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七年, 潮溼又悶熱的溽暑七月,屋裡屋外蒸籠似的讓人坐立不安。
攝政王多爾袞此時下諭,京城建都年久地污水鹹, 春秋冬三季尚可居住, 可至夏月, 不堪忍受, 念及京城乃歷代都會之地, 營建不易,不好遷都。經覈查,遼、金、元三朝都曾於邊外上都等城爲夏日避暑之地, 故需修建一座小城,方便往來避暑。
多爾袞素來是雷厲風行之人, 說幹就幹。才下諭, 立刻就帶上自己親信的王公大臣出京城落實城址, 修建城池的錢糧多少、工人數量以及監督官員也都具體羅列,並交代工部, 速傳諭各省,按要求出錢捐資、抽調壯丁,尊奉施行。
剛從霧靈山避暑回宮的福臨才踏進位育宮,苦等在此的乳母便受太后託付把多爾袞建城的諭令告知福臨,而且多爾袞還把統轄的正白旗、鑲白旗帶到屬直隸的永平, 看似要駐兵永平。太后唯恐多爾袞居心叵測, 務必叮囑福臨保護好自己, 而她也會暗中調動兩黃旗, 做好應對突發狀況的準備。
這一次, 出乎意料,福臨雖義憤填膺卻不再大吵大鬧。或許是霧靈山日出時分的壯麗讓福臨狂野吼出自己的雄心壯志, 宣泄去壓抑心中太久的苦悶。也或許是長一歲年紀,多一份傷害,就增一次磨練,他的心志也被逐步強化。
“奶孃,轉告皇額娘,兩白旗本就屬攝政王,如何調派,我們都不好干預。至於修建避暑城池,隨他去,朕說了不算。兩黃旗那邊,皇額娘該怎樣就怎樣,朕聽皇額孃的便是。”
福臨的反常雖身邊人一時不好適應,但奶孃卻覺,自己仔細呵護長成少年郎的皇上變得懂事穩練了,當即就把福臨的話原封不動給太后捎去。
夜深人靜,福臨燈下觀察桌上的淺橙色冰糖。拿到製作方法後,吳良輔在福臨的授意下廣尋製糖高手,屢次嘗試,屢次失敗,終於做成這稀罕的藏紅花冰糖。
福臨往嘴裡放進一顆冰糖,甜香滋味漫步口中,“好吃,風味果然與衆不同,”福臨放低聲音,“只是朕問過太醫,藏紅花除了對孕婦不利,其實還是一味好藥,沒意思!”
自從吳良輔奉命主導製作冰糖,他就一直暗中揣摩皇上的心思,皇上已經不是過去貪圖玩樂的孩子。今年以來,皇上對多爾袞的態度從往年的避開轉向積極應對,那種內心的焦灼渴望促使他總想力圖一搏。
“皇上,藏紅花冰糖都已做得,別的冰糖想必也不會太難,就看皇上要使作何種用途?”
吳良輔試探一出,福臨瞪大雙眼,“冰糖,當然是放進嘴裡吃唄。只不過有人吃,甜美,有人吃,”福臨翻個白眼,“人沒了,好奇怪。”
吳良輔順著福臨的話意指出前朝皇帝賜死罪臣時,通常用到鶴頂紅,福臨搖頭晃腦,“沒意思,不夠獨一無二,不夠消除朕的錐心之痛。”
吳良輔沉思片刻,提出“斷腸草”。福臨大開眼界,卻又故作無謂,把藏紅花冰糖收進一紫檀木盒子,正是年初十三歲壽辰時,太后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盒子裡的核桃被多爾袞捏碎,吳良輔拿回盒子,倒成了冰糖的藏身之地。
抱著紫檀盒子,福臨連打兩個呵欠,往龍榻走去,頭也不回,但嘴裡卻說著,“斷腸草冰糖是個什麼樣呢?好奇,朕實在是好奇!”
***
冬月,已是進入水結冰、地凍僵的時節,多爾袞卻以自己有疾不爽,要率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以及八旗長官、官兵狩獵於邊外。
多爾袞傳令下來,福臨需與他同去。由不得福臨不同意,多爾袞已交代御前侍衛以及御膳房等做好準備,跟去伺候福臨。
偏巧,太后此時惡寒襲身,臥病在牀,福臨知道後向多爾袞提出晚一天出發,他想去探視皇額娘。多爾袞已經事先確認過太后的病情,所以大大方方同意了。
聽聞多爾袞要帶福臨邊外狩獵,早已探知多爾袞手下種種不軌行爲的太后知道事情已經到了最後一刻。爲了見上福臨,太后只著單衣全身澆透冷水,站在寒氣徹骨的院內整整一夜,如此苦肉計,總算如願以償。
太后的舉動深深觸動了福臨,他握緊額娘滾燙的手,小聲囑咐,“額娘,把你信得過的人都暗中佈置好,兒子一定想辦法回來,不會讓他囚禁兒子。兒子保證,絕不會輕舉妄動,只要兒子能回來,兒子就要開始掌政。”
太后強忍住病痛的折磨,痠軟無力的手摸向福臨的臉,“福臨,千萬千萬保護好自己,額娘一定把宮中收整好,就等著你回來親政。”
***
這一年的冬天說來也怪,都已進入臘月,大小不一的湖泊早已結冰,可偏偏就是沒有一場雪。冬眠的動物都已躲進自己洞穴裡昏昏入睡,而不冬眠的野豬、馬鹿還需要出外覓食,冬季狩獵的對象就是它們。
遲兩天趕到宿營地的福臨,前腳才踏進營帳,侍衛就來通知,馬上有一場大型狩獵。福臨只得匆忙換裝,隨多爾袞出發。
英親王阿濟格經常背後貶斥福臨,所以狩獵前爲討好多爾袞,他提議分幾路人馬比賽,而派隨福臨的就是那些向來不把福臨放在眼裡的宗室侍衛。
狩獵開始,福臨一展自己嫺熟的騎術。發現一頭野鹿後,駿馬飛馳如電,緊緊跟隨,他在馬上自如拉弓,準備射獵。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出一隻冷箭,落在福臨馬前。御馬受驚,福臨及時控制住馬,原地停下。而阿濟格竟然躥出中途截住爭射,福臨追趕的野鹿成了阿濟格的戰利品,而自己馬前的冷箭正是出自福臨的侍衛。福臨跟前,他只是解釋自己專心射獵,不想弓法不精,險傷皇上。
晚上大家齊聚多爾袞營帳,沒有人提及福臨差點遭受暗箭,都一致誇獎阿濟格好身手。福臨本不想出席這種場合,都是一個個朝著多爾袞溜鬚拍馬,可多爾袞已經把福臨的御廚們調過來爲自己所用,福臨忍氣吞聲囫圇嚥下吃食,他暗中告誡自己,先把肚子填飽,纔有機會逃脫。
奢華豪宴還在繼續中,福臨中途離席。才掀簾出營帳,阿濟格蔑視的腔調迫不及待就喊出“無知孺子”,頓時就是鬨堂大笑。福臨聽在耳裡,頭也不回加快腳步往自己營帳走去。
多爾袞宣稱自己身體不適,可他天天野外騎射、頓頓大魚大肉、夜夜美女相陪。再看看多爾袞的營帳,皆與福臨一致,都是明黃色掛龍旗,並且位於宿營地正中,是最大的營帳,而福臨的龍帳卻被安排在邊上風口處。
如果第一次狩獵侍衛的冷箭姑且理解爲失誤,那麼兩天後的狩獵就是顯而易見的別有用心。當福臨帶著人馬圍獵一頭野豬時,鞏阿岱等宗室侍衛提議與福臨分兩路圍堵,於是福臨帶著幾名新來的侍衛按照鞏阿岱指出的路線追趕而去。
追出一段路,福臨發現地勢不熟的自己被鞏阿岱戲弄了。也對,鞏阿岱是多爾袞的親信,有此意圖,順理成章,要怪就怪自己一上馬就有些放縱不知收斂,未曾留一份謹慎。前方的路變得崎嶇險峻,以至一名經驗不足的侍衛馬失前蹄,栽下馬來。
本可回頭走鞏阿岱他們的路,可福臨又不願服軟,只好硬著頭皮前進。走不了一段路,發現竟是沙石懸崖,福臨趕緊下馬,帶著身後的侍衛,牽著馬小心翼翼走過這片危險地帶。
繞過懸崖,穿過崖石與山木交錯的小路,前方傳來阿濟格和鞏阿岱的聲音,看來鞏阿岱指的路確實能與他們會合,福臨無話可說。
福臨指示身後的侍衛原地待命,保持安靜,自己躡手躡腳藉著崖石的掩護偷偷靠近。
“鞏阿岱,你膽子不小啊,你把皇上都引得見不著影子了。”阿濟格幸災樂禍。
“不怨我,你得怨那隻野豬會挑地兒,我尋思著,皇上得飛崖走壁才能逮到那隻野豬。不過,咱皇上的小身板兒可別力不能及飛到懸崖下,那可真就是那隻野豬的錯嘍!”鞏阿岱故作無辜一陣奚落。
“這可賴不上誰?皇太后可以找那隻野豬報仇。”阿濟格哈哈大笑,興奮難耐,“到那時,攝政王再不用屈居一黃口小兒之下,堂堂正正坐上那把龍椅。”
“當初把福臨推上皇位不過是權宜之計,皇位本來就是攝政王的,這次狩獵,若是沒個意外發生,可真就對不起攝政王帶他過來狩獵了。”
鞏阿岱倒是滿嘴坦白,阿濟格也是口口迴應,兩人聊得正酣,多爾袞帶著大批人馬朝這邊過來。
福臨這才招手待命的侍衛隨他一同從崖石後現身,鞏阿岱與阿濟格眼色怪異相視,福臨則無事人一般。倒是多爾袞一見福臨不騎馬步行,當即就毫不客氣教訓起來。
“整天就知道玩樂,連馬都騎不好,這種平坦好路居然還步走。皇上可別忘了自己的祖宗,咱們可是馬背上馳騁的英雄,這個樣子傳出去不嫌丟人嗎?”
福臨一言不發,等多爾袞呵斥完走後,他才騰身上馬,往宿營地行去。
第三次狩獵前夜,福臨早早就熄滅燭火,炕上躺著窩在被子裡。今天整日都是暗雲密佈,大家都覺天要變天,恐有降雪,但多爾袞還是堅持第二天的狩獵必須進行。
多爾袞的營賬裡還是嗜此不疲的尋歡作樂,但福臨完全不受干擾,他等著吳良輔進來回復。
吳良輔進賬後,慢慢摸近福臨,小聲回稟已經辦完事情。福臨坐起,藉助縫隙透進外面火把的光亮看向吳良輔的臉龐,“明兒個肯定能下雪嗎?”
吳良輔雖不能十分確定,但總覺-八-九不離十,就看老天爺給不給這個成全。
“只要是朕的,他都想要,就連御廚們也要霸著。很好,交代朕的御廚們好好伺候他,尤其是費點心思做幾樣討他歡喜的點心供他獨享。”
“背後暗算,總害不得朕,朕就將計就計送給他一次意外,成全他的煞費心機。”
屋裡冷暖合適,可皇上的聲音聽在吳良輔耳朵裡,卻是寒鐵森冷。
第三次狩獵的規模遠遠大於前兩次,除了留守營地的護衛,所有在場王公大臣、八旗官兵全都參與。多爾袞振臂高呼,誰要能射獵大型野物,必得重賞。
先是部分官兵負責吆喝驅趕出野獸,果不負衆望,一頭大型雄性成年馬鹿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裡。熟稔獵物的獵手們目測之下估量這頭馬鹿也該是將近四百斤,霎時一個個熱血沸騰。
多爾袞周圍的王公大臣們有意相讓,多爾袞一馬當先,飛箭射向馬鹿,馬鹿中箭,人羣齊聲吶喊。只是多爾袞的箭不過稍進馬鹿皮肉,未能重傷,大家不敢補箭,只等多爾袞再發雄威。
馬鹿豈肯忍氣吞聲,更不會給多爾袞機會,氣急敗壞的它橫向衝散圍獵的人羣,拼命逃走。大家慌忙四散,因爲這頭馬鹿頭頂八叉鋒利尖角,撞開馬匹翻倒官兵不說,都還有被他的尖角挑破身體的。
而馬鹿逃竄的方向竟是對上福臨,不用想,本是跟隨福臨身邊的宗室侍衛迅速撇開福臨轉眼就逃走。福臨先是急中生智搭箭瞄準射出,眼見馬鹿就要撞頂上來,利箭深入馬鹿頸脖處。中箭的馬鹿雖腳步變得踉蹌,可還是頂上福臨的御馬。
血肉翻出的大口子疼得御馬嘶鳴大叫,瘋狂失控載著福臨毫無目標騰躍而去。待大家反應過來,福臨和他的坐騎早已全無蹤影,而頸部動脈被射穿的馬鹿鮮血直流,命不久矣,大家紛紛圍上補箭輕而易舉捕獵成功。
大型獵物倒是捕獲,可這個過程讓多爾袞大失顏面,悻然收兵回營,而福臨的侍衛們得令分頭去找回福臨。
福臨抱緊失控的御馬隨它奔馳,直至御馬精疲力盡放慢速度,福臨才控制繮繩,停住御馬。放眼看去,福臨倒也不慌不忙,多爾袞此次選擇狩獵的地點福臨雖第一次來,可這幾日他都認真把地形記在心裡,他早已想好今日退回的路線,只不過一直等待機會。
馬鹿的攻擊、御馬的失控雖危險重重,幸好,上天讓他躲過劫難,轉變成他的機會。
福臨騎馬慢慢靠近第二次狩獵時被騙的懸崖底下,下馬後,他柔和地撫觸御馬的額頭,又沿著頸脖一路摸到馬身側的傷口。咬咬牙,一狠心一拳打在御馬的傷口上,御馬疼痛難忍,甩開四蹄疾馳逃走。
福臨仰頭朝向愈發陰沉溼潤的天空,老天爺,再幫我一次!
隨後,福臨便開始奮不顧身攀爬懸崖。他知道,翻過這座山,他就能抄一條小路,直抵約定地點,那裡有皇額娘安排的親信侍衛接應他,護送他秘密回京。
雖雙手、身上皆是擦傷、碰傷,福臨還是順順當當踏上小路。而此時,老天終於密密麻麻灑落大片雪花,福臨一路的足跡嚴嚴實實被掩蓋在茫茫白雪之下。那一刻,福臨激動地熱淚盈眶。
多爾袞回到宿營地,立刻吩咐御廚們收拾野味,他要慶祝大豐收。當福臨的侍衛們空手而回時,多爾袞還是鎮定自如,毫不在意訓斥著。一個孩子,他能跑哪兒,繼續加派人手擴大搜索範圍,明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大雪紛紛揚揚而降,搜索難度加大,大家逐羣而回,皇上的人沒找到,倒是找見了御馬。多爾袞下令停止搜索,宴席照舊,大家猶如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般出席晚宴,只是一個個面色霜打,嚥下的鹿肉也是各有滋味。
第二天一早,多爾袞帶領所有人拔營而去,前往喀喇城,同時下令兩白旗以及親信隊伍枕戈待命。
***
紫禁城又迎來一個寧靜的夜晚,位育宮的暖閣裡,福臨遍佈傷痕的雙手接過吳良輔呈上的紫檀木盒子,吳良輔才從喀喇城趕回來。
打開盒子,福臨一顆顆數著盒中的黃綠色冰糖,來之不易的三十顆冰糖,如今還剩下二十顆,而且是僅存的二十顆。不會再有人制作出這樣的冰糖,因爲吳良輔已經斬草除根。
福臨拿來先前的淺橙色冰糖,與這些黃綠色冰糖一同放入盒中,交給吳良輔,“去燒鍋熱水,把這些冰糖都化成糖水,然後倒棄,朕再也不想看見它們。”
吳良輔直呼可惜,福臨不加理會,詭秘的笑容在他臉上飛揚,“沒什麼可惜的,一想到朕最最痛恨的人肝腸寸斷,朕心滿意足。”
吳良輔抱著盒子,滿臉都寫著萬般不捨,福臨出手拍拍盒蓋,怒瞪冷目,“別怪朕沒提醒你,膽敢抗令私自留下,朕若是發現,全都一股腦塞進你嘴裡,聽明白沒有?”
吳良輔驚恐地連忙點頭,福臨立刻換上笑臉,“處理完這些冰糖,這個盒子就賞給你,你可是爲朕立了大功。”
吳良輔跪地謝恩,福臨在屋裡大步幾個來回,站定,神采奕奕,“吳良輔,給朕備好喪服,朕要爲勞苦功高的皇父攝政王大辦國喪。”
翌日,喀喇城來人稟報,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薨逝於喀喇城,年三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