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陽光溫軟。鈞從學(xué)校接了橙子一同趕往醫(yī)院，橙子的成績不是極好，卻也還過得去，勉強考個大學(xué)就比她當(dāng)年要強上許多。天資聰穎這種事，鈞覺得本就沒法比。雖然這些年家裡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生太多事，她們姐妹倒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密，橙子開始有自己的心事，她那本上鎖的日記鈞從未窺探過。她們彼此尊重，是姐妹亦是朋友。或者，是疏離在作怪。

下車的時候，橙子親暱的挽著她的手臂一同向醫(yī)院走去。陽光打在臉上愈發(fā)熱烈，鈞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在空間上發(fā)表的心情。她說，言希，今天陽光暖曖，我很想你。下面附和著一張五指張開的照片，是她彼時肉肉的手掌，如今想起獨獨餘了可笑。那時，也是冬天。也是這樣晴好的天氣。是她失去他太久之後。言希，是她曾經(jīng)小說中的名字。若林看到，鈞覺得林會懂。可她知道，他不會看到。世事總是如此，如果三年的時間都不足以看清一個人，那麼林，她還能說什麼好？她其實從不懂他，鈞一直知道，可她一直不願知道。如同，她一直不願承認(rèn)林對她最明顯不過的厭倦。是得來太易，玩膩了的厭倦。

橙子牽著她，很快到了爸爸的病房。她們站在他的牀前，橙子趴在他的身上，淚珠弄溼了棉被。鈞木訥的站著，眼睛呈現(xiàn)空洞的無望，黑漆漆的眸子沒有任何多餘表情。耳邊傳來橙子低泣的嗓音，“姐，你還在怨爸爸麼？爸爸他都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你怎麼還能怨他？”就是善惡有報，也該結(jié)束了呀！

鈞垂下頭，第一時間蹦入腦海的卻是“那又如何？錯了便是錯了，就是他當(dāng)時就死了，這錯也還是錯。”可話到嘴邊，終於無法對著小妹淚盈盈的眼睛說出這般話來。尤記得當(dāng)年，此般怨恨爸爸的人是小妹，此刻希望她原諒爸爸的人也是小妹。鈞微微走得遠(yuǎn)一些，才淡淡道：“我沒怨他，他要是知道我怨他，就該站起來給我們一個家。”

“可是爸爸一直這樣醒不過來怎麼辦？”橙子哭泣道，她的聲音愈發(fā)惶恐不安。鈞聽著，卻似再平常不過的問題。她從未想過這些，醒過來醒不過來與她心底來講並無多大差別。他若醒來，定又去尋那個讓他重獲激情與愛情的女子。若不醒，她便辛苦些工作，也沒甚大礙。

鈞走到小妹身邊，蹲下身，輕輕攬住她的肩膀，柔聲道：“橙子，他如果真的醒過來，你會原諒他嗎？”

橙子皺著眉頭思索良久，“我不知道。可是，只有爸爸醒過來我們纔能有一個家啊。”媽媽六年前就已經(jīng)在外婆和舅舅的安排下再嫁，去年生病去世。爺爺奶奶也在一年前離開了她們。她們?nèi)缃裰挥邪职忠粋€親人了。

“橙子。”鈞望著她長長地嘆一口氣，似唉似憐。“這些年，他可曾管過你？自從有你，他就極少回家，等到你九歲，他昏睡過去，你以爲(wèi)他能給你一個家嗎？”父親，有時候也不過是一個稱謂而已。

“我……”橙子一時無言，自從爸爸變成植物人後，她的腦子裡再沒有爸爸媽媽爭吵的畫面，全是很小的時候，爸爸抱她寵她，讓她騎在他脖子上玩的場景。如今，一經(jīng)老姐提醒，才猛然想起，是呵！這些年，都是老姐打理自己的一切。雖是住的寄宿學(xué)校，一個月才能回家一趟，老姐也從沒向其他同學(xué)的家長一樣偶爾沒事便來看看她。可是，每次回家老姐一樣會給她做飯洗衣服，整理房間。別的同學(xué)有的，她一樣不少。她從未讓她在錢上有過一絲的爲(wèi)難。她要多少便是多少，連爲(wèi)什麼需要都不多問。

“姐，我……”她不小了，突然就明白過來爲(wèi)什麼她已經(jīng)不怨，而老姐卻始終過不去。老姐爲(wèi)她丟了好多年的青春年華，就算是心甘，也是會委屈的啊！

“沒事！”鈞輕輕擁住她，輕手拍拍她的脊背，淺笑道：“現(xiàn)在你不是長大了嘛！等你考上大學(xué)，我們姐妹相依爲(wèi)命，不是也很好嗎？”至於他，鈞看一眼仍舊躺在病牀上的那個男人，能醒來自然最好，醒不來，她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鈞和小妹沒在醫(yī)院呆太久，鈞送她回去，之後便又回了住所，她不久前辭職，最近實在閒得有些發(fā)慌。可偏偏最要好的兩個姑娘又是忙得不得了，白白讓她一個人無所事事。然而，閒得太厲害，不免想太多，不免有些抽風(fēng)來沒事找事。趴在溫軟的大牀上翻電話簿，看看能不能騷擾一下誰。不經(jīng)意翻到辰的時候，手指倏地頓住。是哪裡不對呢？鈞具體說不上來爲(wèi)什麼，可心裡總覺得隱隱不對勁。她的確不傻不憨，很輕易就足夠意識到昨晚辰意外地舉動，她心底裡雖是恨恨的，可現(xiàn)下這情景，她知他當(dāng)真是離開她的生活了。說不失落是假的，可也僅有那麼一點，那麼一點點。鈞一個人拖著腦袋想了許久，終於想明白是哪裡不對勁了。

那便是，她除卻知道他的名字和手機號，其餘事情，她一無所知。不知道他住哪在哪工作，不知道他家中幾口人，甚至，她不確定他告訴她的名字是不是真的。瞬時間，鈞就想，不會每個人都這麼玩消失吧？不及多想，手指確實更快一步摁了撥出鍵。關(guān)機。

“啊……”鈞極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隨即將手機無謂的丟擲腦後。是她多想了，原本，這就是她要的結(jié)果不是嗎？

鈞甩甩腦袋不再多想，可念著醫(yī)院裡躺著的那人，到底是編輯短信給林，“我對她還是做不出和善的姿態(tài)。”

鈞發(fā)得快了，也沒仔細(xì)看到底是哪一個“TA”，是男“他”，還是女“她”？直到看見林的回覆，鈞才禁不住笑出聲來。他說，對靜嗎？

到底，是她不小心讓他多想，還是林變得敏感了？

他對她的信息極少回覆，這一次回得如此迅速且是反問。鈞抿著脣，幾是冷笑著回覆，“我爸。”鈞無法斥責(zé)他的多心，只林這般反問未免有些自作多情的嫌疑，貌似前些天見面，他們並未聊到林是否仍是單身的問題。至於，他身邊的人還是不是三年前那個叫做靜的女孩，她本不知道。他這樣回答，竟有些不打自招的嫌疑，甚而，他或是刻意這樣說的吧！畢竟，林不是不知道她的家事，也知道她不會如此直白道出對一個人的厭惡，更何況，是他的女友。

手機剛放下便又是嘟嘟兩聲，鈞瞥一眼，劃開，是林的回覆。他說，好吧。

鈞無話可說。只是，一整個下午都沉浸在莫名的煩躁中。一直到晚上，方纔摸過手機，一字一字的打上去。她說，“林，我從前真是太依賴你，我將你當(dāng)做我全部的精神寄託，我……”

鈞寫著，突然就停下，然後直接撤回，翻到手機裡保存的有關(guān)他的信息。

2010/11/18。有她不知爲(wèi)什麼便發(fā)給他的信息。鈞將它存在發(fā)件箱裡，不曉得當(dāng)年有沒有發(fā)出去。至少，她找不見他的回覆。

我想我知道所有，或者，我該是知道所有的。你是爲(wèi)了我好，或是做出選擇便只有傷害我。我如今看開的方式就是，我想你只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你何干？嗯，你還是不要強求，我安安靜靜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了。畢竟，已經(jīng)太久，你是我的依戀，也是精神支柱，我不可能再將許多話許多秘密講給另一個人聽。即便有人樂意，我卻是累了。如此，就受著吧老林，等我向故事裡那樣，再用個三年五年來忘記你。嘿嘿，我不怕老，但不會糾纏，可能也就是這樣偶爾嘮叨傾訴。這麼久沒有同你好好說過話，你不知道的是，我已經(jīng)膽大許多，而且變得更加堅強獨立。

鈞怔怔的看著那條信息，不覺可笑。看吧，她始終沒變。林也一樣。

鈞拿過抽屜裡的相框，照片上的男人曾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他們一家四口看來和諧安寧。只是他躺在病牀上，竟也開始慢慢蒼老。她同橙子一起去看望他的時候，他的鬢角明明多了幾道皺紋。鈞的心陣陣抽痛，卻又壓抑的透不過氣來。早在去年，她買過的那一本書上，她就找到答案。她或者，同那本書裡故事中的人一樣，並不怨恨那個男人。

是《林徽因傳》。書中介紹到林徽因在1937年《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fā)表的一篇小說，題目是《繡繡》。籠統(tǒng)來講便是那個叫做繡繡的小女孩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家庭，掙扎在父母親無盡的爭吵中，沒有溫情沒有愛憐，最後漸漸因病死去。

亦是林徽因小說中的那段話告訴了鈞答案。

“……那是我對繡繡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的各種情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於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己年紀(jì)太小，他們的情形太嚴(yán)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來。但是當(dāng)我咬著牙毒恨他們時，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的繡繡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繡繡此刻有點恨著他們，但是締結(jié)在繡繡溫婉的心底的，對這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鈞於是知道，她雖怨著那個人，卻也是愛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