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出現在房頂的不一定是採花賊,也可能是夜禮服假面……纔怪。
地球的午夜懷舊劇場開始轟轟烈烈地重播《美少女戰士》的時候,唯唯已經算不清自己在萬事屋到底住了多久。春夏秋冬的季節轉換在這個神奇的國度似乎都變得遙遠而曖昧不清,尤其廚娘原本就缺乏對時間的感知,以至於直到神樂驚呼她的頭髮又長長了的時候,唯唯這才驚覺自己幾乎已經完全習慣了在地球的日子。
習慣是個很可怕的詞,因爲你永遠不會察覺爲了去掉“不習慣”前面的“不”到底用了多久,卻能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改變意味著什麼。
“明天帶你去剪頭髮吧。”越想越覺得渾身不舒服,廚娘順手捏起一塊糕點遞到嘴裡,一邊嚼一邊盯著電視屏幕里正在變身的月野兔發呆,原本這個時間早該去睡覺的神樂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少女心爆發,此刻正趴在沙發上雙目炯炯地盯著電視機,聽到唯唯這樣說,少女直覺地晃了晃腦袋。
“我想要弄那樣的頭髮阿魯!”
看她毫不猶豫地指向動畫裡金髮小姑娘,唯唯的嘴角抽搐了下。
“紅髮不好嗎?”她順手揉了揉神樂的發,和自己無數次撫摸過的神威的發有著極爲相似的觸感,硬要說不同的話,神樂的頭髮因爲缺少保養而顯得有些乾燥,倒輸給了兄長幾分,想到這裡,唯唯不自覺揚起脣角。
“我很喜歡呢。”
“嫂子喜歡的只是尼桑的頭髮吧。”已經開始步入青春期的小姑娘對這種事意外敏感,無聊地晃著腿唸唸有詞,“不過那個叫做夜禮服假面的傢伙爲什麼每次都要蒙著面出現啊,阿銀說只有採花賊纔會那樣做。”
“爲了符合他的名字吧……”假面嘛。
“咦,那爲什麼要叫這個?”
“……誰知道,也許只是因爲他是個傲嬌,不想被女主知道他是誰。”
“切……”神樂乾脆俯臥下來趴在沙發上嘟起嘴,“那種口是心非的傢伙最無聊了……”
對自己屬性毫無自覺的少女忿忿地數落著,不知是在說劇中的男主還是在說現實中的某人,唯唯再度看過去的時候神樂已經自言自語著睡著了,她不由暗笑著搖了搖頭,隨即轉身進屋拿著被子走出來蓋在她身上。
沒人作陪的時候電視也看著沒趣了,唯唯拿起遙控器按下電源鍵,屋內一下安靜下來,只能聽到神樂平緩的呼吸。星住在原本神樂居住的壁櫥裡,此刻早已睡得昏天暗地,呆毛和定春幾乎是縮在一起睡著了,銀時傍晚前出去至今未歸,不知道又跑去哪家酒吧宿醉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去玩彈珠去了……對於那個空有年齡卻拒絕成長的男人,唯唯向來是感慨居多的。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一個一臉大叔樣的銀髮捲毛,說話拖著長腔,三句話不離摳鼻,那麼,毫無顧忌地相信他就可以了。”
相信無論何時何地,那個人會守護他想守護的人周全。
多年以前麻衣子的話總是言猶在耳,唯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隨即走到窗前,打開窗,明亮的月光瞬間傾斜進來,一併灌進一股稍帶冷意的夜風,她不自覺閉上眼深吸了口氣。
“那傢伙也是這麼想的吧……”
“那傢伙……是說我嗎?”
深刻在骨子裡的聲音突兀地在耳畔響起,唯唯嚇了一跳,驀地睜開眼,視線裡只捕捉到一條倒吊在空中的長辮子,她瞪了瞪眼,直覺地就要尖叫出聲,下一刻卻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噓,別吵醒礙事的傢伙。”
來人以極爲高難度的動作從窗檐倒吊著下來,捂住唯唯嘴的手並沒有收回,卻還是敏捷地順著窗櫺躥入屋內,看清他的樣子,唯唯的眼珠子都要瞪白了,張開嘴直覺地就要咬下去,下一刻卻被人扛起來,瞬間從窗櫺躍了出去
“汪汪!”
夜深人靜的夜晚忽然出現在街道的異動引起敏感的犬類咆哮,原本正在客廳沉睡的白色巨犬擡起頭茫然地揉了揉腦袋。
“汪?”
“喵嗚……”睡夢中的呆毛因爲突來的冷意抖了下,最近已經很懂得照顧“弱小”的定春緩緩走過去擡爪把窗戶拉上,隨即晃晃悠悠地回到沙發旁白縮成一團繼續睡死,屋內頓時又安靜下來,像是這段時間每天晚上一樣,沒有誰注意到屋內少了些什麼,只除了……
“呼,團長大人的出場方式要不要這麼驚悚啊……”紅髮男孩拉開壁櫥門悄悄溜下來,一邊拍了拍胸口一邊躡手躡腳地朝洗手間方向而去。
“嘛,活著就好。”
活著就總是有希望的。
“高杉?”
清冷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正站在房頂面無表情地俯視著街道的男人低應了聲,似乎對那位剛拆夥的搭檔如此半夜偷人的行徑感到不恥,他的脣角也跟著揚起一抹嘲諷意味,眼底卻真實地泄露出一股笑意。
“那傢伙,終於也學會對自己坦率一次了。”
“你自己呢?”
坐在他腿邊屋頂上的女人低聲道,音色比先前又更顯得冷靜了幾分,順著高杉的視線看過去,大難不死的夜兔少年正不由分說地扛著廚娘直奔前方一家賓館,而後者因爲被倒吊著頭的姿勢根本看不到目的地在哪,只慌亂地伸手捶著神威的後背……看起來倒真的頗有幾分現行的採花賊的模樣,真尋偏過頭。
“看到魚姬那樣的結局,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你在說什麼笑話?”高杉冷笑了聲,“那種程度就妄想改變我……”
“不是那樣。”真尋忽然搶白,聲音卻依舊是細微的,“哥哥他……”
她的哥哥終於還是死了,雖然十幾年前就已經被宣佈過他的死亡,但是失而復得之後卻又再一次失去的痛苦卻是比所有的疼痛都更無法承受的。
人魚的血……自小時候開始就經常從魚姬那裡得到的食物裡一直以來都含有那樣的東西,時間久了竟然已經和她自己的血液融合,這也是爲什麼只有她在受到人魚血的衝擊之後會變成那個樣子,她想,多半是因爲她沉浸於幼年唯有的一點點溫暖,下意識地想逃開所有的一切吧。
她記得哥哥自小就是寡言的人,弟弟死於一場瘟疫,被不知從哪裡來的政府人員帶走集中火化了,她並未直接感受到那股衝擊。姐姐死去的時候他們兄妹都已經遺忘了眼淚的味道,她抱著姐姐做給她的布偶看著哥哥一鏟一鏟逐漸將姐姐埋起來。
從腳開始,腿,腰,手臂……那張臉快要從視線裡消失的時候,她忽然丟下手裡的破布偶撲過去,伸手胡亂地在上抓著,絕望籠罩下迸發出的力量讓她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單純不想讓姐姐消失,只是固執地想著只要不埋起來,姐姐就會一直在的,可兄長只是蹲下來扯住她的手臂,“啪”地一聲用力打在她的臉上。
“你要是不舒服就哭出來啊!”
疼痛驚醒理智的時候,耳畔一直迴盪著哥哥的這句話,她很努力地爬起來扯住哥哥的手試圖表達自己的悲傷,眼眶卻始終如此乾涸,她甚至連聲音都無法發出來,只能伸出手掐住自己的喉嚨,眼底的絕望連自己都沒曾察覺到,直到哥哥忽然伸手將她緊緊攬在懷裡。
“無論如何,我會讓你活下去的。”
她一直記得這句話,以及兄長說這話時溫熱的液體侵染肩膀的觸感。
哥哥死了,一生僅有的,在她哭不出來的時候代替她落下眼淚的那個人,不管變成什麼都想保護她周全的那個人,非人非鬼掙扎著生存的時候也要替她鋪好將來道路的那個人。
哥哥……哥哥……
“真尋……這是個好名字。”沾滿鮮血的手緩緩擱置在她的額頭,一下驚醒她退離到久遠的理智,深刻在記憶力的溫暖涌上,她眨了眨眼,淚水幾乎就要涌上的時候,血色的手掌又緩緩挪到她的臉頰,動作極輕地揭掉她最後一張屏障。
淚水終於滑下,混雜著血液迅速穿透兄長逐漸開始變得虛無的身體,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引以爲傲的可以變換不同音色的喉嚨卻只是喑啞地再也說不出任何,反倒是瀕死的人第一次如此開懷地笑了。
“看樣子是找到了啊……”
一瞬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卻還是察覺到哥哥帶著血跡的手開始變得透明,她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只來得及抓住一把鮮紅的泡沫,以及兄長在空氣中越發稀薄的容顏。
“多笑一笑吧,真尋,你笑起來比媽媽還好看。”
那是自被高杉砍傷開始,隱藏了十幾年的真實面孔,不爲任何人所知,只存在在被少年們遺忘了的記憶中,只存在在哥哥唯一堪稱美好的夢境裡。
“說起來,秋山是你的母姓嗎?”
似乎是看她再度開始陷入回憶中不肯回神,高杉忽然問了一個有些莫名的問題,真尋遲疑地點了點頭。
“是嗎?”高杉忽然擡起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天空,脣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怪不得……”
怪不得這個女人的真面目總讓他有股似曾相識之感,沒記錯的話……整理松陽老師遺物時發現的黑白照片裡,那位據說在逃荒中走失的青梅竹馬的少女似乎也有這樣一個姓氏,他還記得那個少女有個略帶悲傷的名字。
秋山離。
註定要流離失所,孤獨一生。
“怪不得什麼?”真尋擡起頭疑惑地開口,高杉卻只是沉默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她揮了揮手,隨即一躍從房頂而下,真尋愣了下,還沒來得及動作就感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逐漸逼近。
月光映照下越發顯得刺眼的長劍驀地橫在頸間,她下意識地閉了閉眼,耳畔是今井信女一如既往理智到近乎冷血的聲音。
“我們組的一番隊隊長一句話都沒留下就突然不見了,我在想一輩子分量的甜甜圈夠不夠賠償我的精神損失,真尋以爲如何?”
這位昔日同僚總是擅長用那張無表情的臉說出讓人覺得窩心的話,真尋下意識地揚起脣角,隨即胡亂地伸手抹去眼角突然泛出的溼意。
“好啊,下輩子也一起預支給你都可以。”她轉過身,微微偏過頭朝信女揚起一抹笑臉。
“不許說難吃哦。”
信女眨了眨眼,似乎對她如今的樣貌並沒不感到吃驚,反而是意外她開懷的笑臉比較多,卻還是極爲認真地搖了搖頭。
“……因爲真尋做的甜甜圈,確實不好吃。”
“哎,好過分,都說了不許這樣說了……”
遠遠聽到身後傳來女人們頑劣似地爭吵,信步走在街道上的男人微微頓下腳步,擡起頭,唯露在外面的眸子再度看了一眼月明星稀的天空。
月亮照常升起,明早太陽也會回來,如此交替著輪迴的叫做地球的地方是他的家鄉,是他想要毀滅的地方,卻也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捨棄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