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飯前都要站隊跑步。天空灰濛濛的,大片雪花落在臉上,雪水汗水匯成小溪流進脖領裡,涼涼的癢癢的。秦指導員跑在隊伍前面,“刷刷刷刷”,碾在雪地上的腳步聲迴盪在街頭。跑一陣之後,又改成走步,秦指導員帶領大家唱起《八路軍軍歌》,步伐整齊歌聲嘹亮,那種不期然而然的激情是以往從未感受過的。記得五月間在瀋陽沙金廠舉辦的政工人員訓練班,也有跑步走步唱歌這些課目,可是做起來懶懶散散鬆鬆垮垮,就是打不起精神?,F在還是這支隊伍,還是這些人,“起義”不過一個星期,竟然發生這樣大的變化,由國民黨的軍隊轉化爲“****”的軍隊,不僅是形式上而且是心理上的。這轉化的動力是什麼?“革命歌曲”?“首長講話”?解放軍的作風?解放區的空氣?真有什麼神力魔法?匪夷所思,實在是匪夷所思!
早飯後,雲收雪霽,強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屋內,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房瓦上的雪化成水順著房檐滴答著。大家圍坐在炕上“集體”學習一本印著“新民主主義論”的小冊子,秦指導員說這是他們的撰寫的,是中國的革命行動綱領,是每個“革命幹部”必讀的文件。他先簡要地介紹了書的內容,說明它如何如何地重要,接下來就由大家分章節輪流誦讀。今天只讀了第一章“中國向何處去”,第二章“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中國”和第三章“中國的歷史特點”。每讀完一章秦指導員都要做些講解。他滔滔不絕地講,講得神采飛揚,我們似懂非懂地聽,聽得半睡半醒。秦指導員還是那副老樣子,不急不慍笑瞇瞇地說:“我這個人不善言辭,說話又囉唆,把大家都說困了,今天就先學到這兒吧,下面還是請曲同志教咱們唱歌好不好?”“好,好,學新歌嗎?”胡美麗高興得拊手打掌。
“當然教新歌?!鼻刂笇T好像早有準備,當即從他的綠色帆布挎包裡取出厚厚一摞印好的歌片兒交曲南亭發給大家。
我拿到手裡一看,又是兩頁四首歌,有《八路軍進行曲》《團結就是力量》《之歌》《保衛黃河》。
我們先學了《之歌》和《八路軍進行曲》。
《之歌》是頌揚主席的,歌詞極富詩意。
密雲籠罩著海洋,海燕呼喚暴風雨,你是最勇敢的一個,不管黑暗無邊夜霧茫茫,從不停息你戰鬥的號召,從不收起你堅強的翅膀。
在南方在北方,從中原到邊疆,你響亮的聲音,鼓勵著鬥爭的人民,溫暖著受難者的心。
你是光明的象徵,你是勝利的旗幟,敬愛的同志,我們跟著你的旗幟,踏著你的足跡,走向自由幸福的新世界。
我們都被情詞深沉旋律悠揚而略顯蒼涼的歌曲深深感染,一遍又一遍地唱,不肯停下來。
《八路軍進行曲》跟已經學過的《八路軍軍歌》一樣雄渾有力節奏感極強,充滿戰鬥激情,唱著它便會產生強烈的勇往直前衝鋒陷陣的戰鬥。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揹負著人民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團結就是力量》,在“七五慘案”****時我就在學生的集會上聽到過,不過歌詞一樣曲調不同,從長春過來的都說早就會唱,自然不必現學,人人放開喉嚨,高漲的聲浪彷彿要把屋頂鼓破。
最後學唱的是《保衛黃河》,曲南亭說:“還記得嗎?咱們曾經演唱過的《黃水謠》跟這首《保衛黃河》都是冼星海作曲,當時咱們還爲能不能唱爭論過,韓德曾主張把歌詞改成反對的。老何、樑大戈都不同意唱,因爲作者是,丁處長還發了脾氣?,F在不用怕了,可以敞開唱了?!焙斡骂D時羞紅了臉:“提這些事兒幹什麼?真沒勁!”秦指導員息事寧人地說:“這沒什麼,過去的事兒都不要提了。老曲同志說的對,《保衛黃河》《黃水謠》都是冼星海同志創作的,是組曲《黃河大合唱》中的兩首,以後咱們可以排練,找機會演出嘛?!蔽玑釒煵块_車把新冬裝送過來,每人一套裡面三新的棉襖棉褲和一頂兔皮帽子。
秦指導員解釋說:“東北電影製片廠要拍一部反映人民區解放軍跟蔣軍作戰的電影,需要大量的蔣軍服裝,所以請各位積極支持,把你們的軍裝都換下來給拍電影用。再說,你們已經是人民解放軍,理應穿解放軍的制服。這些衣服雖然比不上你們的精神,卻都是新裡新面新棉花,解放區的人民一針一線縫製的,保證穿在身上暖暖和和的。”“沒問題,入鄉隨俗嘛,既然咱們都是解放軍了,不穿解放軍的衣服穿什麼?來,大家趕快挑選合適的換上,把原先的舊衣服都交上來。”張隊長把成捆的棉服打開攤在炕上?!芭鞠忍?,剩下的拿到男隊員屋裡用。”
秦指導員抱歉地說:“咱們的服裝尺碼不全,可能不太合身,就請各位將就將就吧。稍微大些不要緊,千萬別小了,緊巴巴的穿在身上不得勁兒。好了,咱們男同志撤退,讓女同志換衣服?!焙利悷o可奈何地脫下那件美式茄克,使勁摔在炕上,左挑右揀地脫了換換了脫,好不容易選了一套仍然不滿意的穿到身上,對著小鏡子邊照邊嘟囔:“真叫報應,咱們老罵人家是‘土八路',現在可好,咱們不也’土'上了?活該!”她把茄克裡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一件件掏出來,“美國佬,國民黨,全他媽的扯淡,算我鬼迷心竅上了賊船。去年春天姑媽給我介紹個開絲房的老闆,是個老西子,我嫌他太老不同意,現在想起來腸子都悔青了!”“胡美麗,你原來可不是這麼說的,剛入隊那會兒你整天樂得合不上嘴,你說要是嫁給那個醜八怪似的絲房老闆不得後悔一輩子。你到底後悔的是什麼呀?”李芳芯又在揭她老底兒。
“去,去,去,你管我後悔什麼呢?”“要我說呀,你還真別後悔,要是真嫁給那個老西子說不定早就見閻王爺了,長春死多少人呀?你沒聽喬瑩說,那些闊太太闊小姐爲活命都甘心賣身做妓女,金條鑽戒還不如棒子麪大餅子值錢呢?!碧找边x了一套挺合身的穿上,又紮了皮帶,高興得在地上轉來轉雲,“胡美麗,你看,這解放軍的制服也挺精神嘛?!薄拔铱床怀鰜?,都土掉渣兒了,還精神吶?”胡美麗只顧對著小鏡子照,嘴噘得能掛住瓶子。
不一會兒工夫男隊員也把衣服換完,又集合到我們屋裡。
秦指導員走到胡美麗身邊,微笑著稱讚道:“小衚衕志,你穿上這套衣服蠻漂亮嗎?”“漂亮什麼?哼,難看死了!”胡美麗毫不掩飾地衝撞他。
秦指導員依然和顏悅色地說:“小衚衕志也沒說錯,人民解放軍也確實‘土'得很,比不上國民黨的軍隊,他們有美國援助,有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支持,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民解放軍是勞苦大衆的子弟兵,是人民養育我們,吃的是糙米飯,穿的是粗布衣,連槍炮都是從小日本和國民黨軍隊手裡奪來的,能不‘土'嗎?不過,小衚衕志,你記住我老秦的話,等我們徹底打敗國民黨反動派,建立起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中國,我們的軍隊也會‘洋'起來,一定會成爲更加強大的正規化軍隊?!焙利愖煲黄玻骸昂锬犟R月吧?”秦指導員毫不在意地一笑:“今年是鼠年,到猴年也不過八年時間,不算遠嘛?!闭f完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
胡美麗刷地紅了臉,小聲嘟囔著:“遠不遠關我什麼事?”她脫下棉襖又穿上茄克,問張紹德:“舊衣服都得交呀?”“秦指導員說都得交,凡是以前發的****制服,還有帽子圍脖兒鴨絨被一律上繳,皮帶可以留下。胡美麗,快脫下來吧,有啥捨不得的?”張紹德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
“睡袋也交,晚上睡覺怎麼辦?”嚴鳳忙問。
“一會兒棉被就送過來。”張隊長好像也是心懷抑鬱便賭氣說:“還能讓你光著睡?”胡美麗又一次摔她那件不甘上繳的美式茄克:“拿去!誰希罕這破玩意兒?”曲南亭突然提議:“咱們一起照張相怎麼樣?現在都換了解放軍的衣服,也該留個紀念吧?”大家立即響應,都拍手說好。
“我去找電影隊的郝琦,他那現成的相機。”吳安一跳下炕就往外跑。
“老曲同志的意見很好,大家趕快做準備,紮上皮帶,別忘了繫好風紀扣。”秦指導員高興得滿臉堆笑,摩拳擦掌地像個孩子。
“都出來吧?!甭爡前惨辉谕饷娲舐暫敖校蠹叶紦屩鴶D著往外走像服了興奮劑。吳安一自告奮勇擔任指揮,讓男隊員站在後面,女隊員蹲在前面,把秦指導員讓到男隊員中間,他先是不肯,經不住大家力勸才笑不攏嘴地說:“好吧,我少數服從多數?!膘妒窃阪V光燈兩次閃亮之後,我們這些強似投降的美其名曰“起義”的蔣軍政工隊員們都美滋滋地定格在開原老城莊戶人家的大院裡。
徐偉對身邊的樑大戈悄聲說:“這回就得死心塌地跟著了?!睒糯蟾晷靷ド裆话驳厮哪肯鄬Γ枷窨ㄗ×撕韲抵灰娮靹訁s說不出話,姜瑞田輕蔑地笑笑徑自走開。他說話時我也站在旁邊,這些話就像是說給我聽的,尤其是他特意向我瞟過的眼神像刀子一樣直戳我心。自從來到開原,我們一直沒有單獨接觸,自然也就不能推心置腹地長談,我知道他對我已心存芥蒂,因爲我不肯跟丁懷仁一刀兩斷,不僅讓他心有怨懟,而且始終爲我擔憂??墒鞘乱阎链耍贌o轉圜餘地,我肚子裡裝的是丁懷仁的孽種,無論如何我都是他的人,即使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不情願,也必須跟著他,除此別無選擇。再說他言之鑿鑿地答應帶我走,帶我去美國,去實現我的夢。儘管我也時有疑慮卻不肯輕言放棄,我是爲這個夢活著的。我也明白他可以扔掉我像扔掉一雙已不時興的皮鞋,我卻不能也不敢扔掉他,我真的很怕他,我怕他的兇他的狠,多少次在睡夢裡被他黑糊糊的槍口裡射出的血色火光嚇醒。
“你一個人站在雪地裡發什麼愣呀?”我回過頭去,原來是劉薇在叫我,我順口編個理由:“外邊的空氣新鮮,就多站一會兒。”劉薇也不多問,隨口說:“嗯,剛下過雪空氣的確清新?!彼龔澫卵秒p手摟起一捧雪捏成團向外拋去,正巧打在推門出來的胡美麗身上。
不想這團雪竟喚起胡美麗本就愛熱鬧的童心,她歡欣雀躍地跑向窗戶邊敲邊喊:“姐妹們,快出來呀,咱們玩兒打雪仗吧!”大家聞聲一窩蜂似的跑出來,胡美麗先把一個大雪團拋在李芳芯臉上,李芳芯哪肯示弱,遂即捧起一團雪塞進胡美麗的脖領裡,於是一場分不清敵友的大混戰展開,須臾間消息傳向男隊員,他們也都喊著跳著衝出房門加入戰鬥,只見滿院子雪粉飛揚,嘻笑著吵鬧著,倒在雪地上打著滾兒。什麼憂愁,不忿,慌恐,疑慮,都一股腦兒地拋向九霄雲外去了。
胡美麗忽然發現喬瑩、林婕還待在屋裡,便喊過劉瑛:“你去把那個書呆子拽出來,準又是一個人躲在屋裡看書,還有喬瑩也叫她出來,多有趣兒呀,她們也能待得?。俊眲㈢斓卮饝?,就跑進屋去喊人。
我懶懶地一旁站著,也被陶冶發現,就跑過來拉我,我笑著指指肚子說:“我怕抻著?!碧找泵ν鲁錾囝^做個鬼臉兒說:“你看,我怎麼把這事兒忘了?你還是站在這裡看熱鬧吧?!闭f完又一溜煙兒地跑進雪堆裡。
陶冶說等整訓一結束就跟吳安一結婚,能留下就留下,不然就回吉林老家跟他好好過日子。真叫人羨慕呀!她好像壓根兒就沒什麼追求,一切順乎自然,吳安一也總是無憂無慮隨遇而安,所以他們活得很自在很快活。我呢,總是在愁悶中打發日子,在家時爲生計發愁,爲交不起學費被迫輟學發愁,出來了又爲一切都不遂心發愁,爲陷入泥淖不能自拔髮愁,爲前途渺茫不知所終發愁……這就是我的命,只怕這個“愁”字將如影隨形地伴我一生了!唉,“擬把此情書萬一,愁多反擱筆”,不寫了,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