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盧莊這個名字被提起時,除智昏和尚與峴公幾個外,陳守恃和苗乙山人都是不禁皺眉。
燭龍大聖更目中陡有精芒爆出,他在臺上微微向前探身,周身氣勢下意識一變,似日輪崩角、九曜倒行。
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直衝雲霄,叫宮檐下那數千枚流金火鈴忽齊齊搖動,霞光噴吐,立時喤喤盈耳!
盧莊,前任的逯亡界之主,勝隆真童飛君——
當年在降服盧莊時,陳裕雖尚未成道,但也沒費上多大氣力。
燭龍大聖、乘黃君等人在看著陳裕在祭出了殺伐真術後,那時的盧莊儘管還有餘力在身,但卻果斷識趣認負,未捱上那記大神通。
因此緣故,當年的虛皇天一行人近乎是兵不血刃的佔得了逯亡界,將盧莊和他麾下那百萬鬼將陰兵收爲己用,有了一片可以安身立命之土。
如此來看,雙方似未有什麼不可言說的過節。
而自歸降了陳裕之後,盧莊倒也未暗藏什麼異心。
這位不僅在對陣法持神出過了大氣力,險被活活圍殺,且至今還在獨自坐鎮那座已漸次枯寂的逯亡界,替陳裕守著仍在祭煉當中的渾天地動儀。
有這般表現和功績在身,陳裕自是投桃報李。
在授了盧莊爵祿榮身,將逯亡界重還於他同時,還特意將那柄“天褚吞鬼鉞”賜下,以助盧莊的道業增長。
當年法持神災麾下曾有一尊鬼道大德,名爲天褚老祖,是以微末陰魂之身成道,一身手段詭異厲害,因而極得法持神看重,被委以蒙婁州的封疆留守之職,去管束那羣兇頑難馴的荒鬼邪怪。
而時局末時,天褚老祖神魂俱滅,那柄叫蒙婁州無數鬼神眼熱且驚懼的“天褚吞鬼鉞”亦爲陳裕所取,在最後論功行賞時,陳裕又將其賜給了盧莊。
如今的逯亡界之所以少有生機。
除了渾天地動儀之外,內裡更有“天褚吞鬼鉞”的一層緣由在。
這件鬼道重寶縱有盧莊制束,亦時時刻刻在吞吸虛空陰性,若長鯨吸海。
陽世生靈尚還好說,可陰世的鬼物精怪們,從來都是這件重寶的至愛口糧,盧莊也難壓抑它的天性,只得分金遣散剩下衆鬼,最後索性連陳裕差來的女侍宮人都一併打發走,只獨自留在逯亡界內,自娛自樂。
“我知盧莊道友來頭神秘,但這些年下來,這位道友倒從未有過什麼反常之舉,看在同朝爲臣的份上,元兄何妨放下成見?”
峴公沉吟片刻,當先規勸道。
“非我多疑,實是此人來歷不簡單,當年陛下降服他時,盧莊曾不慎露了本相,並非什麼白骨陰身,僅是半顆顱骨。
自一見此人本相,我便靈覺有異,想必不僅是我,陛下和禪師應也如此。”
燭龍大聖搖一搖頭,緩聲開口道:
“僅是半顆顱骨,便當了一方陰司大世界的主宰,壓服鬼神,那他盧莊全盛時候,又當是何等的人物?
再說那‘天褚吞鬼鉞’罷,這重寶可是由天褚老祖親手打造而出,可以說是心神相系。而天褚老祖死後,鉞中器靈竟自願跟隨在盧莊身側。
如今雖逼得逯亡界衆生靈遁逃,但那也是盧莊道行稍遜,難壓抑器靈本性,並非‘天褚吞鬼鉞’有意在同他作對。”
這樣一席話說完,場中不由寂然片刻。
燭龍大聖目光先自陳守恃身上看起,又依次掠過乘黃君、峴公幾個,最後落於含笑不語的智昏和尚。
“我還是那句話,我等不宜同這位牽扯過深,那方已漸無缺的渾天地動儀應從逯亡界收回,另尋一方陰司大世界安置祭煉纔是。
觀此人平素言語,只怕曾與前古道廷多少有些瓜葛,我雖自正虛姬氏處尋不到他的相關,但自前古崩滅至今已有無窮紀元,過去諸般,誰能自古史中一一將之尋出?”
燭龍大聖沉聲道:
“至於禪師,你曾以宿命通照見五蘊,借大無量智慧來探尋過盧莊此人,最後可得出什麼了?”
智昏和尚聽燭龍大聖忽提起自己,他想了一想,雖話到此處已被燭龍大聖帶得有些偏了他的本意,但還是如實合掌,誠懇規勸一句:
“如澄濁水,貯於靜器,初時沙惡,後又湛然,可若有動搖,則濁靜又改。
沙起沙沉,若緣起性空……此事不到最後,豈有定數?”
燭龍大聖聽得這回答顯然不甚滿意。
而他剛欲開口,金座上的陳裕忽微微搖頭,聲音自上而下傳來:
“我知你素來行事謹慎,心懷疑慮也是應當。
不過盧莊早年便曾全力助我攻略陰世,又隨我等在征討羣敵時出生入死,儘管來歷莫測,但他若無意,我自不會平白疏遠,冷他心意。
他若要反,早當反了,不會等到現在。更何況我如今已統合虛皇海陸,更進一步,渾天地動儀於我而言已是用處不如先前。
有道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物由他看顧,我並不會多心。”
在陳裕看來,僅一柄‘天褚吞鬼鉞’還難酬盧莊之功。
而盧莊如今雖未會意,只是將信將疑。
但據陳裕推測,在渾天地動儀圓滿之日,盧莊作爲坐鎮逯亡界之人,必也是會有一番好處加身,這纔是陳裕真正的用意。
燭龍大聖皺了皺眉,雖有些無奈,但見陳裕在衆目睽睽之下再次如此開口,還是隻能俯身稱是,未再言說什麼。
如今在逯亡界地心深處的那方渾天地動儀可非比尋常。
它並非當年由苗乙山人等根據殘圖摸索而出的不全之物,更不是其他什麼拙劣仿品。
而是真真正正,由天衣偃率領諸多仙神同道,親手打造出的那三十六座原本渾天地動儀的其一!
在未被道廷天尊和八派六宗的大德祖師們合力挫敗,連元靈也被打入三界窟之前,天衣偃也曾是道廷真正重臣,位高爵尊,可同天帝推心置腹,近是一言可豎天地之正法。
而傳聞他曾奉當時天帝之令,集結衆智,耗去了無窮年歲,終命人將三十六座渾天地動儀帶入衆妙之門。
直過得近萬載光陰過後,那些最初由他親手打造的至寶才又被帶回,爾後又爲道廷的天工部仿製,進而成爲一樁攻伐利器。
到得今時,那位天帝對天衣偃的吩咐究竟爲何,天衣偃與大慧生和尚的作亂又是否與此有關。
種種隱秘,早已難考。
唯一可知的,便是陳裕在擊敗法持神後,自這位身上尋到了一座真正的渾天地動儀。
此寶雖是爲當年的天衣偃親手所造,但早便損壞嚴重,失了一應玄妙神異,不然法持神也不會將其一直留而不用,直至最後身喪國滅了,反而是白白便宜陳裕。
而因盧莊的來頭莫測,燭龍大聖對他倒從未放下過警惕,縱盧莊是個謙和脾性,待人接物自然率真,這兩人亦少有私交。
後來因那渾天地動儀被陳裕安置在了逯亡界處,燭龍大聖更是暗暗皺眉,數次向陳裕進言,都未得到了個令他滿意答覆。
今日因智昏和尚偶提起盧莊,雖知這和尚是意有所指,不過是將盧莊做個引子,後來好將話頭挑到陳珩身上。
但念頭一起,燭龍大聖也懶得再遮遮掩掩,索性將此事揭明。
眼前結果雖也在意料當中,但燭龍大聖還是心底無奈。
他只打定主意,要對盧莊再多加些戒備,以防不測……
而在說過了盧莊之事,又敲定該如何對屍拘教用兵,將他們的這處分壇徹底自曲泉天拔出後。金座上,陳裕忽目光一掃,道:
“今日我喚諸位過來,不僅是爲商議討伐屍拘教,倒還有一樁事。”
說完,他起手一指,一封以黃繩作結的玉箋便自空中飄落下來,當先朝燭龍大聖落去。
燭龍大聖將信箋接過在手,只一看那前頭的名字,神情就變得有些玩味,仔細掃了一遍後,更未多說什麼,只往下傳閱而去。
“這是,玉宸派那位通烜道君的來書?”
智昏和尚接過後定目一掃,心中不由輕咦一聲。
待得他將這信從頭至尾讀了一番後,智昏和尚眸光閃爍間,也是大抵明瞭通烜的用意。
他臉上微微帶笑,似有些歡喜,點一點頭後,又將這信傳給一旁頗有些不明所以的峴公。
此物在殿中諸人手中一一傳閱而過,最後落到陳守恃手中了。
而後者在看過後,臉上神情倒也並未有多少動容,只是心下感慨一聲,就止了念頭發酵,眼觀鼻鼻觀心,不置一言。
陳裕將玉箋擡手收回,目光俯視下來,道:
“在陳珩來虛皇天之前,通烜同我往來的書信中,便隱隱提及了此事,如今更是正式宣諸於紙面。
他說願以衆妙之門內的詳情和兩對隱伏龍芝作代價,換得我出手助他祭煉雷霆根宗。
而爲表誠意,此人已是將那作交換之物和雷霆根宗都一併送來。”
前面的話倒還好說,諸人聽在耳中雖然心思各異,但面上終究未有什麼異樣。
但剩下一句出口後。
饒是燭龍大聖和智昏和尚這兩位朝臣領袖都不由側目,更莫說其他幾位了。
隨陳裕身後的赤霞金光若海翻動,在悠悠祝禱聲中,一團畝許大的火雲便躍了出來,灼灼放光,
衆人見火雲中有一方石匣和兩對幾乎叫人難以辨明形體的龍形藥芝在載沉載浮。
念頭一轉,便知這就是通烜所言的衆妙之門詳情和隱伏龍芝了。
但最爲神異的不是這些,而是火雲深處,那枚半拳大小的雷牌。
雷牌正面是空空蕩蕩的一片,光可鑑人,背後則顯出天地升降、日月暉曜、陰陽形影、鳥獸羣生等諸般事物。
其分明不過是半拳大小,卻像是有無窮變化自上一一浮現,若風火交馳、雷電奔激,看得人眼花繚亂。
而隨智昏和尚將目光一定,那雷牌背後的諸般妙相又皆隱隱約約,只是一道雷痕在牌上徐徐如動。
那雷痕只有前半截是顏色鮮潤,後半截黯淡無光,顯然還未被祭煉完全,如今只是一件粗胚。
“這便是玉宸派的雷霆根宗?除他們道子外,便是真傳弟子也不一定有的護命之寶?
聽聞這物專能防備巫蠱咒術和天機推算,同玉宸派的萬世氣運相連,是那位大顯仙人耗費無窮心力,專爲他門下幾個弟子所置,如此一看,倒是神異。”
智昏和尚心下沉吟。
玉宸自前古傳承至今,以通烜的身份,他若想尋人幫自己祭煉這方專爲陳珩打造的雷霆根宗,那能選之人可太多了。
但通烜偏就是找到了陳裕頭上,還拿出厚禮作爲交換。
不管通烜究竟用意爲何。
但顯而易見的,這位似乎對陳珩與虛皇天的往來持看好之態,並不阻攔。
那如此一來……
這般念頭一開,先前被燭龍大聖搶過話頭的那絲無奈立時被拋之腦後。
不過任憑智昏和尚如何舌綻蓮花,他最後亦未能從陳裕口中聽到自己想要的那個答覆。
不多時,待智昏和尚等依次告退後,殿中陳裕同燭龍大聖對視一眼,兩人皆搖頭一笑。
“禪師心動了,他想扶第二座龍庭,以此來圓滿菩薩果,相識這些年,我倒難得見他這般模樣!”燭龍大聖撫須。
陳裕搖頭:“我早便同他說過,此法非正道,雖進境飛快,但也後患不小,我肯出力制束衆生龍氣,不叫和尚被困於龍庭當中,還他一個清淨無礙身。
但他若再扶第二座龍庭,那位龍庭之主肯予他自在嗎?”
燭龍大聖若有所思,此時陳裕又道:
“不過有一樁,和尚倒是說得無差。”
“敢問是?”
“盧莊。”
聽得盧莊這名字,燭龍大聖眸光一動。
陳裕淡聲道:“盧莊雖是性情率真,但相識這些年了,我倒也是頭一次見,他能與一個初相識的小輩如此投緣,發自真心,而非作僞。
而以盧莊之身份來頭,這倒甚是有趣……”
在說完這句,陳裕目光忽落去遙遠處那座洞天中,在閉目盤坐的陳珩身上停了一停,然後又收回來,停在那方未祭煉完全的雷霆根宗上。
“通烜,你倒是打得好算盤。”
他暗道。
……
……
光陰若水,匆匆而逝。
眨眼便是現世三年光陰過去,而在那座“素黃延虛空聚洞天”中,則是整整三十年的寒暑消磨。
這一日,隨身內最後一口先天之性被陳珩還於了腦中神室。
他周身大小穴竅忽有萬千毫光徐徐轉動,發出渺渺清音,透體而出,將深邃山腹處都映照得如若玉質晶瑩,宛若一片清澈的琉璃世界。
陳珩睜開雙目,兩道神光陡然射出,若長虹出海,過得半晌才漸次熄去。
“九還神室倒比之前幾還要費些功夫……既金丹二重境圓滿,那下一步,便是該練內景了。”
他打量了一下身內變化,口中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