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頭終究是沒有順從她的意思，倒是老崔，努力在那張已經(jīng)浮腫的臉上擠出一抹笑來，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很虛弱。
“不要勉強他。”
他淡淡的說道，翠蓮立刻就像是得到了聖旨一般，但又不願意在這一刻鬆開小石頭?？墒菓蜒e的那個孩子完全是抗拒的。
到了後來，翠蓮低低的應(yīng)了一聲，“呃……”說完，她伸手撫摸了小石頭的腦袋一把，然後放了小石頭，小石頭得到了自由，立刻朝齊學(xué)東撲了過來。
他喜歡齊學(xué)東，藏在齊學(xué)東的身後，那張笑臉委屈的滿是化解不開的怨氣。
老崔又將視線看過去，感激的朝齊學(xué)東看了一眼。
屋子裡安靜極了。
翠蓮抓住老崔的手，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她將自己的情感表現(xiàn)的如此淋漓盡致，但也只是攥著那隻蒼老的手，“你不會有事的，醫(yī)生說了，過幾天你就好了?！?
我可沒想到翠蓮那麼脆弱的一個人，竟然會用欺騙的話來安慰老崔，但是每個人都有化解內(nèi)心不安的方式。
老崔沒有回話，只是那麼看著翠蓮。
我想，每個人關(guān)於自己的身體，都應(yīng)該有非常清晰的認(rèn)識，即便是生死，也都是有所感知的。那會兒老崔應(yīng)該是知道自己要面對怎樣的結(jié)局吧。
他沒有拆穿翠蓮的謊言，只是任憑翠蓮抓著自己的手。
隔了好一會兒，他好像是積攢了足夠的力氣了，這纔開口說話，“好好活著，讓小石頭長大cheng人。我欠你的，下輩子還?！?
這句話，他說了好半天才說出口。
我想，那也許是他唯一能夠?qū)Υ渖徴f的遺言了。
他說完，翠蓮的情緒一下子失控了。
她不住的搖頭，眼淚又開始決堤般大滴大滴的往下流淌，“我們一起看著小石頭長大，你還說了，要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呢。”
翠蓮哭著將這番話說出來，說完，她又怕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了老崔，然後伸出胳膊，使勁兒的用衣袖擦拭眼淚。
“你啥也別想，安心養(yǎng)病，等你病好了，咱們還是去山上種茶。”
她像是鼓勵老崔，又像是安慰自己。
老崔沒有做聲，就那麼安靜的笑著看著翠蓮。
他微微的點了點頭，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
眼前的這一幕，彷彿戳中了我內(nèi)心所有酸澀的地方，我一次次的淚崩，可卻只能是伸手強力捂住嘴巴。
我不可以哭，因爲(wèi)，我知道我要是哭出來，便是對生者最大的羞辱和對死者最深的不恥。
生命，無論是活著還是死亡，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
此時的翠蓮還有老崔，都讓我肅然起敬。
後來，老崔好像是累了，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不停的喘著粗氣，翠蓮慌亂極了，伸手不停的替老崔撫著胸口。
“老崔，老崔，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她的嗓門有點尖利，一直那麼很大聲的叫著，企圖將漸行漸遠(yuǎn)的老崔叫回來。
老崔的眼瞼時而睜開，時而又關(guān)閉，他想要留住臉上那抹笑，但是卻始終都不能。
後來，他喘著氣，喘著氣想要說話，翠蓮將耳朵貼靠在老崔的嘴巴上，但是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來了。
翠蓮急的不行的叫著他的名字，後來，她只能大聲的對他說話，“老崔，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的，我要替你看著小石頭長大cheng人，我還要看著他娶媳婦，以後替他帶孫子?！?
她說完，又覺得不夠，繼續(xù)說道，“你教我種茶，我現(xiàn)在都學(xué)會了，那些茶園我會親自打理的，還有茶莊已經(jīng)開業(yè)了，我以後都會學(xué)著經(jīng)營的?！?
末了，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她再次看向小石頭，“小石頭，快過來跟你爸爸說再見?！?
齊學(xué)東將懷裡的小石頭抱過去，但是小石頭見到老崔腫的好似豬頭一樣的腦袋，嚇得立刻哇哇的大哭。
翠蓮這一次沒有動手打小石頭，在老崔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突然俯身，照著他那乾涸的脣就吻了下去。
她攥住他的手，吻住他的脣，用自己的淚水溫暖了他最後一瞬。
直到，牀榻上的老崔，終於鬆開了緊握住翠蓮的手。
我們都圍繞在老崔的身邊，他已經(jīng)徹底的走了。
那一刻，翠蓮卻沒有哭。
她只是抱著老崔，一直不肯撒手。
到了後來，老崔被推走，她還是木然的立在那裡，只是一直抱著小石頭，像是抱住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希望一般。
我走過去，挨著翠蓮坐下來，我拍著她的後背，希望能夠給她一些安慰，我說，“翠蓮，節(jié)哀順變?！?
但，她沒有回聲，目光呆滯，仿若失去了靈魂一般。
老崔的後事是齊學(xué)東幫忙處理的，簡單的葬禮，一切都安排在山莊。老崔生前最愛的是那片茶園，原本是想讓他的骨灰去陵園的，但是翠蓮卻堅持要帶著老崔的骨灰回山莊。
她說，老崔前半輩子一直不快樂，但是在山上種茶卻十分的開心。她說，老崔沒有死，他只是提前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她說，讓老崔住在山上，他們一家就永遠(yuǎn)都沒有分離。
這個粗鄙的鄉(xiāng)村野婦，一下子說出了好多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話。
當(dāng)老崔送往火葬場的時候，翠蓮還是一滴淚都沒有落。那幾日，她沒有吃不下，我見到她端起飯碗的時候，大口大口的扒拉著食物，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悲傷一般。
老崔被推進去的時候，她特別的冷靜。當(dāng)齊學(xué)東將那個裝著老崔骨灰的罈子送到她懷裡的時候，她抱著那個罈子，還是一臉的平靜。
她那麼強大的自我癒合能力，著實是讓我佩服至極。
但這樣的堅強，也讓我感到欣慰。
在我們所有人都擔(dān)心，她會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時，她卻用自己稚嫩的雙肩，給了我們一個莫大的安慰。
老崔的骨灰，是翠蓮一個人送上山的，就在老崔種的那棵最大的茶樹旁邊，翠蓮說，這是老崔生前最喜歡的一株茶樹，以後老崔躺在這裡，就不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