早已偏離了路線。
霧奇山陡峭無比,高聳的半山崖之下是一條寬闊的大河,晴時河面湛藍平靜,遠遠看去如一條藍絲帶鑲嵌在羣山之間,但一到暴雨之季,翻騰咆哮的波浪彷彿要衝上懸崖捲走一切,常有因走投無路的獵物失足墜崖,屍骨無存。
腳底踩空,瘦弱的我一頭扎進了激流洶涌的河流之中。懸崖上的綠光一閃而過。口鼻呼出的氣泡帶走了肺腔裡僅存的空氣,胡亂撲騰的身體漸漸沒了力氣,從深不見底的寂靜湖底中傳來死亡的呼喚。
意識被拉回現(xiàn)實。空氣進入肺部,我貪婪而急促呼吸著,直到肺裡填滿新鮮冰涼的空氣,不適感衝擊著口鼻迫使我吐出胃中的積水。瀕臨溺死的錯覺還在腦海裡一遍遍重現(xiàn),我趴在泥濘的淺灘上,周圍是颯颯作響的高大樹木,暴雨過後的天空碧藍如洗,微風(fēng)帶來湖泊特有的溼潤氣味。
筋疲力盡的我翻身望著天空,劫後餘生最先襲來的不是生存下去的幸運,而是無盡的疲倦與寒冷。
也許是這寧靜平和的環(huán)境讓我潛意識中卸下了防備,此時此刻的我,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即便意識告訴我這仍然是危機四伏的叢林,或許下一秒我就會被暗中窺視的捕食者撕成碎片、拆骨下腹。
被睏倦擊垮的我陷入昏睡,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晃動的黑影。
海島天氣變化無常,適才明朗的天空捲來厚厚的雨雲(yún),不一會颳起大風(fēng),開始下起綿密的細雨,門前挺拔的松樹微微搖晃著,火爐中的溼木偶爾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身體被柔軟的毯子緊緊包裹著,鼻尖縈繞著木塊燃燒後的香氣,火爐向我冰冷僵硬的身體源源不斷輸送著溫暖。
四周是極簡的物件擺設(shè),一張牀,藤椅與書桌,佔據(jù)整面牆的的巨大書架。牀邊鋪設(shè)著不規(guī)則的棕色地毯,也許是年歲久了的緣故變得灰暗失色。
“你醒啦?”清脆悅耳的嗓音伴隨著開門聲傳來,驚慌失措的我在房間裡亂竄。一溜煙鑽進牀底瑟瑟發(fā)抖,警覺地盯著瘦削白皙的腳踝。看見她朝著牀底移來的步伐,我豎起全身的毛,呲牙咧嘴做好反擊的準備。
少女潔白秀氣的下頜出現(xiàn)在低矮的牀底前,腮邊若隱若現(xiàn)淺淺的酒窩,她半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朝我伸出手,“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防備地後退幾步,眼睛裡是濃濃的不信任,神靈說過,人類是最危險的生物,任何接近人類的動物都會死在人類的背叛與玩弄之下,被天敵吃掉與人類爲(wèi)伍一樣可怕。
我弓著身體準備發(fā)出攻擊,少女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無邪的笑靨,“你看上去很害怕,也許我離開一點會更好吧。”說著,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一邊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依舊保持著警惕與敵意,毫不鬆懈,儘管這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她始終是人類,不允許相信的人類。微笑友好什麼的,都是騙人的。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時刻銘記著神靈的警告,張牙舞爪,呲牙咧嘴,極盡所能讓自己看上去兇猛、不好惹。可是這個人類一點兒也沒被我震懾住,反而給我投餵了許多食物,甚至從我的盤子裡搶我的蔬果,得逞後還總是微笑地看著我。
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日漸肥胖的身體,於是我決定改變策略——偷襲。
林中的時間在悠閒中流逝,夜晚悄然降臨。
我從睡夢中驚醒,慌忙穩(wěn)住因翻身而晃動的身體,擦去嘴角殘留的水漬,小心翼翼摸索到牀尾,從厚軟的毯子裡漏出一雙咕溜咕溜轉(zhuǎn)動的眼兒,四處尋找目標(biāo)物。自從我來到這,這個人類就因爲(wèi)害怕沒敢睡上牀。我深信這是我的警告與威脅奏效的緣故。
我在縫隙間窺見少女輕顫的肩頭。
林中有許多鳥兒,它們總是在清晨的時候放聲歌唱,高歌一曲彷彿能讓它們的快樂達到無與倫比的激揚與澎湃。但我很討厭,因爲(wèi)它們擾了我的美夢。我的氣憤並沒有賜予我飛翔的能力,我只能惡狠狠地說:“是什麼東西讓你們開心的沒日沒夜!”
鳥兒們在枝頭並排歌唱,一隻沒有跟上節(jié)奏的呆鳥很是羞赧地說:“這並不是在歌頌歡樂。”下一秒,被領(lǐng)頭鳥抓住偷懶的它又消失在了歌聲中。
古木參天,彎曲猙獰的根莖間依偎著一羣昏昏欲睡的鳥兒,年歲的風(fēng)吹雨打奪去了油亮光澤的羽毛,它們看上去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時而清醒時而癡癲,嘴裡喃喃自語——“我們歌頌歡樂,歌頌死亡。”
鳥兒泣啼吟唱,夕陽殘血豔麗,是在消亡前的綻放。
這個人類好奇怪。明明難過的洪水已經(jīng)從眼底溢出,爲(wèi)什麼要裝作很快樂呢。
晚霞越過飄渺的羽毛雲(yún),水平線將太陽吞噬的夏夜,海浪涌上來而又退去,你的臉龐映在紅豔的天空裡。可是你看上去很難過,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過去。
“看呀,日落很美,對吧。”海風(fēng)拂面而過,橙色的光芒將少女籠罩上一層柔霧,讓白色的針織帽在炎炎夏日裡看上去少了幾分突兀。我縮在少女的臂彎裡,假寐不語。
奇怪的人類。原諒你再一次弄溼了我漂亮的毛髮。
少女每週日都會早早起牀,去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們?nèi)缬半S形陪伴彼此了一年,度過了漫天櫻花的春天、曾如此悠長熾熱的夏天、在那之後降臨的清冷秋季、還有寒冷的冬天。我們無話不談、分享一切。可她卻擁有我不知曉的小秘密,這讓我很不悅。
儘管如此,每當(dāng)看見沾滿灰塵與疲憊回到家的她,我卻無法說出安慰的話語。爲(wèi)什麼呢,因爲(wèi)我只是一隻兔子啊。沒有任何力量的我,在危險四伏的人類世界裡,是無法成爲(wèi)保護她的盔甲的。我只能縮在她的懷裡,祈禱神靈讓這個渺小的人類成爲(wèi)我宏偉永恆的存在。
天空響起一聲悶雷,綠豆大小的雪團砸在黑黑的巖石上後又被彈起,火花般四散開來,荒涼的草地隨時間推移鋪上一層溼潤。
進入冬天后,少女的身體越來越弱,隆冬的寒冷彷彿在奪取她生命的每分每秒。過去我將少女逗得咯咯笑的小把戲已經(jīng)沒了作用。她看見我垂頭喪氣的樣子,卻依舊努力綻放乾淨(jìng)甜美的笑容,如冬日窗外陽光下清盈剔透的冰珠子,需要更多的憐愛保護。
積雪漸消退,從山的另一邊,帶來了細瘦的春風(fēng)聲,也帶來少女的生機與活力。
冬日枯黃的草地染上一層新綠。她也變得越來越開朗。帶著我結(jié)交新的朋友、見識無數(shù)美麗絕倫的風(fēng)景,她爲(wèi)我拍照,將那些美麗耀眼的瞬間記錄在一張張照片裡,寫在日記裡,變成一份份信件,整齊地擺在櫃子裡,帶著歡欣與希望。
再次到來的夏日,萬物繁茂盎然,少女好似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似的,帶著我流連於這可愛美麗的大自然裡。散發(fā)威力的剩下的火熱太陽,不知不覺中躲在層疊的雲(yún)朵中,明淨(jìng)的天空和鬱鬱蔥蔥的樹蔭,吹拂著徐徐微風(fēng)的夏日末尾。
我又想起了上一個夏日的夕陽,似乎也像今天這般燦爛炫目。
少女抱著我,對準鏡頭,腮邊的酒窩深深的,“最後一張照片了哦,茄子——”
在那無數(shù)熠熠星晨和沙粒之間,在煙花綻放的砰砰聲中,晚霞浮現(xiàn)的夜空,唯有星星滿滿點綴,萬物沉睡之夜,是如此的美麗,我懇求神靈將我們銘刻於這夏夜之中。
很久很久以前,媽媽曾經(jīng)問過我,最喜歡的動物是什麼。我回答的是兔子。媽媽問我爲(wèi)什麼喜歡兔子。我說,因爲(wèi)小兔子很聽話,會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會聽醫(yī)生和護士姐姐們的話,而且它們不挑食,什麼都能吃。媽媽說,那以後也要像兔子一樣聽話好嗎。我重重地點頭。
如果我是一隻兔子就好了。神靈會聽到我的願望的吧。
會的。
從哪一個瞬間開始呢,每天寫下的故事,結(jié)局用你寫下了終章。
請記住那些生命中熱烈且耀眼的時光吧,趁你還有許多時間,看看這可愛的世界,帶著熱愛與深情,珍惜你所擁有的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