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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秦明源站在校門外,臉色沉得滴水,眼中卻似要噴出火來。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筆直向校外走去。葉然垂著頭跟在我身旁,臉色蒼白,輕咬著下脣,不敢向他望一眼。

她微微落後的身體與我間距不超過三釐米,與他擦肩而過時,我感覺到他的手輕顫著。

然後,在他疑惑、憤怒、嫉妒的目光中,我們沒入街上人流。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疏遠他也是爲了他好。

葉然寧死不肯坐車,我只得陪她走路。所幸她家離校不過四個站口,並不是很遠,時間充足。

經過她出車禍的地方時,她悄悄抓住了我的胳臂。

我看了她一眼,知她對這裡已有了無法克服的恐懼,不由心生憐愛,伸手將她環抱住,偎著她走過這一段才放開。

就在放手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真的是她父親。

葉然的家並不很大,但佈置得典雅精緻,顯示出葉家不俗的品味,有很重的文化氣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正合書香門第的身份。

甫一踏進她家,一股令人——不,應是令我這吸血鬼不安的氣味倏地鑽入我鼻中,極淡,淡得連葉然也未察覺。

但這卻不能逃過我的嗅覺,因爲我對它是如此熟悉。

那是吸血鬼的氣息。

來自屋中的一個陌生“人”。

葉然父母熱情地把我迎進屋時,那“人”正坐在客廳中。

我漫不經意地掠了他一眼,正截住他的掃來目光,心中一懍。

我終於遇到了成爲吸血鬼後第一個不遜色於我的對手!

他個子與我差不多,大約180公分,面容英俊而成熟,可知他加入吸血一族時當在三十歲左右。一頭長髮及肩,束在腦後。

心中升起一種明悟:他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單憑這一點,已可知他的實力之強至少與我伯仲之間。

他微笑著站起身向我走來,眼中深遂無盡。

我發覺根本無法看穿他的心意時,他已伸出了右手,手指修長白皙,典型的鋼琴家的手。

我報以微笑,伸手與他相握,入手果然是標準的吸血鬼皮膚,冰涼一片。

禮節性地握過手,他微笑著先開口:“你好!我叫郭其仁,是隔壁的新住客,請多多指教。”

我了微笑著自我介紹了幾句,心中卻想著他的名字。郭其仁,吳季民,過去人,無記名,大家的名字都差不多。

葉父熱情插口道:“其仁是鋼琴家,吳老師是教育家,你們兩位自該聊聊。”

我剛想到他是在拍我馬屁,郭其仁已在告辭:“打擾這麼久我也該回去了,改日再來拜訪。”葉父挽留幾句,他還是婉謝著離去。

臨走前,他衝我微微一笑,一個大有深意的眼神被收入我的眼中。

看著他的背景消失在門外,一個念頭突然自腦中升起:他是衝我來的。

而且,他是她找來的。

透視未來是我花了整整一百六十餘年才練出的能力,它可使我“看”到未來會發生的事。不過它消耗能量極大,每次使用後我的能力會大幅度衰退,恢復時間至少也要三十來天,這對我保護自己是極不利的事,因此平常我極少用它。

爲了我的實驗,每半年我會用這能力搜索一下未來,找尋將死而又條件極好的實驗品。

現在距上次我使用這能力時間不及十三天。

換言之,他若真的是衝我而來的,我決不是他的對手。

當然,這只是指我和他硬拼,我自信若躲起來他絕找不到我,然後等到完全恢復後再收拾他。

但現在這計策卻行不通。我敢肯定他一定已通過某一我不明白的方法知道了我的實驗,否則他不會如此之巧恰在我剛在葉然身上做完實驗便搬到了這裡住。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躲藏勢必害了葉然這可供他們泄憤的替死鬼,甚或連累到她父母。

我不能躲藏,除非捨棄葉然。

捨棄我的,女兒;也是捨棄我剛找到的唯一的精神依靠。

那意味著千年的寂寞將繼續。

我不能再忍受的寂寞。

決定在剎那間形成。

我站在燈光不能普及的角落裡,默默地注視著對街郭其仁住的屋子。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五十七分,夜空如墨,無星無月。

這一段除了路燈外已再無其它東西散發芒,這時候非常適合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不久之後,一切都將解決。而我,或許將灰飛煙滅,又或許繼續當教育界的奇人,再無第三種選擇。

這是冒險,但我願意——在體驗了上千年的寂寞孤獨之後,任何可帶來刺激的方式我都願意嘗試。

遠處一慘白的物體極快地衝了過來。我隨意一瞟,一個剛性遊魂,大概剛死不久,還沒練出分辨人與吸血鬼的本領,竟撞過來想搶我的身體。

似這種半夜出來尋找身體以求再生的遊魂我每天晚上不知要遇到多少個,像今次這種敢惹我的情況卻是少之又少。我輕輕一揮手,正中它腦袋,瞬息間將它神魂俱滅——這種曾經是人的純精神體是無須珍惜的。

遠自忽傳來隱隱約約的鐘聲,市中心的鐘樓定時響了。

我提起手邊的小桶,理了理身上風衣,徑向對面走去。

零點正,這舊一天結束新一天開始的時刻,我推開了郭其仁的房門,走了進去。

他像早知我會來一般站在客廳中,靜寂得彷彿一尊雕塑,直到我進入廳內才轉身向內走去,身形似已與黑暗合一。

我知他必是帶我去見她,隨之而行。

揭開客廳後樓梯背後的地板,下面是一間地下室,比一中的教室還寬敞,佈置得像個小酒吧,燈光昏暗。五六個尋常吸血鬼倚在櫃檯和桌子邊上品嚐血液,衣著都十分齊整,打扮得像十六世紀的英國紳士,不時饊有風度地輕言交談,舉杯對飲,直到我和郭其仁進入時才停止,全盯住了我。

它們的目光炙熱而興奮,彷彿已見到我被變成灰燼。

這也難怪,在我的管制下它們被壓制已久,現在眼見有翻身的希望,不興奮渴望纔是奇事。

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放在一處,沒有離開過半刻。

整整一千四百年了!她還是如當初與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美麗,沒有半分改變或衰老。

正如她眼中的怨恨經過千百年也未改變一樣。

她穿得和那一日與我在太湖上初見時一模一樣,淡黃宮衫,長袖闊裳,斜靠在一張仿唐琉璃榻上,嬌慵可人。

我的心倏地一痛。

爲什麼她要這樣打扮?那髮髻,那頭飾,爲何和那日一模一樣?

那是否表明她已下定決心要和我了斷一切?

“你終於來了!”她看著我輕輕說道,聲音的細並未掩住語氣中的怨恨,“或者該說,我終於回來了!”

我淡淡地道:“或者該說,一切都終於要結束了!”

她冷笑兩聲,忽地黃影一閃,已立在我面前冷冷道:“是該結束了!一千四百年的痛苦,你給我帶來的一千四百年的痛苦!都該結束了!”

我輕嘆一口氣,道:“蓉妹,對不起……”

她冷笑著打斷我的話:“對不起?你以爲你所帶給我的一切只一句道歉就完了麼?你以爲我還是像以前那樣無知至可被你幾句甜言蜜語就忘掉了一切麼?”

她的聲音忽變得輕柔而幽怨,“我那麼愛你,甘願爲你付出一切。爲了你,我與父母反目,與兄妹離別,被世人唾罵,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有你我便滿足,可是,”她忽發狂般嘶聲叫起來,“你是怎麼對我的!你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永遠不能見光的不死怪物,讓我眼睜睜看著父母兄妹至親好友一個個死去,讓我去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這也罷了,我只求與你永遠在一起,就像你對我說的那樣,長相廝守,永不分離。你完成了你的諾言嗎?你所做的只是欺騙我的心!”

我靜靜地聽著她說話,心裡一陣疼痛,卻沒有分辯。

誤會已形成多年,已沒法解釋清楚。

待她停頓,我才淡淡地道:“你想怎麼樣?”心中無半分怒火。

她狠狠盯著我,還沒說話,郭其仁微笑著站到她旁邊緩緩道:“簡單得很,只要你自我毀滅便可以了。”

我冷冷一哼,目中寒光一閃:“吸血家族的事,怎到你來插嘴?滾開!”

他沒有動怒,依然微笑道:“果然不愧爲最優秀的吸血鬼!我已經用吸血鬼的血清把自己改造過,想不到還是瞞不過你。不過我還是想問一下,你是怎樣知道我不是純種吸血鬼的?”

我冷冷道:“你身上的藥味濃得大象都可薰死一頭。”其實夾雜在他身上的異味只有極淡的一絲,若非我正全神戒備,且現在是夜間雜味較少,我未必辨得出他的氣味與常吸血鬼的不同。

郭其仁欣然道:“不錯,我確不是真正的吸血鬼。讓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個生化學家,專研人體基因變異與進化。三十三年前我把研究成果注射到自己身上,後來又得到這位玉芙蓉小姐的全力贊助,使我得以破悉吸血鬼的基因密碼。現在你看到的我,確切地說已不是人或吸血鬼,而是兩者的合成,擁有人類的生命智慧與吸血鬼的精神力量。”

他眼中散發出得意驕傲的光芒:“我是這世上最偉大的生物!”

我聲色不動:“你以爲你勝得過我?”

他恢復平靜微笑道:“不可否認你是吸血鬼中的天才,以個體論沒有吸血鬼可比得上你——不過,那只是在吸血鬼中,並不包括我。只要你拒絕自毀,我馬上可證明給你看。”

“試試看……”

我話尚未說完,驀地迎面一物撞來,我剛看清是郭其仁的身體時,已被他撞得飛跌向後,“砰”地撞在地下室與上層相通的臺階上,又滾到地上。所幸手中的鐵桶雖被撞得變了形,卻沒有弄壞。

我勉強爬起來,還沒站穩,脖子上忽地一緊,一隻大手就住了它。接著身子忽然凌空,片刻後我被抵在了牆上,他只用一隻手掐著我的脖子,輕蔑地冷笑一聲:“不堪一擊!”

我費力地一笑,擠出幾個字:“你……去死吧!”左手倏地上抓,緊抓住他的右手時右手拇指將鐵桶蓋子彈飛,汽油的氣味立時將整個地下室佔據。

郭其仁神色“唰”地由慘白變爲死灰,驚疑地望向我右手上的小鐵桶,顫聲道:“你想幹什麼?!”

我手一揮,桶中的液體已灑向他。他低吼一聲想鬆手閃開,但我怎會讓他逃脫?左手全力抓著他的手腕,任憑自己被他驚人的力道拖得東倒西歪。等到鐵桶被我扔了時,我與他都已渾身沾滿汽油。

他喘著粗氣停了下來,終於放棄掙脫我掌握的念頭,惡狠狠地盯著我。我同樣喘著粗氣卻從容不迫地取出打火機,嘲諷地一笑道:“你的失敗,就在於你高估了自己,而小瞧了對手。永遠不要大意——這是我給你的忠告,不過你永遠都用不著這句話了!”

“的”地一聲響,火苗自氣嘴飄起。我慢慢把火湊向他。

郭其仁突然狂吼一聲,另一隻手猛地打向我手腕,想把打火機打掉。我手腕一低,他的手剛好打在火苗上,“蓬”地一聲,他的整隻手掌立時被火焰吞噬。

火舌舔到我的前一刻,我已扔開了他的手,烈火眨眼間包圍了他。

熊熊烈焰中,只聽狂嘶怒吼痛叫慘哼連綿不絕地傳出來,充塞著整個房間。

這完全是賭博,賭的是他的心理。從開始的示弱到將油連自己也灑滿我一直在鋪設一個心理陷阱,力求使他認定我認爲自己不是他的對手而妄圖與他同歸於盡,只要他發覺我與他同歸於盡的決心並不如我表面的那麼堅決,一切將完蛋。

幸好我賭勝了。

我靈巧地避過他盲目的胡亂衝撞,閃身移到那幾個對我不滿已久的吸血鬼面前,冷然道:“是否很失望?”目中寒光牢牢將它們罩住。

它們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慌亂地四散想逃。

我冷笑一聲,身形陡轉。

片刻之後,它們已與郭其仁滾作了一團。地下室中火光更盛,黑暗蕩然無存。

我靜靜地站在角落裡冷冷地看著它們,心中一陣快感。

想殺我?哼!

火勢漸漸由移動物體延伸到地下室中的靜物上,逼得我不得不站到通往上層的臺階頂端,舉目四顧。

沒有她的蹤跡,自開始動手以來我便沒再見到她。

她不可能已從這裡出去,因爲她的氣味還很濃厚,沒有半點消散的跡象。

也不可能被火吞噬,那同樣會使氣味消散。

忽然間,我的目光定在了一處。

火焰包圍中,那櫃檯後,兩張慘白的俏臉從臺下伸了出來。一張正是芙蓉的,另一張卻赫然竟是吸血鬼中唯一沒有氣味的異物、我的女兒——葉然的!

我大吃一驚,用神細看時,只見葉然面色驚恐,口被強力膠布貼著;而我的蓉妹,卻毫無懼色,反帶著猙獰的微笑瞧著尚在移動的一羣火“鬼”,似覺已將解脫。

剎那間,今天的第二個生死抉擇放在了我面前。

——我的身上是觸火即燃的汽油;——她們即將被燒死;——我還有遠大的理想未完成;——救則我死,不救則她們死;——救或不救?

慘厲的叫喊聲漸弱下去,除了郭其仁外餘者都已不動,火勢卻更盛了數分,已有三分之二的空間被填滿,再不離開連我也要葬身火海。

火光漸漸隔斷我的視線。

若身上乾燥,且能量已復,我還可能在保住自己的情況下救出她們。可是現在……

決定再次形成,我猛地縱身撲向火中。

千多年的愧疚與寂寞,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然後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我是怎樣被火吞掉,又是怎樣衝到她們身邊,還有身上被炙燒的痛苦,都已不復存在。

我只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她在我耳邊狂笑:“我就知道你爲了這丫頭一定進來的!”

那一刻,我只想告訴她:爲你,我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可惜我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我不是郭其仁的對手,只能用計殺他。想不到報應這麼快便回來了,她也用計殺我。

真的想不到,可是我不怪她,這是我應得的。

當初若非因自私而將她變成吸血鬼,又爲了自己的目標而拋棄了她,也不會有今天的結果。

只是,我的心裡卻已被痛楚充滿。

滿得無法再容下他物,包括感覺……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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