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還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樣子, 儘管生活條件苛刻，他對自己的衣著要求仍然很高，不讓自己看起來邋遢, 同樣不讓方生看起來很難堪, 爲(wèi)了這些方生心中沒有少覺得父親太過於迂腐, 陳舊, 有時候?qū)⒛切〇|西刨去, 也許可以吃上一頓不錯的食物。

方知朝著他伸手，“方生，跟我來?！?

方生警覺的往後退了一步, 父親看到他這個動作非常的不高興，臉色有些陰沉, “過來方生, 我平時是怎麼教你的？”

嚴(yán)詞厲色。

方生有些害怕, 在他這樣的家庭裡，父親的權(quán)威是不容許被剝奪的, 他慢慢的伸出自己的一條腿，準(zhǔn)備往前跨一步。

父親笑了，那種像是狐貍的笑容讓方生有些害怕，就在第一步踩到地上的時候，父親的臉忽然變得血肉模糊, 全身像是破敗的娃娃一樣, 血液浸滿的全身, 而自己不知道, 白色的眼珠看起來如此混濁和可怖, 仍然做出一副慈父面孔，“我?guī)闳ズ玫胤健！?

方生把自己嚇醒了, 全身是汗水，牀的對面是一面鏡子，屋子裡燈光還亮著，他沒有關(guān)燈。

他從鏡子裡看到現(xiàn)在的自己，眼神驚恐，不住喘氣，頭髮凌亂，被體溫暖幹了，額頭有些燙，臉頰有些紅。

他還穿著白色的睡袍，洗澡之後隨手換上的。

寂靜的屋子像是會吞噬人的怪獸，而他現(xiàn)在處在怪獸的腹部。方生以前涉獵的書籍範(fàn)圍非常的廣泛，他看過一個鬼怪的故事，講得是一個人在空曠的屋子裡，對著鏡子，然後自己的身體慢慢的進去，最後成了一個鏡子裡的圖像，但鏡子外並沒有他的身體。

他成了一個鏡子裡的人。

那個故事有些像《道格·拉雷的畫像》，但是又不是這個名字，只是中國式的鬼故事而已。

但是方生剛剛從那個可怖的夢裡出來，父親血肉模糊的臉和身體還停留在他的記憶中。

心臟砰砰砰砰的跳動，方生不敢側(cè)面躺下，覺得背後總是有森森的寒意，他只能面朝著上，看著上面圖案。

典型西方的圖像，近乎全.裸的聖潔的女人，光屁股的小天使。這種神聖的圖像並不能讓他消除自己心中的恐懼，方生在近半個小時之後終於忍不住了，掀起被子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直接光著腳跑了出去。

去哪裡呢？

現(xiàn)在幾點了？

方生連門卡都沒有來得及拿，已經(jīng)快要到秋天的，夜晚是清冷的，寒意從腳底板上來，讓他不自覺打了一個寒顫。

他在門外踟躕了半天，沒有想下樓去前臺拿門卡，他不願去向別人求助。

方生的目光轉(zhuǎn)到了旁邊的房間，他不敢過去。

或者說他不想打擾季思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休息了吧。

方生光著腳，踩在地板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他一步一步的靠近，伸手想要敲門，手?jǐn)€成一團，擡起來，又放下了。

這裡是這個地方最好的一家酒店，頂樓人極少，地面冰涼。

方生想，自己敲門，說什麼呢？

我很害怕，可以在你的屋子裡借住一段時間嗎？

他覺得季思行讓他安心，那種安全感讓他想要靠近。

方生還是沒有敲門，他背靠在門上，讓自己滑落到地板上，尾椎骨都生出了寒意。少年人的骨骼很纖細(xì)，露出如玉的腳踝。

這樣有種安全的感覺，背部有地方可以靠著，即便是冷的，也可以讓自己去溫暖。

儘管方生已經(jīng)覺得很冷了，但是比起在屋子裡一個人害怕，胡思亂想，恐懼，其實冷一點，或許沒什麼。

季思行沒有睡覺，他在陽臺上吹冷風(fēng)，抽菸。滿地都是菸蒂，他夾著拖鞋，腳有一搭沒一搭的搖晃。浴袍只是在腰間鬆鬆的繫著一根帶子，露出雪白的胸膛，和兩旁若隱若現(xiàn)的風(fēng)光。

季思行的前面的頭髮被風(fēng)吹亂，搭在了眼前，他也沒有在意，低垂著眉眼，眼中是淡淡的朦朧。

他在回憶。

距離最後一次看到方知，已經(jīng)是六年前了，他出國，來不及告別，便找了一間教室，方知正在代替導(dǎo)師給本科生授課。

一晃眼，已經(jīng)六年過去了，連方生都長得這麼高了。

那些喜歡其實也是最初的性.啓蒙，季思行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只不過一直沒有出手而已，他看不上別人，回國之後好多人往他這裡塞人。

季家的老幺，巴結(jié)上了，平步青雲(yún)很正常。

背靠大樹好乘涼，只可惜拍馬屁拍到了馬腿而已，季思行不喜歡任由別人來做這種事情，他享受自己養(yǎng)成的感覺，尤其是看到方生的那一眼，他覺得，啊，就是這個人。

幸好方生年紀(jì)不大，可塑性還是很高的。

方生像是一隻雀，從以前的野生，被季思行這個獵人捉到，季思行還不是一個一般的獵人，他不會直接吃了這隻雀，會把他養(yǎng)成一隻金絲雀，然後，慢慢的往自己的手上引。

金絲雀會習(xí)慣不是那麼沉重的鐐銬的桎梏，會被養(yǎng)的很好，主人說什麼，它們就做什麼。

不知道師兄知道了他的心思，會不會從地下上來直接指責(zé)他。但是季思行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如果他不施以援手，方生的日子想必更不好過。

社會的陰暗面很多，方知自己生活在理想國，烏托邦，但是方生年紀(jì)這麼小，出去了，也是薄命相。

長得好，有時候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方生不是遇見了自己，他的命會是怎麼樣呢？

季思行想到這裡，自己笑了。

他的笑看起來很無情，很薄涼，因爲(wèi)他一直都是一個薄涼的人。思行，思行，寓意三思而後行，三思而後行的事情，往往理性摻雜的多而感性會更少，這樣的人常常薄涼無情。

夜已經(jīng)深到連燈都熄滅了不少，這裡畢竟不是一二線城市，有著不夜城的歡呼和寂寞喧囂。季思行在國外三教九流都混過，什麼沒看過？

朋友們都戲稱他“潔身自好”，其實他只不過厭惡，有潔癖而已。他喜歡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男孩子，長得好，有氣質(zhì)，現(xiàn)在這樣的人太少太少，有的也是不能去動的。

他可以動，也能擺平，只是覺得這樣付出的太多而收穫的不多，不值得。

他聽到了門外有著輕微的聲音，以爲(wèi)又像是自己以前總是被塞進來的那些女人，不耐煩的揚起了眉毛，起身，拖鞋和地板接觸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在靜寂的夜裡顯得聲音很大。

門打開，他看到了一個瘦削的肩膀。

是方生。

剛纔的煩躁慢慢的沉靜下來，方生的一雙眸子看著他，帶著睡意朦朧，和羞赧。

季思行蹲了下來，平視方生，“怎麼沒有去睡覺？”

他剛纔抽菸抽的太兇，此刻嗓音都是沙啞的，聽起來很性.感。伸手接觸到方生的手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多冰涼，“在這裡呆了多久？你身體還沒好，這樣會生病的?！绷硪浑b手覆上方生的額頭，有些微燙。

方生看起來有些呆傻，嘴脣是蒼白中帶著病態(tài)的紅潤，像是篩子一樣抖個不停。

季思行直接將方生抱了起來，一腳踢上了門，把方生放到了牀上，給他掩好被子。這其間方生的眼睛一直盯著他。

季思行被他這副樣子逗笑了，“我沒有想到你還這麼黏人啊，離不開我？”

“我，我做噩夢了?！狈缴K於開口，嗓子應(yīng)該是燒的有些啞了，季思行想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這裡的醫(yī)院看起來也相當(dāng)?shù)牟豢孔V，明天還是趕最早的飛機回去好了。

那邊的醫(yī)療條件還是不錯的。

“做了什麼噩夢？”季思行見方生還是抖個不停，乾脆掀開被子自己鑽了進去，抱住方生，兩人額頭相抵。

方生說的聲音很小，帶著不自覺的顫抖，那是在恐懼，“我，我夢見了爸爸……他讓我跟他走……血肉模糊，眼珠都是渾濁的……”

方生說話已經(jīng)沒有了邏輯，顛三倒四後季思行還是明白了他在說什麼，不禁皺眉，這孩子對父親恐懼嗎？爲(wèi)什麼會有這樣的夢？

夢是人潛意識的一種精神波的干擾，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的就是這種。如果這一晚夢到了這樣的場景，那麼方生的潛意識裡對父親一定有些恐懼。

他和方知已經(jīng)六年不見了，以前只覺得這位師兄的氣質(zhì)非常喜歡，並不知道他在這裡是什麼樣子。

情人永遠是當(dāng)年的美，所以季思行並沒有去太平間掀開那白布，去看現(xiàn)在是什麼樣子，除了破壞自己對於方知的印象，還有什麼其他的作用嗎？沒有，也不希望有。

他只是抱緊了方生，試圖安撫方生恐懼的心理，“我已經(jīng)著手安排了你父親的葬禮，你不用擔(dān)心這些事情，我們趕著明天的飛機好不好？”

方生遲疑了一下，問了他一句，“不需要守孝嗎？”

季思行道“何必守著這些陳舊的規(guī)矩，你沒有親人，你父親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南山公墓有你父親的位置，以後你想回來，再回來看他就是了。貴有的是心意?！?

方生聽了他的話安心了一些，季思行的胸膛很溫暖，他又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