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蕭在喝酒。她不停的喝酒。一杯又一杯。西門吹雪坐在她身邊, 閉目養(yǎng)神。

距離午門百米之外，佇立了許許多多的人，武林中人。他們都在看著午門之下的兩位白衣人。

安靜而優(yōu)雅的白衣劍客。嗜酒且傲慢的另一位白衣劍客。

有兩個人忽然在推搡擠嚷的人羣中相遇了。

“秦悲歌。”

“冷鋒寒。”

“悲歌, 你看午門之下, 等人的兩個人。”

“喝酒的就是狄蕭, 坐在她身邊的是他的丈夫。”

秦悲歌靜靜的看著狄蕭和西門吹雪。忽然道：“我實在想不明白。”

冷鋒寒笑道：“你想不明白什麼？”

“我始終想不明白, 爲什麼西門吹雪這等俊秀豪傑, 會娶一個像狄蕭一樣的女人。”

“因爲只有西門吹雪這樣的男人，才能品出狄娘子的美味。悲歌，你不懂。”

被稱爲悲歌的人穿了一件棕黑色的軟袍。身量高而瘦, 面帶病容。他雖然看似久病不愈，身上卻有著濃厚的酒氣。他道：“我只知道, 像是內(nèi)子那樣的女人, 才能叫做女人。”

冷鋒寒搖搖頭, 深深嘆息。他穿了一身烏黑無光的袍子，比悲歌矮了一頭, 也比他胖了些。只是不知爲什麼，他的臉上帶著幾絲嶄新的抓痕。

女人的抓痕。

冷鋒寒似想起來什麼一樣，摸了摸臉上、脖頸上、後背上的抓痕。道：“越冷、越辣的女人娶回家去越有趣味。不過呢，這也得看男人的手段。你徒弟就是一個外冷內(nèi)熱的好女人！”

秦悲歌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嘆道：“我徒兒你若喜歡, 儘可收做妾室。”

“罷了罷了, 我那三位好老婆就夠我受的。你看我這全身上下, 哪有一塊好皮肉？二十多年的夫妻, 她們還是那麼齊心協(xié)力的揍我。也不怕把我活活打死。”

秦悲歌淡淡的笑笑, 道：“自作自受。”

“也不能這麼說，她們?nèi)齻€都是鼎鼎有名的絕世美女, 脾氣大一些也是常理。至於我身上這點小傷算得上什麼？我纔不告訴你十年前她們?nèi)齻€爲了定居在哪裡的事情，幾乎把我拆散。”

“哦？”

“啊哈哈哈，唐寧用唐門暗器加上唐門秘製□□幾乎把我毒死。楊清明知道我身中劇毒，還是把我關(guān)進逆八卦陣中，幾乎把我餓死。最後雖然被你妹子秦晴救出來了，她可用你的雙絕掌在我虛弱近死的時候把我打成豬頭。事情的結(jié)果是，楊清給我講了一通道理之後，我居然真的覺得我好像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給她們當了三個月的奴隸。吶，這就是愛情的力量。我還是很幸福。小舅子，你看。我現(xiàn)在雖然渾身都疼，可是我那三位夫人已經(jīng)變得溫柔賢淑了。”

秦悲歌想起冷鋒寒的妻子們聚在一起時的盛況，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

冷鋒寒也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從微不可聞的輕笑，笑到驚天動地，讓人眼前發(fā)昏的刺耳大笑。

百米之外的狄蕭和西門吹雪，自然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他的笑聲。

狄蕭本不在乎這人的挑釁，依然在喝大內(nèi)美酒，忽然覺得小腹之內(nèi)的胎兒忽然踢了自己一腳。她頓時心領(lǐng)神會，輕聲道：“去給我再拿一罈酒。”她的聲音雖輕柔嫺雅，卻在內(nèi)力的支撐下壓住了冷鋒寒的大笑聲。彷彿一汪清泉，注入熱鍋中一樣。鍋邊圍的人雖然覺得舒服了，鍋卻不會好受。

冷鋒寒盯著狄蕭，忽然舔了舔嘴脣。

狄蕭忽然道：“再拿兩隻酒杯來。”

秦悲歌嘆了口氣，分開面前幾人。緩緩走過百米寬闊的無人區(qū)，走到午門之下。

看著狄蕭。

狄蕭也在看他。

西門吹雪起身道：“秦兄。”

狄蕭也起身，微微一笑，道：“秦悲歌？秦兄。”

秦悲歌點點頭，拱手道：“西門莊主，西門夫人。賢伉儷恩愛知己，真是令人羨慕。”他口中說著羨慕，眼中卻忽然出現(xiàn)一片悲苦之色。

西門吹雪並沒有說話，只是坐了回去，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

狄蕭也沒有說話，只是給秦悲歌倒了一杯酒。

秦悲歌現(xiàn)在的確需要一杯酒。或許一杯酒不夠，需要很多杯酒。再多的酒只能灌醉他，卻衝不走他的憂愁。

狄蕭和秦悲歌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來。兩個酒鬼心存爭鬥，各佔一壇酒，將一隻手放在桌子上始終不動。兩人越喝越快，倒酒的速度、喝酒的速度也快的驚人。一隻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同一隻手端起酒罈倒酒，再喝。雖然如此，兩人卻始終沒有提起酒罈來痛飲，還是一杯一杯的倒酒，一杯一杯的送到嘴裡去。

狄蕭的速度，始終比秦悲歌略差一籌。她眼皮一跳，忽然不再鬆開酒罈。而是像陸小鳳一樣，深吸一口氣，將杯中美酒一口氣吸進肚中。

西門吹雪氣的臉色微變。他很想說點什麼，可是現(xiàn)在實在不適合說話。

狄蕭手中酒罈和秦悲歌手中酒罈都是二十斤裝，此時同時倒出了壇中最後一滴酒。

狄蕭笑了起來：“小荊軻秦悲歌果然名不虛傳。”

秦悲歌有些悲傷的笑了笑，道：“劍仙狄娘子也是名不虛傳。”

狄蕭最討厭的，就是秦悲歌臉上這種笑容。明明很苦，卻非要強撐著笑出來，比陰著臉更讓人不舒服。

秦悲歌忽然擊節(jié)而歌，慢聲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詩裡也有你的名字？”

狄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道：“我的名字經(jīng)常在一些不太吉利的詩詞裡出現(xiàn)。”她一抖手，將倚在腿邊的無鞘寶劍插在桌上。

秦悲歌面色不變，更沒有防備之意。倒是冷鋒寒躍衆(zhòng)而出，飛一樣來到三人面前。

狄蕭連彈三下寶劍。劍吟如同龍吟，聲音高亢清脆、冷冽如冰。

狄蕭彈劍而歌，道：“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yún)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看到浮雲(yún)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爲駐好春過。”

西門吹雪心說：你是這種人麼？哼，敢在我面前喝這麼多酒，回去收拾你！

……………………

皇帝站在太和殿門口，靜靜的看著午門之下的四個人。他一直站在這裡，從狄蕭喝酒開始，就在這裡。

皇帝的臉色不怎麼健康，卻也不算太差。有種久病初愈的嫣紅。

並未疲倦，也沒有覺得厭煩。他忽然覺得風很冷，裹緊了素白色的披風。看著已經(jīng)到來的秦悲歌和冷鋒寒。他知道這兩個人並不是最可怕的，因爲真正圖謀帝位的是大古禪師。

西門夫人答應替他抵擋一二。西門夫人一旦答應下來，西門莊主也算上，卻不知兩人能不能獲勝。

侍禪忽然從太和殿中走了出來。他仍舊穿著素白僧衣，拿了一串龍眼大小的珍珠手串，口稱佛號，合十作禮。道：“阿彌陀佛，皇上宣貧僧來。貧僧已然來了。”

皇帝點點頭，道：“護國慧明法師的弟子，朕信得過。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侍禪合十道：“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還。”

皇帝點點頭，甚是滿意。探手入懷，掏出一塊小盒。他的目光深深注視著盒子，似乎看到了什麼荒誕的東西，忽然冷笑一聲，將盒子遞給侍禪道：“這邊是傳說的佛頂骨。”

侍禪接過盒子，道：“皇上想讓貧僧毀去這東西？”

皇帝道：“佛家的東西，還是讓佛家的人毀去。只是不知道大師能不能下的去手，畢竟這是佛頂骨。”

侍禪微微一笑，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我佛留下頂骨的本意，絕非叫人爭鬥而死。”

他打開盒子看了一看，臉色微變。沉默半刻，對著正西方磕頭三個，祝告道：“願我佛寬恕。”

雙手和在一起，運起內(nèi)功，精鋼打造的盒子化爲飛灰。黑色的鋼灰夾雜著金色的骨灰，飛落在地上。

狄蕭和秦悲歌繼續(xù)喝酒。西門吹雪和冷鋒寒對坐，對視，靜默。

遠處的人羣始終低聲嗡嗡的嘈雜著，他們並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走近，卻抑制不住興奮和期待。

大古禪師究竟是什麼樣子，究竟有多大年歲，誰也不知道。似乎江湖中見過他的人都死了，想要殺掉他的人，也都死了。活著的人並不害怕，他們想看決鬥，更想看到第一劍客死掉的場面。

人羣擠得密不透風，簡直像是桶子裡的米一樣擠壓著。誰都動不了，誰都挪不開步子。誰都不敢踏入那片屬於午門的大青石地。下盤穩(wěn)當?shù)奈淞种腥税训孛娌瘸鲆粋€又一個的腳印，才穩(wěn)住身體。

乾瘦矮小衣不蔽體的老和尚從外圍走到中央，最終踏入了大青石地。在這密密麻麻的人羣中，他走的實在是太輕鬆，他的步子實在是太愜意。就連他衣角上的蝨子，都安然無恙的活著。

這老和尚實在奇怪。

他穿過密不透風的人羣，卻輕鬆的很。就像一根纖細鋒利的針刺入絲綢一樣容易。

他現(xiàn)在明明站在西門吹雪面前，西門吹雪卻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狄蕭微微一笑，還未說話，老和尚便開口了。

老和尚們大多都喜歡說些似是而非的廢話，可是這位老和尚並沒有說廢話。他一開口，就說了一句令衆(zhòng)人皆驚的話。他道：“西門吹雪，把佛頂骨拿出來吧。”

狄蕭道：“大古禪師？”

老和尚點點頭，忽然臉色微變。盯著狄蕭仔仔細細的看，他看了一會，忽然又放鬆了。道：“狄蕭，你已有身孕，來這裡幹什麼？懷著孕的女人不該來打架。”

狄蕭道：“大古禪師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不出現(xiàn)在江湖上，如果你不承認自己的身份，誰也不會猜到三十年前的大魔頭大古禪師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和尚。”

大古禪師點點頭，微微一笑。他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可怕。極端消瘦的老年人總是可怕的。

狄蕭道：“你年紀大了，說不準什麼時候死。你今天死在我手裡，若不讓我兒看一眼，豈不是很可惜。”

大古禪師也不動怒，點點頭，道：“佛頂骨呢？”

狄蕭燦然一笑，興奮的拔劍，道：“你把那東西給了我，我把那東西送給皇上。”

大古禪師臉色微變，道：“如此，甚好。”他的手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根鐵棒。

誰也沒看到他手中是怎樣出現(xiàn)那根鐵棒，數(shù)千雙眼睛盯著，卻誰也沒有看到他身上哪裡可以藏住那根鐵棒。他們只看到大古禪師手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根鐵棒，他忽然躍起，掄圓鐵棒當頭打下。

狄蕭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xiàn)在大古禪師的身後。她手中握著寶劍，重如性命的寶劍。

劍光如冰，寒冷徹骨。鐵棒如火，滔天棒影如同烈焰。

大古禪師動手的一瞬間，冷鋒寒也動了。他手中忽然出現(xiàn)一把刀。

很平常的刀。

冷鋒寒手中長刀對著西門吹雪，閃電般刺了下去。

西門吹雪昂然迎敵，他並不倉促，更不驚慌。從狄蕭開始喝酒的時候，他就準備好與人生死相搏。

好丈夫總要替妻子掃平障礙，好丈夫也總得收拾妻子惹出來的麻煩。很顯然，西門吹雪就是狄蕭生平中，能夠找到的最好的男人。

大古禪師的鐵棒很重，非常重。重逾千斤。在狄蕭的劍迎上去的一剎那，她便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這根鐵棒有著非同尋常的重量。

狄蕭的劍法精妙絕倫，世所罕見。可是世界上有一句話，叫做以一力降十慧。

狄蕭的劍每每觸及大古禪師的鐵棒，一股極強的反震裡都會順著劍身傳到狄蕭手中。她的手心發(fā)麻，漸漸險象環(huán)生。

秦悲歌在喝酒。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他似乎已經(jīng)陷入深深不能自拔的悲傷中，除了喝酒以外，做不出別的事情。

西門吹雪的劍和冷鋒寒的刀，在剎那間已經(jīng)交鋒二十次。

西門吹雪已經(jīng)看懂冷鋒寒的刀法，冷鋒寒卻還沒看懂西門吹雪的劍法。因爲他並沒有固定不變的劍法，更沒有固定不變的招數(shù)。西門吹雪的劍招，總是在變的。

應時而變。

應勢而變

西門吹雪的劍、冷鋒寒的刀，極快的交鋒的交鋒了二百三十五次。

冷鋒寒的脖頸上迸現(xiàn)出一抹血痕。他拼著最後一口氣，把手中玄冥刀插入地下。

冷鋒寒死了，可是他仍舊站著。並沒有倒下去，更沒有倒在西門吹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