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鸞宗姬亦看向謝源的牌位。
她眼珠顫了顫,又微蹙著眉。他說敬畏,可究竟,是敬,還是畏呢?
儀鸞宗姬望著二郎,他方纔那一抹笑,不知何時,已消失無形。她低頭,沉悶地笑了笑,二人的一切都像是個笑話!
夜裡,二郎端坐案前,他那個昏暗的書房,只燃著一二盞豆燈。
時人都道他惜物,雖生於富貴之家,卻不染靡靡之氣。可唯有他自己知曉,燈火燃得愈亮,他心下愈是不安。
他又用指尖敲打著案頭,那聲音,咚,咚,咚,直像人的心跳。
二郎忽憶起那年上元,那時,他還是位太學生,儀鸞宗姬年方及笈,皆是如花一般的少時好年華啊!
那年,她隨陛下的宮嬪們於宣德門上觀燈。他遙遙望去,只見一抹著月華裙的背影。她回眸看燈,微風恰掀起她的帷帽,霎時宛若謫仙。
那一眼,卻是再忘不掉了。
而後,她成了他的大嫂。
於二郎而言,突如其來的一切,無疑是一種折磨。
那個年紀的少年,將自己的心事,看得比天還大,又如何忍得她日日在跟前說笑?
二郎忽低頭,一聲自嘲的悶笑。
原來,他也有過少年心性的時候啊!
他又憶起謝源,他的大哥,那個高大挺拔,剛直不阿的家族繼承人。如今想起,似乎他猶在身旁。
二郎忽打了個寒顫。他雙手環抱,警覺地四下看了看。
原是深秋風大。
他兀自起身,閉上窗。月光一斷,屋子便更昏暗了。
二郎又想起謝源逝世那年。因軍情有誤,他戰死沙場,與人無尤。
軍情有誤……
誤在二郎!
他忽支著書案,將頭埋進雙手中。一時聞著嗚咽之聲,細碎連綿,長久不絕。
若非他一番猶疑,延誤軍情,大哥或許不會……
二郎抹了一把淚,卻又淚如泉涌。
那番猶疑之中,未必沒有一分私心吧!
卑鄙!
他心下閃過二字。
卑鄙麼?
二郎驚恐地擡起眼,四下沉靜,寂寂無人,一切皆籠罩在昏暗之中。
還好,還好……
他又抹一把眼淚,涕泗橫流的臉淡了適才的悲痛,取而代之的,是無人察覺的僥倖。
還好,還好……
可果真無人知曉麼?
二郎猛地一驚!
謝源的副將史雄,本就對此事存疑。他上回裝作山賊,綁了七娘與陳釀,繼而又倉皇遁逃,已然是知曉了二郎爲人。
他若再往深處想,是否會有所察覺?
二郎蹙眉,又開始拿指尖敲打著案頭。一聲,兩聲……循環往復,不曾斷絕。
與二郎書房不同,七娘的院子,從來是最燈火通明的。
小娘子貪玩,時至夜裡,不得不照得亮些,也好時時看著她。
七娘心中也有一分僥倖,紅豆珠串之事,她只當二郎不曾發覺,心中很是滿意。
上回阿珠制的藕粉桂花糖漿甜而不膩,七娘很是喜歡。今夜她又要了些來,秋月亦正好,便就著梅餅蘸了吃。
她正推窗,雙手支在岸上,想要賞月。窗櫺四周凝著些霜,倒也瑩瑩可愛。
只見阿珠正進來,手中握著一方帖子。
她笑道:
“七娘子!”
阿珠一面說,一面舉起帖子晃了晃。
七娘回身道:
“那是什麼?拿來與我看!”
“是蔡府送來的。他家丫頭很是客氣,”阿珠道,一時又撅起了嘴,“只是小氣得很。”
七娘看她一眼,只接過帖子讀起來。
難怪阿珠說人家小氣了。這分明是一封謝恩的帖子,卻只見帖子,不見謝禮。
原是上回在五木觀,蔡三娘子受王環加害,七娘及時發覺相救,還請了薛仁爲其診治。
這帖子讀來,詞藻清麗,不落俗境,倒見出些才氣。又看她句句真摯,想必也是真心感念。
七娘點了點頭,只輕聲自語:
“蔡三娘子有心了。”
阿珠聽她如此說,直覺得不平,方道:
“什麼有心?那些謝禮,雖說咱們也不稀罕的,可到底是一番禮數,也見得些尊重。小娘子未免太好哄了!”
七娘掩面笑了笑,阿珠還是這般啊!這沒大沒小的性子,倒也是極好的。
她只道:
“這沒什麼,你別出去胡說!”
阿珠搖搖頭,故意嗔道:
“小娘子說什麼便是什麼吧!左右,我只跟著小娘子,聽你的話。”
七娘掩面一笑,又伸手拉著她:
“好阿珠,這一屋子裡,便只你最貼心了!”
一旁的琳瑯、環月聞著,只齊齊打趣道:
“只阿珠貼心,我們便都是蠢笨的。只怕哪日被攆了出去,小娘子亦不會相護的!”
二人故作委屈,七娘只起身至她們身旁,指著二人便道:
“你們說這話沒良心!自你們來我屋中,可曾讓你們做過粗活?好吃好喝地伺候,養得比小娘子還嬌貴!”
七娘頓了頓,狡黠一笑,又指了指門外。
她壓低聲音,只道:
“別當我不知,外頭那些小丫頭們,不也千小心萬小心地伺候著你們?”
話及此處,幾人面面相覷,卻都笑了起來,竟忘了蔡三娘子之事。
七娘看著她們,心中驀地生出暖意來。
不過,蔡三娘子的帖子,七娘卻不曾忘。
阿珠她們雖不懂,可七娘心下明白,蔡三娘子確是有心了。
於朝堂之上,謝、蔡兩府本就不大對付。謝詵也告誡過七娘,少與蔡府之人往來。想必,蔡府亦是如此教養。故而,雖同在汴京,七娘與蔡三娘子卻鮮少見面走動。
若非五木觀之事,二人對於彼此,只怕還是位無關緊要,相逢不識的貴女。
蔡三娘子此番只送拜貼,不帶謝禮,瞧著雖是她不懂禮數,傲慢相待;可實則,是不叫七娘爲難,也絕了旁人的猜忌。
況且,真心感謝,斷不在這些虛禮上。
如此瞧來,蔡三娘子,倒是位難得的坦蕩之人。
七娘低頭思索一陣,又看了看那方道謝帖子,會心一笑。
她遂轉頭向丫頭們道:
“你們打點打點,我明日去探望蔡三娘子。”
丫頭們皆是不解。那等不知禮數的道謝,怎麼還累及小娘子親自探望?那人,還是蔡家之人。
琳瑯有些擔憂,只道:
“大老爺不是說,讓小娘子少來往麼?”
七娘笑了笑,朝堂之爭,與她何干呢?她不過是個小孩子,誰還能在這些事上,說一個小孩子的是非?
況且,她謝蓼欲見之人,誰能攔得住?太學如是,此番亦如是。
次日,天氣尚好。七娘一時興起,拜貼也不及送,便直往蔡太師府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