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初
莫青荷怎麼都沒有想到，沈培楠會把莫柳初當(dāng)客人請到家裡，更沒想到自己全力討他歡心的話被在衣帽間的師兄聽了去，莫青荷慢慢從沈培楠懷裡坐直，恨不得時間倒退回去重來一遍。
但沒機會了，隔著闊朗氣派的大廳和一塊塊方正的櫸木地板，他和莫柳初兩相對望，都白著臉說不出話。
三個月沒見，莫柳初還是老樣子，容長臉，身段高挑，眼角往上挑著一點，很白皙英氣的模樣。穿著最普通的紡綢衫子，領(lǐng)口被汗浸溼了一片，頭髮剃得很短，大約因爲(wèi)天氣熱，他的額角一直往下滴汗，擡著細長的眼睛朝莫青荷發(fā)怔。
莫青荷的腦子一陣陣轟鳴，好不容易從亂麻中抽出一個線頭，是對自己行爲(wèi)的羞愧，又抽出一根，是對沈培楠的恨。他的臉發(fā)起燒來，彷彿他在這裡並不是因爲(wèi)任務(wù)，而是通姦被抓了包，自尊心被摧毀的一塌糊塗。
他的屁股在沙發(fā)裡挪了兩下，絞著手，勉強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師兄你怎麼來了，腳傷可好些了？”
莫柳初站在原地，他的聲音很乾淨(jìng)，像白生生的冬筍片，客氣道：“還有些瘸，已經(jīng)不礙事了。”
“前些日子我聽說你受傷住院，寫信給府上要求探望，今天一早沈師長便派汽車把我接來了。”
“噢，將軍做事是很周全的。”莫青荷張著嘴，他聽到自己這麼說，他覺得很蠢，想必自己的表情也很蠢，他想把自己縮小了，化進周遭的空氣裡去，只要別讓莫柳初看見，只要能免了這一場劫難。
莫柳初沒回答，猶豫，懷疑，心疼，憤怒，掙扎等情緒在他眼裡依次閃了一遍，又生生被壓了下去，他按老禮拱手朝沈培楠做了個揖，恭敬道：“沈?qū)④姾谩！?
他一躬身一低頭，莫青荷像被一根淬過火的針紮了，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沈培楠很清楚他和自己身份的差別，並沒有起身迎接，只是略略往旁邊的單人沙發(fā)做了個手勢，道：“莫先生來了，請坐罷。”
他從煙盒子裡抽出兩根菸，自己一支，另一支讓了莫柳初，莫柳初說不會，他便沒再勸，湊到青荷旁邊讓他點菸，緩緩吸了一口。
“先前莫先生要求探望，我沒又同意，一是小莫的傷需要靜養(yǎng)，你們兩位交情匪淺，先生特意趕來說不了兩句話就走，這實在不像；二是醫(yī)院吃食太差，怕怠慢了先生，不如在家正經(jīng)見了，我也好好請一請先生。”
沈培楠招呼金嫂沏了一壺龍井，往菸灰缸彈了兩下菸灰，饒有興趣地打量莫柳初：“小莫這孩子我實在喜歡，先生自然也是我家貴客，早上天津來了條鮮鰣魚，我叫廚子蒸上，再讓全聚德送兩隻鴨子，都怪小莫淘氣拿了我的槍去玩，連累我天天在醫(yī)院守著他吃麪條，今天可托賴先生開個葷。”
莫青荷瞧著沈培楠，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似乎興致格外好，青荷卻不能放心，他懷疑沈培楠在藉機試探，自己和柳初演好這一出，是他賣了個人情，要是演砸了，莫青荷一咬嘴脣，他根本不敢想。
心思一轉(zhuǎn)，莫青荷把委屈都壓了下去，笑嘻嘻地搶過沈培楠手裡的煙掐滅了，責(zé)備他：“你少吸兩支吧，弄一身煙味看我還讓不讓你碰。”
沈培楠把手繞到莫青荷身後攬他的腰，青荷扭著身段躲他，又被捉住了手，沈培楠的掌心寬而粗糙，他像找到一件趁手的玩物，把玩青荷的手按在自己腿上輕輕地揉，涼涼的，手指瘦長但骨節(jié)明顯。
莫柳初不太自然的避開視線，低頭時又看見了莫青荷中指上精光四射的戒指，他低聲道：“看到兩位的關(guān)係，我很慶幸?guī)煹苡辛藗€好歸宿。”
“師父走後青荷一直沒人照顧，我雖然想護著他，但我一個唱戲的也是有心無力，最多能在臺上幫襯幫襯，現(xiàn)在將軍看得上他，我也就放心了。”
相比莫青荷做出的柔媚，莫柳初要男子氣許多，認真起來頗上得了檯面。他將兩手交叉放在膝上，誇了幾句師弟的好，又贊沈培楠平易近人，沒有師長的架子。
然而背地裡他幾乎要怒得跳起來了，過去莫青荷執(zhí)行過不少任務(wù)，時限都很短，有時吃一頓飯，跳一支舞就結(jié)束了，最長也不過五六天，從沒有像現(xiàn)在被這土匪鎖在身邊三個月，最可氣的是沈培楠嫖得津津有味，一時是不打算將他的青荷還回來了。
他不斷告誡自己莫青荷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這一切都是爲(wèi)了信仰，但莫青荷在沈培楠懷裡撒嬌的樣子不斷閃過他的腦海，師弟的演技太好了，好的快要讓人看不出是在演戲，他恐慌起來了。
莫柳初坐在豪華的客廳裡，他越看對面的兩人越覺得像一幅西洋畫，一個體面氣派，一個溫柔和順，自己卻是多餘的，浸了汗的布衫多餘，打著繃帶的腳也多餘。他恨不得這是戲園子，在戲裡他是個英雄，下了臺，他是個瘸了腿的狗熊，什麼辦法都沒有。
他的眼睛瞟著角櫃上的百合絹花，下面放了一支鑽石鑲嵌的步搖，打著珍珠絡(luò)子，若是戴在醉了酒的貴妃頭上，像極了一團亂蓬蓬的星。
他開始恨自己把青荷推進來了，畢竟信仰是一回事，親眼看見自己被戴綠帽子是另一回事。
那邊沈培楠也不自在，他覺得讓莫青荷遭了這麼大的罪，理應(yīng)允許他的親人前來探望和安慰，但真把莫柳初接來他又莫名的氣悶，有種臥榻之側(cè)被人覬覦的不適感，他存心要給這招人厭的師兄顯示自己的好。
他把平時不茍言笑的樣子收了起來，專心致志與他討論天氣時局，問一會腳傷好的如何，又感嘆沒聽過莫先生的戲，最後把話題扯到莫青荷身上，說他傷口疼時怎樣纏人，聽故事時又怎樣純真。
這三個人面對面坐著交談，都掛著笑，肚皮官司卻不知打了多少，莫青荷心力交瘁，他怕柳初吃醋露出馬腳，怕自己的心被他誤會，又怕沈培楠發(fā)現(xiàn)他和柳初的關(guān)係，忍著心疼和委屈兩邊安撫，表情多得連臉頰肌肉都痠疼起來。
正好老劉送來一隻盛著碎冰塊的玻璃大碗，頂上擺著一枚枚挖成球的西瓜，紅的潤澤，白的晶瑩，很是清涼喜人。莫柳初誇讚將軍府邸的廚子講究，沈培楠與他謙讓，明明只是一碗西瓜，被打太極似的推來推去，半天也沒人動。
莫青荷覺得自己快累死了，當(dāng)即誰也不讓，搶過碗抓著勺子埋頭大吃起來。
他其實不拘小節(jié)，爲(wèi)了給沈培楠留個小娘們的印象，平時免不了翹著蘭花指裝樣子，這時一生氣就忘了，吃的稀里嘩啦響，沈培楠和莫柳初聽見這聲音，一起盯著他看。
莫青荷吃著吃著發(fā)現(xiàn)說話聲停了，一擡頭見兩人都望著自己，嚇了一跳，塞了滿嘴西瓜，氣呼呼的嘟囔：“你們看我?guī)謫幔覠徇€不行麼！”
沈培楠在北平住的是周汝白的洋樓，廚子也是周家的，很能做些地道的北平小吃，中午熱熱鬧鬧擺了一大桌子菜，開了一瓶白蘭地，算慶祝莫青荷出院，也算給莫柳初接風(fēng)。
飯局氣氛並不算愉悅，從剛見面的驚愕中回過神，莫青荷才真正相信他日思夜想的人是坐在眼前了，但是又不能親近，對柳初的思念和在沈培楠身邊受的委屈一起涌上心頭，他的眼睛止不住發(fā)酸，怕被看出來，只好低頭用筷子一片片夾魚肉吃。
莫柳初止不住對青荷噓寒問暖，問一會傷勢，又問一陣醫(yī)院的住宿和伙食，儼然一副親兄長的樣子。
沈培楠看出兩人想說話又放不開，略動了兩筷子，表示陪過客人便退了席，莫青荷以爲(wèi)他要去書房辦公，但他往二樓轉(zhuǎn)了一圈，換了一套短袖白襯衣就要往外走，青荷探頭一看，他的副官在院門口站的筆挺，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莫青荷和柳初同時站起來：“將軍要出門？”
“我約了汝白打牌，晚上不回來吃飯。”沈培楠系襯衫釦子，莫青荷忙擦乾淨(jìng)手幫他打理衣服，沈培楠仰著頭，從錢夾裡翻出兩張五十塊的鈔票丟給他，囑咐道：“家裡的汽車留給你用，下午陪你師兄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晚上讓金嫂收拾臥房，留莫先生在家住兩天。”
莫青荷手裡的動作停了停，他覺得沈培楠這樣獨佔欲強的人，說出這話無意於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但沒等他揣摩明白，沈培楠已經(jīng)大步出了門。
沈培楠走到院口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洋樓窗格子半掩著米白的窗簾，透出兩個人的影子，他一點都不願意讓他們單獨交談，又想著自己在場他們終歸拘束，心裡一燥，上車大力關(guān)了吉普車的車門子，索性眼不見爲(wèi)淨(jìng)。
六月的北平熱的像從天上往下潑巖漿，莫青荷和莫柳初頂著騰騰的暑氣，並肩走在樹蔭底下，餘光能看見對方衣衫的影子，他並沒有像沈培楠說的陪師兄“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也沒敢使用汽車。相反，他一出門便在街上叫了輛黃包車，跟柳初回了自己住的小四合院。
幾個月沒回家，這間中式宅院已經(jīng)落滿灰塵，擺著太師椅和桃木方桌的前廳灰撲撲空蕩蕩的。莫青荷小心地掩上門，他感到胸口憋得要爆炸，拽著柳初的袖子把受傷的前因後果一股腦兒倒了個乾淨(jìng)，沒想到剛說完就受到了莫柳初一連串嚴厲的批評。
“你是怎麼回事，我當(dāng)初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只負責(zé)監(jiān)視沈培楠與日本人和汪精衛(wèi)的關(guān)係，剩下的事不用操心。你倒好，管起什麼特使叛變了，幸好往上級彙報時被發(fā)現(xiàn)不對頭，把情報攔了下來，要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莫柳初是最正派的一個人，正派的有點冷，此刻穿著一身長衫，板起臉像個教書先生：“整個行動因爲(wèi)你的大意險些敗露，青荷你不是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了，這麼不小心，對得起爲(wèi)了你跑前跑後的同志們麼？”
莫青荷垂著頭，他覺得柳初今天格外嚴肅，好像壓著一股子邪火，讓他不敢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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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謝謝seasidefinal童鞋的地雷~
很虐嗎？不虐啊~~難道我的虐點特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