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掏出一塊巾帕,不厭其煩地擦拭去閒詩不斷流出的眼淚,動作與眼神皆是極致的溫柔。
“傻丫頭,哭什麼?如今你我父女團聚,一家三口團聚,是好事,該笑。”景裕話雖如此,但眼眶已經發紅,不知是被閒詩感染到,還是沒能夠從狂喜中冷靜下來。
閒詩滿心踏實地承受著景裕對自己的關切與關懷,透過朦朧的淚眼凝視著他的容顏與笑容,曾經他面對孃的時候,眼神與笑容恐怕比此刻還要溫柔備至吧?
雖然閒詩知道景裕在期待什麼,她很想很想滿足他,同時也滿足自己,但是,因爲此刻她情緒過於激動,喉嚨已陷入哽咽,幾次想要說話,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便只能用眼淚宣泄。
她一邊流著淚,嘴角卻在努力地往上勾起、再勾起,以顯示她內心的喜悅。
“女兒,女兒……”景裕放在閒詩肩膀上的雙手緩緩上移,改爲捧住她帶淚的臉頰,深沉地喚著只該屬於他的稱呼,黑眸裡水霧氤氳。
被景裕這般情深意重地呼喚著,閒詩本就柔軟的心更是軟到一塌糊塗。
緊緊地抿了抿脣,閒詩用盡全力呼喚道,“爹!”
雖然最終發出的聲音又輕又無力,但景裕卻聽得清清楚楚,這無疑是齊歡離開後十六年來,他所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不需要喚得多重,也不需要喚多次,只須輕輕的一聲,便瞬間深入了他的骨髓,令他歡喜不已。
若是沒有發生那麼多異常,這一聲稱呼不會來得這般晚!
“哎!”景裕近乎沙啞地應了一聲,拇指輕輕摩挲著閒詩下巴上的肌膚,黑眸裡竟瞬間熱淚滾滾。
一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勇武大將軍,即便被打得渾身是傷渾身是血,也從不因此掉一滴眼淚,但他此刻面對失而復得的女兒,竟然輕易便落了淚。
這是他成年之後第二次落淚,第一次是齊歡投河自盡、屍骨無存時。
一個是他至愛的女人,一個是他將至寵的女兒。
因爲兒子的牽絆,他以爲剩下的餘生只能渾渾噩噩地過,沒想到,還能找到全新的寄託,讓他覺得,即便齊歡再也不會回來,他也可以欣慰快活。
原來,齊歡不是那種受盡了委屈便懦弱無助的女人,更不是那種爲了自己舒坦便甘心捨棄他們父子的狠心女人,她是因爲愛他們這一家子,愛屬於他的骨血,纔會忍辱負重地離開。
齊歡是愛他的,只愛他一人,就像他對她的感情一樣,隨著歲月的流逝,從未有其他改變。
而閒詩,作爲齊歡忍辱負重護住的孩子,他們的孩子,他必定將那些錯失的父愛一點一點地補回來。
“爹!”閒詩流著眼淚,情不自禁地又叫了一聲,只要他喜歡聽,她就使勁地叫給他聽,從此,她再也不是沒有父親疼愛的孩子。
“女兒!”在閒詩面前,景裕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也不怕有任何丟臉,讓眼眶裡那些淚水肆意地流下,佈滿了滄桑的俊臉。
閒詩徒手爲景裕擦拭去臉上的淚斑,忍不住調侃道,“爹,你再哭,大將軍的威嚴可一朝盡失了,可惜不可惜?”
景裕故意板了板臉,“爹哪有哭?爹是在笑,一直在笑,只是眼淚不知怎地喜歡跑出來湊熱鬧。”
“爹!”閒詩如願以償地撲入了景裕的懷中,在心裡吶喊一聲:我終於有親爹疼了!
當然,不止有親爹疼,還有一個親哥來疼。
雖然在她的心底深處,還有一些陰霾難以驅散,但因爲有一隅有了光亮,她仍覺得幸福。
閒詩以爲馬車開往的方向是景府,但當馬車停下來時,她卻透過車簾發現,馬車停在了閒氏酒坊的門口。
“爹?”閒詩不解地望著景裕,不知道他爲何帶自己來這兒?
景裕拍了拍閒詩的肩膀道,“曾經的你不是真正的你,如今你恢復了真正的身份,爹要將你那些不快樂的過去,一點一點地處置乾淨。”
不快樂的過去?
閒詩怔怔地望著閒氏酒坊外擺著的招牌大酒缸,明白無論是閒志土還是張杏珍,都曾帶給他不快樂的過去。
但是,閒燕是她的妹妹,是屬於她爲數不多的快樂的過去。
“閒志土雖然沒有將你當成親生女兒教養,但畢竟還是養活了你長大,你進去跟他道一聲謝,道一聲別,從此便不要再踏進這裡。我的妻子與女兒都不會白白讓他照顧,明日,豐厚的酬金便會送到。”
景裕的意思很明顯,他希望這是閒詩最後一次來閒氏酒坊,從今以後,她就是景家的女兒,跟閒家沒有任何關係。
閒詩既沒有搖頭,也沒有搖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一時間還沒將所有的事情消化乾淨。
幾日前,她還將閒志土當成親生父親,對他滿心失望,但今日,他卻變成了自己的養父。
景裕抱著閒詩下了馬車,將她放在酒缸邊,便上了馬車等待,只給她一刻鐘的時間。
閒詩的膝蓋已經不疼,只是走路還須小心翼翼。
扶著門框,閒詩一步一步地朝著裡頭走去,只是,還沒來得及走到院子裡,迎面便甩過來一個包袱,直衝著她的臉砸過來。
閒詩俯身一避,包袱便掉在了她的身後。
隨即,閒志土氣急敗壞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你的全部家當,無論你要不要,趕緊帶走,滾!”
閒詩看了眼身後碩大的包袱,可以猜出裡面裝著的是她的衣裳與一些不值錢的首飾。
此刻,閒志土雙手叉腰地站在大廳前,氣勢洶洶,彷彿視她爲麻煩精,討厭鬼,而張杏珍站在廚房外,攤著手一臉無奈。
閒詩望著怒髮衝冠的閒志土,重重地喊了一聲,“爹。”
閒志土身子一僵,渾身震了震,黑著臉道,“誰是你爹?他沒告訴你嗎?我跟你非親非故,一點關係都沒有!”
閒詩微微一笑,“若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怎麼養我這麼多年?”
閒志土被她噎了聲,半餉才暴怒道,“我當狗養的,你管得著?”
閒詩一點兒也不生氣,笑嘻嘻地看著閒志土,生平第一次覺得,其實閒志土對她並不是沒有一點兒親情,若不然,他何必氣成這副模樣?
她不得不承認,自從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親爹之後,她對他的想法完全改變了。
他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娘也未曾給他什麼好處,可他卻沒有揭穿她真實的身世,任勞任怨地養了她這麼多年。
他給了她吃,給了她穿,給了她一個“娘”,給了她一個像樣的家。
哪怕他不關心她的喜好,不在意她的喜怒哀樂,更不會對她噓寒問暖,但作爲一個養父,已經很不錯了。
“你還敢笑?”閒志土瞪著閒詩,只差找一根棍子抽她了,“哦,你現在的翅膀是真正硬了,有了親爹做靠山,根本不會把我這種冒牌貨放在眼裡,這是在笑我窮酸,還是笑我狼狽?”
閒詩對著他甜甜一笑,“我是在開心地笑,爹原來這般在意我。”
閒志土吹鬍子瞪眼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別叫我爹侮辱人。”
閒詩繼續笑道,“爹,你永遠是我爹,外面那個是我親爹,你也是我親爹,我會孝敬他,也會孝敬你。你不要生氣了。”
閒志土整個人像是石化了一般,完全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
當然,依據他對閒詩的瞭解,自然知道閒詩說的是真心話。
“滾!”閒志土隨手掄起一根棍子朝著閒詩砸過來,閒詩一動不動地站著,但棍子只是砸在了她的腳邊,根本沒碰到她。
砰一聲,閒志土索性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閒詩對著一臉詫異的張杏珍道,“娘,好好照顧爹,我走了。”
張杏珍半天才反應過來,“哦,哦,你走,你走吧。想回來就回來。娘……娘給你做你愛吃的。”
閒詩背轉過身子,用力地點了點頭。
有些人,其實並不想她當初所想象的那般無可救藥,他們只是窮怕了,是以必須不斷地忙忙碌碌,以至於忽略了家中的孩子,當有一天領悟,他們可以比誰都溫暖無私。
閒詩慢吞吞地走出閒氏酒坊,景裕立即下了馬車,將她抱了上去。
“爹,我跟我養父說,他也是我親爹,我也會孝敬他,你不會介意吧?”
閒詩知道,景裕認爲自己在閒家受盡了委屈,是以不希望她與閒家再有關聯,但是,她已經在閒家生活了十六年,有些感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積澱,不是說丟就能丟的。
景裕盯著她沉默了良久,握住她的一隻手,嘆一口氣道,“爹尊重你的決定,也不阻攔你去看他,孝敬他,但你必須記著,我纔是你真正的親爹,你不能厚此薄彼。”
閒詩噗嗤一笑,“爹,我們纔剛相認第一天,你就吃起了醋了?”
景裕面色有些尷尬,但卻坦誠地點了點頭,“多少年沒吃過醋了,既然吃不到你娘做的,只能吃吃女兒做的,還別說,這味道真是好。”
閒詩主動握住了景裕的手,感受著其上的粗糙與滄桑,一臉認真道,“放心吧爹,報恩還是由衷的親情,我分得很清楚。”
景裕欣慰地將她攬在了懷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極爲享受這無比溫馨的父女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