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復回想虞臨棲是什麼樣的人,他目無下塵,孤高眸中無人。偏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自己獨到之處。
就是什麼都會,也用不著看不上許多人?安思復生氣地想,只有寧王殿下出身尊貴,才能降得了虞臨棲。
陳氏讓丫頭們進來換衣服,她換了一身家常薄羅妝花裙,安思復也換上八成新的羅袍。見安思復還是生氣樣子,陳氏笑盈盈打發走丫頭,勸道:“你並不照管他,他難道不找別人?”
“我總得看看才照管他!”安思復火氣冒出來,好在貴公子性子,雖然勃然卻不發作,只是不悅:“他怎麼和虞臨棲好起來?幾年前他中舉,大帥收他當徒弟,我還不知道影子,他已經軍中去了。我就納悶,什麼人會阿諛,”
陳氏接上話笑:“你又以爲大帥和你們置氣,”被揭了短兒,安思復難爲情,只板起臉,想到廖易直又一笑:“大帥無事兒只和我們生氣,說我們不軍中去,我要去了,這家裡家外丟給誰?”
見陳氏不言語,安思復取過茶碗,道:“父母年紀越發大了,三妹四妹要出嫁,我不在家,指著你操勞不是辛苦?”
陳氏不和他爭,要說去軍中走個過場,當妻子的都願意,正經兒打仗,長陽侯這錦衣玉食之家,倒也不必。
“所以大帥總生氣,罵過我再罵曾行衝,要罵蕭尚真,總是找不到他,”安思復笑起來,若有所思:“怎麼賞識的郭樸,他又和虞臨棲好?”
把這事打聽得清楚的陳氏又笑:“是大帥先收的他,才和虞公子是好友,”嗔怪道:“你倒不如我明白。”
“你是爲我打聽的?”安思復欣然一笑,再沉下臉:“不必管他,由著他去!”陳氏出身大家女,秉性從來清晰:“他沒和你走過,所以不找你。再說今年軍功的事,宮裡娘娘也有話出來,說是冤枉的。”
安思復的第一個妹妹,是宮中的嬪妃。他默默聽過,還是氣郭樸:“爲他多打聽,他不上門不要管他!”
“他不上門,是你以前說大帥收錯徒弟,荷花節上你又說他不中用,”陳氏說過,安思復不理會,只道:“回過公主,接他妻女來家坐一坐吧。”
這裡夫妻不提此事,第二天陳氏收拾果盒子,往宮裡去見陳昭儀,行過夾道小徑,見貴妃的人引著秦王殿下,陳氏避到一旁,見秦王離去才得出來。
秦王去見貴妃娘娘,中宮無主,貴妃爲大。王貴妃也很依禮,不敢住在昭陽院,只住在昭陽附近的未央宮中。
王貴妃生得雍容華貴,三十多歲的年紀還有如年青女子。正在倚欄看花,有人回:“殿下來了。”貴妃滿心裡歡喜,直起身子見兒子走來,躬身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貴妃一共有三個兒子,夭折一個,還有秦王和幼小皇子存活下來。秦王年長,出去自建宅第,平時一天來問候一回,或是兩到三回。
見到他,貴妃總是喜歡的。柔聲道:“皇兒免禮,”放在硃紅欄桿上白晰的手輕擡起,秦王走上幾步接住,送王貴妃到八寶茜紅四彎腿的榻上坐著,貴妃才輕啓珠脣,含笑問道:“又有何事?”
“母妃,我有話和你說,”秦王說著,對兩邊使個眼色,隨侍的宮人們走開,王貴妃微微地笑。她面如銀盆,眸如點漆,只這麼輕輕一笑,滿殿中似有花盛開。她款款問兒子:“賜你宮女,可會服侍?”
秦王耐著性子回過,王貴妃又殷殷的笑:“你上條程,要先給許先生一觀,許先生原是皇上備爲太子師,我不容易求來給你,也是許先生說你天姿非比旁人,你要敬重他纔是。”
“是,我件件事兒要問過許先生,”秦王聽這樣說,心中靜下來,在貴妃眼中,也看出來他有條不紊回話。
王貴妃淺淺的笑著,容光流露,這才又問:“你來此何事?”秦王坐得離貴妃原本近,是一張鋪陳竹簟的宮椅,見母妃問,身子往她那裡又湊一湊,低聲道:“刑部裡審軍官,母妃,這已經是第八天。”
“就這個事兒你來找我?”王貴妃並不放在心上,戴著鏤金菱花鑲紅寶石護甲的手動一動,笑容一如平時親切,她慢慢說了一個字:“等。”
秦王輕聲道:“今天早上有一位軍官夫人去了大理寺鳴冤,只怕明天又有幾個人要去,母妃,這還不能出言勸諫?”
貴妃笑容更慢,而不是更淡。宮室外碧花翠景緩緩掃過,王貴妃眸子纔看向兒子,柔聲道:“再等一時,你父皇很是明白。”
“可這時候,是讓人歸依的時候不是嗎?”秦王這樣說過,王貴妃嘴脣微翹,看得出來是一樂,秦王再道:“再不上諫,刑部裡幾個軍官要死幾個。”
說到“死”字,王貴妃嘴角略有諷刺之意,只一掠就走並不停留。她塗得濃豔的櫻桃小口上,還只說出一個字:“等!”
日頭光從宮窗內照出來,在宮牆上變幻出莫測圖案。王貴妃隨意掃一眼,又滿面春風回到兒子身上:“不能等,算什麼有運籌?”
郭樸過了兩天,才和鳳鸞說請客的事。鳳鸞很是喜歡,雖然日子訂得遠,也在籌備。見郭樸陪自己坐著,鳳鸞更要討他主意:“雖說下個月才請,可是各樣菜餚要好好備辦。”又感激涕零:“還是滕嫂夫人體貼我,勸我把日子訂得遠,不然我哪裡知道,只怕三幾天就請人。”
菜單已經備下一半,鳳鸞不住口和郭樸道:“竟是你聰明,荷花節那天你猜怎麼著,龐夫人穿得那麼好,差一點兒把首飾全掛身上,被人諷刺。”
又顰眉想:“是個什麼侯夫人來著?”見郭樸微笑,忙分解道:“反正不是長陽侯夫人。我聽你說過,離得遠遠和她施了一禮,隔著一片花,她倒肯回禮。”
日頭從外面曬到廳中,郭樸肆意聽著妻子說個不停,取過涼茶飲著:“你從來比我有人緣兒。”他心裡在想要不要拜安思復,安思復背後看不上郭樸,說:“大帥怎麼收這樣一個徒弟,”這話是早幾年虞臨棲傳給郭樸。
現在和虞臨棲不好,郭樸也還相信這話是安思復說的。要知道虞臨棲是弄計的人,卻不是歪派人的人。
鳳鸞一團喜歡,把長陽侯府丟下,又說菜:“這水陸各樣還少幾樣,真好問家裡母親去要。這和念姐兒親事有關,可不能馬虎。”
“何夫人最近不來?”郭樸關切女兒親事,鳳變不樂意地道:“讓人去約她一回,她說有事不出來,到請客那一天,來不來還不知道。”
郭樸心裡猜出幾分,他今天就爲哄鳳鸞喜歡,忙道:“反正不止請一回,爲你們母女京中有人走動,頭一回請客不來,再來一回也罷。”
“本來我想念姐兒親事要許哪一家纔好,許給何家,怕滕家怪;許給滕家是應該的,何夫人又纏著我不放。現在好了,倒不用發愁。”鳳鸞說到這裡,郭樸笑問:“定下哪一家?”
鳳鸞嘟嘴:“何家不理我,滕家也不來,樸哥,”她伏案頭快垂到案幾上,神傷地道:“是我耽誤女兒親事。”
“又亂想,”郭樸走過來,雙手挾住鳳鸞脅下,扶她坐正,關切地道:“與你沒有關係。”鳳鸞眨眨眼睛,憤慨道:“與虞大人有關係。”
郭樸沉下臉:“與你亂聽人話有關係,”舉手在鳳鸞腦袋上打一下:“再亂信人,看我收拾你。”鳳鸞扁著臉沒有了話,只低頭看菜單。郭樸自己心裡笑,想哄鳳鸞喜歡,又把她弄得生氣。
外面花開得更好,日頭下面爬牆虎永遠不蔫。郭樸喊鳳鸞:“去走走,你控著頭有一回。”鳳鸞還扁嘴,卻不負郭樸的話,和郭樸出來,沿著家裡一圈兒柳樹走過去,前面是小亭子,鳳亭又喜歡起來:“念姐兒從宮中出來,說亭子下面種上各樣花,她大了就可以招待客人。”
“原來女兒還沒有客人,”郭樸聽出來含意,深深呼一口氣。鳳鸞眼睛裡又有指責,不願不想,也不再提虞臨棲,只是傷心:“女兒原本要有客人,後來不是我……”
偷眼看郭樸,說出來趙安甫樸哥不喜歡,可自己要嫁趙安甫不是虞大人的錯。那月下長袖臨風,瀟灑一拂的虞大人,白長了那麼個好模樣。
家裡雖然小,鳳鸞近日又種上不少樹遮蔭。有風從池子上過來,很能留得住。夫妻走了一箭的路,身上都無汗,遍體有風生。
郭樸笑瞇瞇的,鳳鸞又氣上來,雙手扯住郭樸的手:“樸哥,虞夫人是什麼樣?”這個疑問郭樸也有,含笑輕撫妻子的手:“他還沒有成親,我也奇怪他要找個什麼樣子的。”
“一定是個一天換十八件衣服的人,”鳳鸞解氣地這樣說,郭樸笑上幾聲,再來勸鳳鸞:“原定就是荷花節上見過衆人,家裡請過客再給念姐兒尋幾個玩伴,現在女兒沒有人玩,並沒有什麼。”
鳳鸞拉著他的手輕輕的搖:“樸哥,是你不好,還是我不好?”郭樸打迭起心情來哄鳳鸞:“當然是我不好,怎麼會是鳳鸞不好?”
哄得鳳鸞一笑,郭樸見機會合適,扶著妻子去看不多的一叢木香花,花潔白如雪,噴香撲鼻。郭樸摘開花兒給鳳鸞玩,耐心地道:“反正要請客,不如給盧家下個貼子吧?”
鳳鸞馬上變臉,冷笑道:“你想和那位盧姑娘攀親家不成?”郭樸嘻笑:“她現在生兒子趕得上嗎?”在鳳鸞身子上不懷好意瞟著:“要是你現生,或許跟得上。”
這玩笑只會讓鳳鸞惱,面上紫漲著,垂頭只看手中花。郭樸話說到一半,下一半還要說下去,好言好語地道:“就下貼子,她們未必來?再說是公主說的,鳳鸞,從咱們進京,公主對咱們很是照顧。”
“我知道,”鳳鸞不無沮喪,飛快擡起眼皮子給了郭樸一個眼風:“只是你也願意是嗎?”郭樸語塞,他並不願意,要對鳳鸞說出來,鳳鸞乾脆就不會答應請盧家。
爲難的話,郭樸一時回答不出。鳳鸞黑眸打量著他,忽然神傷:“我就知道是你願意的。”妻子的黯然難過,郭樸不知道如何纔好。把鳳鸞抱在懷裡,這天熱的只要出汗。
鳳鸞留戀郭樸懷抱,郭樸心裡無法說出,熱得他悶又推開鳳鸞。見鳳鸞還是不喜歡,郭樸低聲下氣認錯:“我錯了,行不行,我已經答應公主,說你會請她們。鳳鸞,”他低聲道:“你就答應這一回吧?”
急切間想出來一個法子,郭樸雙手抱著頭一蹲身,對鳳鸞嬉笑:“讓你打一回,讓你出出氣。”郭樸自己總想找人打一架,想來鳳鸞心中,也是這樣。
鳳鸞嘟起嘴,她並不想打人,可是郭樸蹲身在前,像是不打白不打。上前一隻手按住郭樸肩頭,一隻手在他背上拍一下,問道:“是不是想著她?”
“沒有,”郭樸笑嘻嘻,鳳鸞氣涌上來,在郭樸背上捶了一下,哎喲一聲,看自己指甲,又劈了一個。郭樸關切來問:“怎麼了?”鳳鸞握緊拳頭捶他,嗓音裡帶了哭腔:“讓你不要做官,不聽!”
再打:“讓你亂請人!”
“讓你心裡沒有我!”
大門上,走來兵部裡郎中郝紹。他和郭樸這一次回京認識,看出來郭樸至少還要升,郝紹一直自命和郭樸熟不拘禮。
郭樸數次感覺出來京裡無人難當官,不能事事指望大帥。他還有三個師兄弟,到今天沒有認識上,倒聽到安思復的話一堆,總感覺三個人像看笑話,就格外注重在六部裡認識人。
臨安認識郝紹,又不知道公子在哄少夫人,在門上見郝紹來道:“我有要事,帶我見公子。”臨安就帶他進來。
都知道忠武將軍是御賜的宅子,郭樸是進過宮面過聖,後來雖然沒有再見過,也讓不少見不到皇帝,不能單獨見皇帝的人羨慕。
郝紹就是一個,他走幾步,誇腳下青石板路:“塊塊整齊,非一般人家能有。”再走幾步,又誇雪白的院牆:“氣派不凡。”
臨安竊笑,院牆是家裡才粉的。賜下來的宅子雖然體面,不少地方要修繕,院牆也黃了不少。在郝大人眼裡,一個破草根子都是氣派的。
“引我直見公子,我這是要緊事,耽誤不得。”郝紹更擺出和郭樸可以通家的樣子,臨安領他過來。
這宅子實在太小,進了二門走上幾步,幾乎一覽無遺。碧水長天下,想不看到那一對人都難。這是一個拐角兒,郝大人要是不好奇看這御賜園子,筆直對上房客廳去,也就無事。
偏偏他腦袋左轉一下,右轉一下,不費功夫就看在眼裡。
古樸的木頭六角亭子下面,粉衣麗人舉著白生生的拳頭,另一隻手按住一個人,嬌聲斥責,打得很是痛快:“讓你欺負我。”
要不是郭樸在說話,郝紹還真不知道捱打的是他。鳳鸞再用力氣,也打不了郭樸多痛,郭樸和妻子玩樂,在那裡裝相:“哎喲,你輕點兒,”不然就是一句:“再也不敢了。”
郝紹的下巴,差一點兒掉到地上去!
臨安機靈,見公子和少夫人這樣不能見人,過來用身子擋住郝紹眼光,擡手相請道:“郝大人請廳上去。”
郝紹纔不吃他這一套,也是從長這麼大沒見過這樣笑話,用力推開臨安身子,瞠目結舌之餘,他喊了一聲:“郭將軍,我有事找你。”
只這一嗓子,鳳鸞停下來,郭樸站起來。鳳鸞羞得粉面通紅,郭樸倒若無其事一個人。見鳳鸞侷促不安,郝紹目瞪口呆,郭將軍理一理衣服,把衣角一甩,當著人對妻子怒目一下:“哼,怕你嗎?”
大步走過來。
他要不說還好些,說出來這句話,郝紹又驚了一下,好似被驚雷劈到。他直著眼睛看郭樸,你要是不怕老婆,這麼高的個子,又有力氣,怎麼被一個嬌怯怯女人按著打?
郭樸不以爲意,居高臨下拍著低他一頭的郝紹肩膀,知道這是個老古板,微笑擺出大丈夫樣子:“廳上看茶。”
郝紹今年三十出頭,家裡也有妻兒,郭樸心想這個人難道沒有過房闈樂。本來不想解釋剛纔這事,見郝紹坐下來才一臉頭重腳輕不能回魂,郭樸想得再彌補彌補。
南吉送茶上來,郭樸打開聞一聞,變了臉色厲聲責備:“不知道郝大人是我上賓,再換好茶來!”把茶碗蓋子重重一放和,南吉趕快收起來。
不一會兒,又送香茶進來。
郝紹總算回魂,一雙眼珠子不定地打量著郭樸,見他談笑風生,郝大人心裡滴溜溜轉。說過話出門,見街上人鼎沸,郝紹吸一口氣,對郭樸沒來由的同情。
回來哪能記得住不說,官員們在官場上和女人們在家裡一樣,愛嚼舌頭的人大有人在。郝紹這郎中的官兒,不上不下在中間,愛聽小道消息,也會說幾句。
再說夫妻間的笑話,說了也不犯官場忌諱。郭樸新入京,這又是事實。郭將軍夫人身份不高,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可巧兒有一個六品給事中,和郝紹不錯,因知道他從忠武將軍家裡來,過來說閒話:“他老婆大人見過沒有?最近閒話說的是她,我想小家碧玉能繫住郭將軍,不僅容貌好,也要有幾把子手段。”
郝紹話匣子打開,他正心裡沒處抓搔說還是不說,這個給事中平時不錯,他就樂著說出來。平時古板的人說起笑話來,就成眉飛色舞。
“她那小拳頭舉起來,日頭底下真是白,和玉一樣,比玉有生氣,”郝紹在比劃:“這麼一舉,這麼一揮,”給事中哈哈笑起來,笑聲傳到外面,盧希球伴著虞臨棲過來,帶笑問道:“什麼可樂的事?”
郝紹話收不住,笑得嘴張多大說出來:“郭將軍還是找回幾分面子,他最後起來時,威風不錯,一甩衣角,還能斥責,怕你嗎。”
盧希球不用問,是開懷大笑,捧腹大笑。虞臨棲曬然,想月下水邊兒那人娟秀窈窕,可見婦人紅顏,都是禍水。
郭少夫人在他們眼裡又出笑話,揚言要看笑話的虞臨棲並不喜歡,也不打算多聽,他是來和盧希球說公事,說過徑直回家去。
家裡坐到晚上,在院子里納涼瞅月亮想詩句明天回寧王殿下,見母親有一個家人過來,陪笑道:“姑奶奶請公子去一趟。”
他嘴裡說的姑奶奶,是指盧御史夫人。
月色正好,虞臨棲覺得逛一逛也行。只是原本沒打算再出去,已經洗過。他只得再洗衣服,換上一件木蘭色單衣,用了一根纏絲瑪瑙金簪,讓人帶來馬,只帶一個小廝去盧家。
街上燈掌起,幾處酒樓有人飛盞。虞臨棲難免又想到和郭樸以前把酒時,再就出現那娟娟秀氣的郭少夫人。他憎惡地想,真是讓人討厭。
好不容易把郭少夫人從腦海裡甩出去,盧家到了眼前。盧大夫不在,房中七屏風椅上,坐著含笑滿面的盧夫人。
旁邊坐著她的女兒盧秀娘,和女婿侯秀才。要說虞臨棲是討厭的是哪一個,還不是郭周氏鳳鸞,而這個表親。
燭下光見侯秀才微黃面色仍在,虞臨棲更是噁心,秀娘生得人如其名,不說月下秀花,也是一塊秀玉。怎麼偏給了這個人?
好似京裡再沒別人。
侯秀才從不識趣,起身裝出優雅來迎:“月色大好,正好與臨棲同觀。”虞臨棲毫不理會,不是客,找把椅子坐下,吩咐丫頭:“給我弄碗兒涼的來。”
這樣子,比侯秀才在盧家還自在。
侯秀才乾嚥幾口唾沫,拿他沒有辦法。從岳父盧大夫起,到妻子秀娘,無一不說虞臨棲好話。侯秀才只當虞臨棲傲氣,事實上他在京裡,也有這個名聲。
貴公子傲氣,有時候是一種時尚。
“呵呵呵呵,”房裡先有怪笑聲。丫頭正好送上一碗涼百合綠豆,虞臨棲接在手裡看姑母,眼角眉梢那神色在問,中的什麼邪?
盧夫人開著笑口:“希球晚上在這裡吃飯,說姓郭的娶的那個東西,呵呵呵呵,當著人打丈夫,真是笑死個人。”
“岳母,郭將軍由著她打,也是笑死個人。”侯秀才從來湊趣,白挨虞臨棲一個眼風,訕訕的又閉上嘴。
房裡只有盧夫人唱唸說笑,忙個不停:“我們秀娘是運氣大的,幸好沒有嫁他。嫁這麼個東西,以後也讓人恥笑!”
盧秀娘在旁邊弄繡活兒掂線,只抿著嘴兒一笑。虞臨棲眼神對侯秀才瞄瞄,這一個更是不行。侯秀才沒看到,巴結到妻子身邊幫她,手指上纏著杏黃柳綠線。盧夫人明白過來,板著臉吩咐女兒:“去你房裡呆著。”
她一走,侯秀才就跟著走。
“你,去房裡呆著。”盧秀娘要聽說話,不客氣地指使侯秀才出去。虞臨棲鬆一口氣,把碗裡綠豆吃完,對秀娘擺一擺碗,不客氣地道:“去,給我再盛一碗。”
盧秀娘格格地笑,還和小時候一樣親暱:“你不認識路,倒使喚我?”虞臨棲老實不客氣地道:“你不走,你那丈夫又跟來。”
“他倒是敢?我吩咐他房裡去,怎敢再來這裡?”盧秀娘馬上不樂意,嘴巴剛噘起來,虞臨棲笑起來,撣一撣衣襟,含笑道:“看你,不也一樣?”
盧夫人收住笑聲,因是自己侄子有話就問,埋怨道:“你只幫著姓郭的,我看不出什麼好!”虞臨棲穩穩一句話,就讓盧夫人閉嘴,他緩緩帶笑:“寧王要他。”
“哼,寧王看走了眼。”盧夫人雖然京中世家長大,京中官場上過著日子,卻不很明白裡面的彎彎繞。她腦子要是不簡單,就不會先看不上郭家的門第,後面去退親。
只這樣說過,盧夫人還有一件事,帶笑道:“請你來,是有個難題。”取過一張喜鵲登枝貼子,盧秀娘接過送給虞臨棲,打開來,是郭家請客的貼子。
“荷花節上在公主身邊,和她打了一個照面,就算認識。她倒自來熟,貼子下午送來,我們去還是不去?”見上面日期,倒在一個月左右。
惹得盧夫人又笑話:“是怕我們不去?”
郭樸是誠心下這麼早,公主讓他多下一張貼子,來不來還不一定。郭樸和鳳鸞說過就把貼子以妻子名義送來,盼著盧家多想想,越想越不來纔好。
虞臨棲反而喜歡,把貼子往幾上一扔,悠然道:“早下不好嗎?秀娘出門從來幾套衣服,正好準備衣服。”他輕輕地笑:“去,怎麼不去?”
盧夫人釋然,放下心中去了就丟人的一塊石頭:“我也想去,秀娘也要去看,她能當個什麼家,聽說還管鋪子,寧王妃託了郭家,我就沒入份子,有一天虧得當衣服,只怕王妃還不知道。”
“郭家上百年的生意,鋪子裡管事無數。她能管什麼,不過是當尊木頭菩薩吧。”虞臨棲在這一點兒上,和盧夫人很有同感。
盧夫人笑:“好,那我們就去了,得對你說說,不然你聽到不喜歡,我們也不喜歡。”虞臨棲微微一笑:“你們去我喜歡,去指點她,最近鬧的笑話還小?”
想郭樸要砸自己古董桌子,虞臨棲一曬,這就幫你一把,給你家送去點兒好指點。
冷不防的,盧夫人話又滔滔不絕,伴著呵呵笑聲,還有盧秀娘興致盎然插上幾句,母女一起話不停:“可不是,金夫人來問我,我說謝天謝地,幸虧秀娘造化大,沒嫁他。這妻子不好鬧笑話,其實全在丈夫身上……”
虞臨棲忍無可忍時,盧大人從外面來:“老遠就聽到你們母女的聲音,讓人清靜些吧!”命虞臨棲:“隨我來,有話問你。”
“是。”虞臨棲正好走開,丟下盧夫人和女兒在一處,燭光下說個不停。兩個人面上都有興奮,正是嚼舌頭上來。
前面有一處小軒,臨水極靜雅。盧大人和虞臨棲在這裡坐下,讓人送上茶,屏退衆人,盧大人問道:“刑部裡的軍官要放?”
“他嘴硬能熬刑,不說什麼,只能打算先放一放。”虞臨棲取出袖中楠木金釘摺扇,輕輕打開忽閃著,見月色悠悠如流水,忽然問道:“幾位御史們還是那般想?”
盧大夫眼中閃過慎重,把桌上茶碗挪開,手指沾著茶水劃給虞臨棲看:“這裡是遼東,這裡是西南,這裡是關外。遼東孫氏,自封王后就驕傲自大。西南是左大帥,有傳言說他軍中一樣驕橫。廖易直,傳言也有。”
褐色茶水在月光下,散發出與黑漆桌面不一樣的光澤,也能看得清楚。盧大夫用老謀深算的語氣道:“兵權,不可以長久掌在一個人手中。前朝之亂,由尾大不掉而來的比比皆是。”
他面有驕傲,御史們,乾的就是這份兒活。爲皇上分憂,讓皇上安心。
щшш ◆ттkan ◆¢O 他認真看一眼虞臨棲:“寧王殿下屬意誰來領兵權?”虞臨棲淡然道:“殿下心思,從來難測。不過秦王殿下屬意哪一個,我倒很是中意。”
“可廖易直也不是容易拉下來的,”盧大夫又撫須沉吟,虞臨棲說得輕描淡寫:“這一次不行,下一次還不行嗎?他行伍數十年,是解甲歸老的時候,又是公主之婿,長公子在宮中行走,二公子在國子學裡,享安樂正是時候。”
有涼風吹來,天邊不知道幾時暗沉下去。幾道閃電撕開黝黑天空,卻沒有再來。郭家裡,二妹拍手笑:“要下雨了。”
帶著丫頭去找父親:“給二妹多買鴨子,多買頭上有毛的那個,”郭樸在封信,聞言糾正道:“那是野鴨子和鴛鴦,哪隻鴨子頭上沒毛?”
二妹摸摸自己的頭,笑逐顏開:“二妹頭上沒有毛。”郭樸笑呵呵:“你是鴨子嗎?”信給臨安,扯著女兒小手出來:“姐姐在陪母親,你又出來了。”
“我陪父親。”二妹飛快回過話,郭樸一笑:“爲父不領你的情?”二妹轉著眼睛:“爲什麼呢?”
“你是攪和。”郭樸和女兒絮語著進來,在竹簾子外面問鳳鸞:“你在做什麼,女兒又跑出來。”房中點著三連枝兒蠟燭,鳳鸞飛快把手中一行字寫完,怕郭樸看,最後一行不寫,丟下來去弄熄蠟燭,念姐兒叫起來:“我還在繡花呢。”
鳳鸞賠不是:“對不住你,父親來了,見我們點這麼多的蠟燭會說的。”郭樸恰好進來聽到,把嘻笑的二妹輕推一把:“洗洗再來。”再回鳳鸞話:“你節儉,不要說到我身上。”
問念姐兒:“我的乖女兒,你繡的什麼花?”念姐兒小臉兒微揚:“是荷花出水。”給父親看,又通紅面龐:“還不成。”
繡花繃子上,半成不成幾個花瓣。郭樸來找針:“這針在哪裡?”念姐兒舉起來咧開小嘴,卻是細如牛毛的一根針。郭樸故作驚訝:“這樣細的針,只有念姐兒才能拿起來,難怪要多點燈火。”
“先開始沒有點上,後來母親寫信就點上了。”念姐兒老老實實說出來,鳳鸞板一板臉:“先開始母親不在,不是回來見到你繡花,趕快給你多點上。”念姐兒想想:“也是。”
郭樸負手彎腰笑:“父親的乖女兒,繡幾下就丟下來吧,仔細傷眼睛。”念姐兒沒有說話,鳳鸞道:“人家用功不好,你倒說這個話。”見時辰確實晚了,鳳鸞自己“咕”地一聲笑再來討好郭樸:“你倒是看著時辰在說話。”
“你寫的信?給我看看。”郭樸一猜就中,鳳鸞取出給他,嘀咕道:“你怎麼知道是信?”郭樸接過來看:“不然你還能寫什麼?寫帳本子要這麼認真寫燈。”
鳳鸞更嘀咕:“就知道你要說多點燈。”郭樸看看信是給家裡的,還給鳳鸞,在她面頰上擰一把:“打水來,沒事兒就嘀咕。”
兩個女兒哄睡在別處,郭樸和鳳鸞攜手回來“造人”,再聽鳳鸞說一堆的話,又是什麼閒話,又是哪一個不和,郭樸拿這個當催眠曲兒,可以酣酣入睡。
鳳鸞第二天把信取出來,添上自己要寫的話,讓人送走。
忠武將軍家第一次請客,天氣在八月裡。中秋節還沒有到,桂花飄香處處皆在。盧夫人帶著盧秀娘來得不早也不晚。
見幾輛馬車早在,又有一輛和自己同下車,是何文忠夫人。這也是一個話多的人,盧夫人和她邊走邊說。
見院子不大,盧夫人有得色,嘴上卻道:“這也罷了,算是他的戰功多。”何文忠夫人聽著刺耳,皺一皺眉,三個人平行走,盧夫人沒看到,再看正廳和宅子。
“正廳要肅穆,你看生意人家果然不同,這不是老虎,披上虎皮也不像。”盧夫人今天真的來“指點”,雞蛋裡也挑骨頭出來。
何文忠夫人這一時對鳳鸞有微詞,卻沒忘記自己丈夫也是軍人出身。她再皺眉,盧夫人看到,也挑挑眉梢,對女兒不屑地一笑,見廳口兒出來人,鳳鸞迎出來。
郭樸和幾個將軍們在書房裡。二門外收拾兩間待客,他們全在這裡,侯秀才也在這裡。鳳鸞接著客人往裡去,不介意讓她們看看內宅。
二門兩邊,先是修剪得整齊的花木,再就是紅葉桂花,一株一株清清爽爽的分開種植。也有小片樹林子,不過只得二十來棵樹。
家有小姑娘,鞦韆有一架。灌木下鑽出幾個黃鴨子來,盧姑娘喜歡了:“這個有趣。”鳳鸞笑容滿面:“這是二妹的。”
盧夫人又挑到刺:“不是我說你呀,女孩子要養在深閨裡,養幾隻雀兒也罷,這鴨子可不是貴人玩的物件兒……”
鳳鸞幸好是個軟性子,只走著不理她。
正房裡有幾個人在,念姐兒乖巧地和滕爲洵夫人說話:“我會繡,只是不好。”盧夫人看著眼熱,有孩子總是好事情。在房中打量一眼,又要評題時,一個小身影子歡呼一聲,從盧夫人脅下鑽出去:“祖母來了!”
盧夫人嚇了一跳,這纔看到地上還趴著個孩子。院子裡,來了一行人,有七、八個。
爲首的鬍鬚飄飄,是郭老爺子;走在他身邊的中年婦人風塵僕僕,是郭夫人。後面有管事的,還有鄭克家在。
郭夫人怒容滿面,抱起二妹親親,纔有笑容。這笑容只出來就閃去,又恢復滿面怒容。郭老爺子面沉如水,和她進來。
客人們來見禮,盧夫人尷尬的和女兒站住。面對鳳鸞她可以欺生,不管如何是個小輩。她想和郭夫人見個禮兒,郭夫人只不看她和盧秀娘,沉聲吩咐:“樸哥呢?”
“在外面陪客人,”鳳鸞心中暗喜,知道婆婆來是爲什麼。見祖父也來,倒是意外之喜。郭老爺子沉著臉:“喊來!”
郭樸過來,同著幾個客人來拜見。郭老爺子才一見他,就眼睛怒張,大怒道:“跪下!”郭樸愣了一下,趕快跪下陪笑:“我不知道祖父和母親來,所以不能去接。”
“我還敢要你接?”郭夫人誚苛地道。郭樸摸不著頭腦,覷著母親神色問道:“母親爲何事生氣?”郭夫人冷笑:“我沒生好兒子,和你說話等於白說!”
客人們原本要勸,聽這話重,到嘴的話倒嚥下去。盧夫人輕碰女兒,打算和她好好看這笑話。
郭樸叩頭不止,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郭老爺子開口,氣得鬍鬚抖動:“你進京時,我對你說過什麼?”他恨鐵不成鋼地道:“樸哥,你大了,可是道義不能忘。你忘了你重傷的時候,你忘了你一病一年多,你都忘了不成?”
客人們眼睛全放在盧家母女身上,盧夫人身子顫抖,氣得要走,又只想再聽聽。
郭夫人也開了口,對著兒子一句一句諷刺:“你翅膀硬了,把家裡丟的人都忘記。你請客,我原不該來掃興致,不過我來提醒你,好了傷疤不要忘了痛。”
盧夫人氣得忘了走,怔在原地動不了身子。何夫人很想笑,看看別的客人們,都比她沉得住氣,眼睛只看地上。
這真是太巧了,今天請客,郭夫人今天到來。郭夫人把兒子諷刺幾句,就大罵上來:“你很會欺負鳳鸞母女,你嫌她們不好,我今天把她們帶走,憑你在京裡幹什麼,再就無人攔你!”
郭樸明白了,橫了鳳鸞一眼,鳳鸞正過來陪他跪,低聲道:“我願意和祖父、母親回去。”
郭老爺子說話,又是一通話,他是緩緩開口:“你這門楣高了,想怎麼樣是你的事。不過我郭家的門楣,卻是容不得別人小瞧。”
盧夫人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明白過來,帶著女兒大步往外去。氣得眼淚落下,摔在青石板上。
她們母女一走,客人們就好勸。勸郭夫人的勸郭夫人,勸郭老爺子的勸郭老爺子。郭夫人要走,站起來喊鳳鸞:“帶上念姐兒和二妹,我們回去吧。”
郭樸急了,起來攔住母親,郭夫人狠瞪他一眼,郭樸撲通跪下握住母親袖子求她:“兒子辦錯了事,以後再不敢。您把鳳鸞母女帶走,我可怎麼辦?”
“我管你怎麼辦!”郭夫人一手指頭點在郭樸額頭上:“你忘了本,忘了我和祖父說過的話,這郭家的大門,那一家的貓和狗都不放進來!”她生氣地道:“你打量著離我遠,就可以肆意做爲!”
郭樸對母親不敢怎麼樣,喝一聲妻子:“鳳鸞!”鳳鸞一直陪他跪著,見他喊忙過來,心中早有對策,對郭夫人陪笑:“母親您別生氣,樸哥好著呢,爲請您和祖父來,纔想的這法子。”
房裡不少人,滕思明在勸郭老爺子。郭夫人從接到鳳鸞信,就惱得不行。現在氣消得差不多,纔想到兒子臉面。
見滕夫人和何夫人來勸,郭夫人有了笑容:“不是我生氣,換個人經一回這樣的事,管保她和我一樣生氣。”
郭樸焦頭爛額,好不容易纔把母親勸好,又把祖父請到前面坐著。待客中間抽空兒進來,正和往外走的鳳鸞撞了一個滿懷。
“我把你這個促狹的小鬼一頓打!”郭樸按住鳳鸞,拖到花架子下面咬了兩口。恨聲道:“怎麼不對我說一聲兒!”
鳳鸞撫著臉笑,有長輩們在,半點兒不怕郭樸。在郭樸手下不敢怎麼樣,掙脫開來還笑話他:“讓你欺負我,以後再也不欺負我了吧?”
學著女兒扮個鬼臉兒,鳳鸞才走開。
後來的客人們不少,見郭老爺子和郭夫人忽然出現,總要問上一句半句。當天晚上,這個消息就飛得很遠。
特別是郭夫人的那一句話:“我郭家的門庭,那一家的貓和狗也不許進來!”
忠武將軍家飛杯走盞的時候,盧夫人在家裡哭得跟淚人兒一般,她的女兒陪她一起哭,兩個女人一起哭,盧大人腦子要裂開。
侯秀才外面慌亂奔回:“臨棲不在家中,說是停兩天回來。”盧大人陰著臉哼了一聲,煩惱道:“哭,你們就會哭!”
“不哭能怎麼樣?我去見寧王妃,寧王妃對我說,郭家正有用。”盧夫人說過,“哇”地一聲又大哭起來:“我丟了這個人,我這一輩子不活了。”
這一哭直到半夜,侯秀才陪得面色焦黃,盧大人看到他更煩心。女兒許給這個人,也和夫人不無關係。
他轉身出來,到書房裡去睡。一夜氣得沒睡好,只是不發脾氣就是。早飯後去御史臺,見的人都微微有笑容。就是別人沒有笑容,盧大人杯弓蛇影,也以爲對方知道。
一天羞於見人,到晚上等不到虞臨棲回來,無奈自己往公主府上去。這麼大年紀,還要去求人解開這種事,盧大人心裡一腔悲憤。
他也悲憤的起來,這也是各人各心思。
郭樸在公主府上,正在解釋這事:“祖父和母親上了年紀,他們不肯圓轉,我也沒有辦法勸。”莊敬公主只是莞爾,反過來安慰郭樸:“你們之間的事情,京里人人清楚,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來說開。”
正說著話,有人來回話:“御史大夫盧大人來見。”莊敬公主和郭樸交換一個眼色,公主示意道:“你回去吧,我來同他說話。”
郭樸和盧大人走個頂面,盧大人驟然面色紫漲,瞪著郭樸不丟。郭樸昂然,大步不緊不慢走開,正眼也不看盧大人。
他纔回過公主,遵母命一般場合下,能不說話不再說話。
盧大人直直站著,郭樸走開,他就轉著頭跟過去瞪他後背。爲他帶路的人有趣,也不催他。直到郭樸看不到,才輕聲道:“公主在等著。”
盧大人走得有點兒跌跌撞撞,他忽然想到一句閒話。是盧家和郭家退親後出來的,私下裡有人說:“御史大夫怎麼不彈劾彈劾自己?”
公主和顏悅色見了他,手指著一旁椅子道:“坐,”隻字兒不提郭家,先緩緩問道:“我見過摺子抄本,大人眼光從來犀利,遼東暫時安寧倒也奇怪,不知道大人有什麼見解?”
盧大人支支吾吾,不知道這眼光犀利是不是在說自己,他不敢擡頭說上幾句,就告辭了。
對著他的身影,莊敬公主冷冷一笑。廖易直從房裡出來,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厚樸來說什麼,這老傢伙又來說什麼?”
“他倒好意思來,天天想去你的兵權,他還能來找我?”公主笑得冷淡,再打起笑容:“厚樸來做什麼,你倒不知道?”
廖易直笑得嘿嘿幾聲:“知道,郭家是血性子人,纔有厚樸這樣的人。”
“是嗎?我看厚樸很是敦厚。”公主這樣說,廖易直哈哈一笑:“你又沒天天見他,你倒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夫妻相視一笑,把這話丟開不提。
郭夫人京裡就只住幾天就回去,郭樸強留郭老爺子,郭老爺子也不肯。郭樸帶著鳳鸞和孩子們送過家人回來,沒來及送她們到家,在街上分了手。
他用馬鞭子敲敲車廂,見露出三個腦袋來看,鳳鸞、念姐兒和二妹的。鳳鸞笑靨如花,念姐兒笑逐顏開,二妹笑瞇瞇,異口同聲問:“什麼事?”
“回去和你母親算賬!”郭樸丟下這句話,笑靨如花的更爲燦爛,笑逐顏開的更笑得好看,笑瞇瞇的二妹不懂,見父親說話,說了一句:“好。”
郭樸也一笑,撥轉馬頭走開。
在家裡正忙著,丫頭們來回話:“有位虞大人上門。”鳳鸞沉下臉:“公子不在!”回話的丫頭多幾分小心,低聲道:“他要見夫人。”
“見我?”鳳鸞血往面上涌,不管什麼的衝出去!虞臨棲見自己能說什麼?爲盧家不成!
來到客廳,見虞臨棲一身長衣,形容倨傲。手中摺扇輕輕打著,兩個人四目相對,和上一次一樣,一個人面上漲紅,一個人眼中不屑。
鳳鸞雖然生氣,並沒有忘記這是自己家,見虞臨棲身邊並無茶水,剛要說看茶,虞大人開了口,他嗓音穩而又穩,像是他這樣說是理所應當。
“我特地來教訓你!”這是虞臨棲的第一句話。
鳳鸞愣住!
虞臨棲從在盧家聽到這件事,就氣得風度全無。郭樸打了他,他並沒有原樣的還,那是他還自重風度,再把責任推到鳳鸞身上。
遇到鳳鸞,虞大人覺得自己修養蕩然無存。他眸子冰冷,快要把鳳鸞吃了:“你僥倖嫁到這樣家裡,戰戰兢兢也還罷了,還敢挑唆生事!周氏,隨我去盧家速速賠禮也還罷了,不然的話!……”
鳳鸞氣得身子打戰,她以爲自己知道虞臨棲爲何而來,卻沒有想到他厚顏無恥,說出來這樣一番話。
見丫頭送茶上來,鳳鸞喝道:“這不是客人,不許給茶!”虞臨棲冷笑著,鳳鸞高高昂起頭:“這是我家,你滾回你家去!”
虞臨棲手中摺扇一收,說了一個字:“好!”慢慢坐下來,再也沒有說話。鳳鸞見他這樣自在,自己倒生起氣來。
強壓著火氣,鳳鸞覺得只不想看到虞臨棲。她雖然很想輕聲慢語,卻不容易在這裡剋制住,冷冷道:“虞大人,請您回去!”周鳳鸞驕傲地道:“這裡是我家!”
虞臨棲眸子橫掃一眼,裡面的冰雪可以凍結一切。鳳鸞“啪”地手一拍桌子,手指著外面道:“出去!”
來郭家以前,虞臨棲讓人去找郭樸回來。他並不是趁郭樸不在來上門,是大門上問過不在,又壓不下心裡這口氣,又派一個家人去找郭樸回來,而自己實在不能等,先來見周鳳鸞。
他對鳳鸞看得更爲憎惡,鳳鸞看他好似見鬼。再把手一拍桌子,怒聲道:“不要在我家呆!”
郭樸吃了一驚,從外面急步進來,見虞臨棲端坐不動,鳳鸞在一旁攆他。虞臨棲是面色雪白,而鳳鸞面色通紅。
兩個人同時說了一句:“厚樸!”
“樸哥!”
見到自己丈夫的鳳鸞好似小燕歸巢,快步落淚又走過來。郭樸手扶上她身子,吃驚地問:“這是怎麼了?”
“我上門來討公道!你妻子攆我走!”虞臨棲好整以瑕,甚至搖了搖摺扇。鳳鸞更爲吃驚,她忽然想起來什麼,怔怔打量郭樸神色,哽咽道:“他……讓我去賠禮,去盧家,這事是祖父和母親來作主,”
虞臨棲大怒,雖然大怒還帶著不緊不慢起身:“是你挑唆!”他這一次直接找郭樸說話:“女眷們請客失禮,理當你妻子去賠禮!”
郭樸心裡覺得鳳鸞這樣也不對,但對於這個要求,他一口回絕:“不!”
“厚樸,娶妻娶賢!”虞臨棲堅持。鳳鸞終於失控,雙手抓緊郭樸衣衫:“讓他走,這裡不許他再來!”
郭樸招來兩個丫頭:“送少夫人進去。”鳳鸞死也不肯,只是緊揪住郭樸不放。她不能也不願再和虞臨棲說話,不和自己丈夫說,還能對哪一個說?
好不容易把鳳鸞打發進去,郭樸苦惱地坐下來:“你來怎麼不說一聲?”虞臨棲冷笑:“我讓人找你兩回,原來,你家我是不能來的!”他語氣加重道:“寧王殿下要見你!”
生怕這話還不足夠,虞臨棲補上一句:“就是今天!”
不管再煩,郭樸決定先去見寧王。他推過一回,不能再推第二回。讓人取衣服來換。
鳳鸞在後宅由兩個女兒哄著,又怕女兒們跟著不喜歡,鳳鸞氣壓在心裡。丫頭來取衣服,鳳鸞問道:“去哪裡?”
“和虞大人出去,”丫頭的回話,針一樣紮在鳳鸞心上。她不由問道:“和虞大人說些什麼?”丫頭不在廳上,道:“我沒有聽真,和虞大人像說私房話。”
鳳鸞憤然,和這個人有什麼私房話可說!上門欺侮自己妻子,樸哥還能和他說什麼!她對自己丈夫的疑心,由此更大。要依著鳳鸞來想,虞臨棲這種人應該千年萬年不上門。
樸哥同他?樸哥心裡在想什麼?鳳鸞發現自己並不知道。
膝下兩個女兒在,鳳鸞爲著女兒,決定爭一回。使丫頭前面去說:“少夫人勸公子,長天白日熱得很,又受過傷的身子,在家裡涼快的好。”
虞臨棲冷笑,郭樸面上很是下不來,也還能忍住,打發臨安去:“取我衣服,我急等出門。”臨安去一回,鳳鸞不得不給。
衣服給出去,心裡放不下,跟出二門旁窺視。見郭樸和虞臨棲有說有講,兩個人好友一樣出去了。
郭樸在鳳鸞心中的地位,此時大大的下降不少。不僅下降,鳳鸞更有自身危機感。她的一畝三分地只是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家,再想想見到的盧姑娘,生得秀美。在這種時候,心中苦悶的鳳鸞想歪了。
她沒有遇到糾纏自己丈夫的女人,只遇到糾纏自己丈夫的男人。這個男人的殺傷力,比許多女人都要厲害。
苦惱無處發泄的鳳鸞,強打精神熬了一天。星月西下時,她坐直身子。要把虞大人從自己家裡趕出去才行!
家是休養的地方,眼看著這塊淨土也要沒有。鳳鸞左盼郭樸不回,右盼郭樸不回,先把女兒們一通交待。
先問的念姐兒:“父親欺負母親,怎麼辦?”念姐兒想一想:“父親很疼母親,今天早上送曾祖父和祖母,父親還送母親上車來著。”
“那是做給曾祖父和祖母看的。”鳳鸞把這個當不算,念姐兒再想一想:“父親每次和母親說話,都帶著笑。”
鳳鸞扁起嘴,再來尋求二妹的支持,她幽幽長嘆:“二妹啊,父親要是不再疼母親,同著外人欺負母親怎麼辦?”
這一刻,鳳鸞是在想怎麼不同郭夫人回去。回家去,沒有京裡這些事情。
二妹正在吃西瓜,弄得一身汁水淋漓,聽也沒聽進去,迸出來幾個字:“咱們走!”鳳鸞格格笑了幾聲,郭夫人要接二妹走,二妹不走,卻記在心裡。
郭樸到深夜纔回,和寧王說半天話,比見一切人都累。先是去寧王門上,寧王不在,虞臨棲不讓他走,和他扯東說西。
好不容易王爺回來,又要見別的人。從寧王府中出來,虞臨棲請他去吃飯,他倒是很想提周氏,只是郭樸一聽就把他堵回去,虞臨棲也老實閉嘴。
帶著身心疲憊回來,見月明如昔,就是沒有人聲。只怕鳳鸞睡了?郭樸往房中來,見兩個女兒在椅子上打瞌睡,見到父親一起過來,齊聲道:“母親一天沒有吃飯,在生氣呢。”
二妹吵吵:“二妹還沒吃飯,”念姐兒偷笑,真的送東西來,二妹還能吃下去?郭樸歇一口氣來看鳳鸞,見她和衣倒在牀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