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

初冬的太陽似乎是溫暖的，但是照耀在這片土地上，卻成爲(wèi)了炙熱。

“快走！你們這些賤民！今天再不將這些石頭運到那裡，就通通殺了！”

在第七卷光陰的肆掠之後，整個明城已經(jīng)是一片破敗，但是現(xiàn)在，在那狼藉的街道上，卻有穿著黑色衣服的大漢，手裡拿著長鞭，一次次的揮向街道上那些佝僂著揹著石塊的人們。

粗糲的繩索磨透了他們的身體，揹著石頭的，有上至七十歲的老人，也有十來歲的小孩，腳上穿著草鞋，一步步的向著長街的盡頭走去。

一個老人邁開腳步，然而一個踉蹌便跪在了地下，旁邊的鞭子便狠狠額甩了下來。

“老不死的！還不走？！”

老人瘦骨嶙峋，一雙乾枯的腳生滿了血泡，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被磨破，鮮血從那粗糙的草鞋上滲透出來，在地上留下一個個隱約的血色痕跡。

牛皮鞭落在落在他的身上，老人顫抖了一下，然後又顫抖著站了起來。

大漢看著他站起來向前走去，冷笑道：“還敢和我裝？還沒死的都給我加快點！”

老人一步步向前走去，身上的繩索勒入骨肉裡，陷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他走了一段路，眼看又要摔倒，旁邊的一個高大男人上前，一把扶住他，然後將他的石頭用手一擡，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李叔。”男人的聲音微微沉痛。

老人喘息了幾下，然後道：“你快點將石頭給我，你看看你背上都背了多少，等今年冬天完了，那個東西修完了，你還要帶著我們出去。”

高大的男人拳頭握了握，然後笑道：“我力氣大，我沒事的，李叔。”

“哎，少主。”

而在這個時候，長鞭瞬間便甩了過來，然後狠狠的打在了男人的身上，冷笑道：“你想幫忙是不是？！來人，再讓他背一塊！嘖嘖嘖，梁山移民，軒轅一族的少族長，不是想要反抗我們嗎？怎麼，現(xiàn)在怎麼成爲(wèi)階下囚了？”

眼前的男人，正是當(dāng)初從陳國逃出，然後帶著自己所剩無幾的百姓來到這裡求生的軒轅破。

當(dāng)初的少年，已經(jīng)長成了高大的男子，眉眼間再也不見當(dāng)初那個稚氣不甘的影子。

他帶著他們到了這明城邊緣，後來再遇宋晚致之後，他的族人便在明城周圍的一座大山之中安居起來，而他也在不斷的開拓自己的領(lǐng)地，但是誰都沒有料到明城大變，雖然人們逃了出來，但是明城卻遭到重創(chuàng)。之後，便是一羣神秘人來到這裡，然後要在這裡修建什麼東西，於是他們一族數(shù)百人都被驅(qū)趕來這裡，從夏日到現(xiàn)在初冬，已經(jīng)度過了整整五個月。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的小族。

雖然他們試過反抗，但是除了他一人，身邊的人大多是老弱婦孺，而每次想要逃脫的人被發(fā)現(xiàn)都被活生生打死。

明城不在四國之內(nèi)，所以這裡反倒沒有人管。

軒轅破身上已經(jīng)扛了三塊石頭，因爲(wèi)他在這裡力氣最大，所以主動承擔(dān)了最重的活，而路上看見受不了的族人，都會順手幫忙。

而旁邊一個拿著鞭子的大漢已經(jīng)讓人又?jǐn)E了旁邊一個男人的石頭，然後一個鞭子甩向他的腿彎。

軒轅破的腿一彎，卻硬生生受了，沒有往下跪去，而在他一彎的瞬間，巨大的石頭已經(jīng)落在了他另一邊的肩上。

軒轅破的身子顫了顫，汗水落了下來，然後咬了咬牙，再次站穩(wěn)。

“呵，硬骨頭。”大漢冷笑，“快走啊！想不想我抽你！”

軒轅破握緊了拳頭，然後一步步的向著前方走去。

人們都默默的看著這個青年。

“看什麼看，還不趕快動！想吃鞭子嗎？！”旁邊的人厲喝。

人們這才慢慢的向前，繼續(xù)去堆砌那個奇怪的建築。

從明城上空往下看去，可以看見那些巨石堆疊起來一個圓形，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人們艱難的挪動聲和監(jiān)工們此起彼伏的厲喝聲交織在一起。

——

深夜，冷風(fēng)呼啦啦的颳著，放下了巨石的人們連話都不想說，倒在避風(fēng)的地方便陷入了沉睡。

爲(wèi)了取暖，大家都擠在一起。

“爺爺，我冷。”小少年縮在那裡，瑟瑟發(fā)抖，低聲說著。

年邁的老人將小少年抱在懷裡，然後將枯瘦的臉頰貼在少年的臉上，蒼老的聲音安慰道：“爺爺抱著你，咱們?nèi)倘叹瓦^去了。”

軒轅破旁邊坐著，猛地便站了起來，結(jié)果被旁邊的一個少女拉著：“阿蠻，忍忍。冬日過去他們就會放了我們。”

軒轅破的聲音壓抑著憤怒：“忍忍？我們憑什麼要替他們做這些事情？！我們有自己的自由！”

那個少女坐了起來，看著他身上的傷，聲音也是低低的：“可是，我們打不過他們呀。其他人，又不會幫忙。”

軒轅破沉默了。

當(dāng)看到逃走的人被抓回來之後打得滿身鮮血，所有人都開始退縮。而軒轅破帶領(lǐng)的族人和其他的族人都分開睡在不同的地方。

那些族人都是四國邊界無人問津的小族，沒有血脈，沒有武器，有些語言都甚至和外界不通，大家縮在不同的地方，忍受著冬日的寒意。

軒轅破旁邊的少女扯了扯他的衣袖：“睡吧，明早天沒亮又要起來了，沒精神怎麼行？”

軒轅破握住她的手，換得旁邊的少女臉一紅。

而在這個時候，那邊突然傳來一道厲聲怒罵：“找死！竟然敢偷我們的東西！”

“大人，求求你們，給點藥吧，我孫女兒快要死了！大人，我死了不要緊，但是求你救救……”老人啞澀的聲音艱難的從口裡面冒出來。

“滾！”男人一聲怒吼，接著，“啪”的一聲，便狠狠的摔在了老人的身上。

人們被驚醒，然後悄悄的探出身子看了一眼，然後側(cè)開自己的目光，小心翼翼的躺了回來。

這裡，幾乎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可是，當(dāng)死亡成爲(wèi)常事，每個人所想的便是保護自己罷了。

小小的姑娘面色慘白，嘴脣乾裂，啞聲哭著：“奶奶，好疼，好冷……”

小姑娘被巨石壓得斷了腿，又受了風(fēng)寒，昏迷之中一顆顆淚水滾落下來。

冰冷的天氣裡，老嫗只穿著一身短襦，露出乾瘦的膀子，剩下的衣服都堆在了小女孩的身上，然而，於事無補。

老人聽見她的孫女叫疼，想上去抱她，但是卻最終死死的跪在那裡，然後對著眼前的男人們一下下的磕著頭：“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我孫女兒才八歲……”

“滾！老不死的！”監(jiān)工一聲怒吼，然後一腳便踹向了老人的胸口。

老人哪裡受得了這樣的一踹，瞬間便被踹的滾落在地。

遠遠近近，大家縮在巨石的後面，沉默。

哪怕聽到了老人苦苦的哀求聲，小姑娘虛弱的啜泣和呼痛聲，還有老人倒地的聲音。

這便是生存。

站出來？誰敢站出來，站出來，豈非就只有跟著受罪，死路一條。

老人痛的哆嗦，然而仍然翻了起來，接著道：“求求……你們……”

監(jiān)工怒道：“你這老不死的怎麼這麼囉嗦！若是每一個病了老子都要管，你當(dāng)我開善堂的嗎？！去你媽的！來人，將這個人給我吊起來打！打到她再也叫不出來爲(wèi)止！”

人們一聽，瞬間一呆。

而旁邊的兩個漢子已經(jīng)漠然的上前，去抓那枯瘦的老人。

有老人的族人氣憤的想要站起來，但是卻被自己的妻子狠狠的抓住。

不要去……

你去了，我們該怎麼辦？

男人只能咬著牙狠狠的閉上了眼。

人們閉上眼，不忍去看老人的下場。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聲音響了起來：“慢著！”

所有人都一驚，然後將目光看向聲音處。

那裡站著一個高大的青年。

他們不認識他，也另外一族的族人，他怎麼開口了？

旁邊的少女也是驚訝，然後拉住軒轅破的手：“阿蠻，忍住。”

軒轅破將手從少女的手中抽了出來，只說了一句話：“當(dāng)初，我的奶奶便是這樣護著我的。”

當(dāng)初那個將他帶大的老人，當(dāng)初那個每年期盼著他回家的老人，當(dāng)初那個好不容易有了新生活卻還沒來得及享受便徹底遠離了他的老人。

怎麼可以？

他握緊拳頭，走了過去。

這其實，本不關(guān)他的事。

人們看著他，也認識他，知道他是每日干最重的活的人，知道那個經(jīng)常幫忙的人。

而監(jiān)工看著軒轅破，嘴角已經(jīng)忍不住勾起一絲冷笑：“喲，是你？怎麼，不服氣？”

不服氣？

當(dāng)初那個少年，就是大喊著“我不服”站起來，但是現(xiàn)在，他的身後不只有他一人，還有他的族人。他可以不管不顧，可是他卻不能讓身後的人跟著陷入更深的泥淖。

於是他低下了頭，道：“不是。”

“不是？那你站出來幹什麼？想找死？！”監(jiān)工看了一眼自己手裡的鞭子。

軒轅破道：“求你，放過這個老人，救救這個孩子。”

岐山族的人都羞愧而震驚的看著他。

他們岐山族的人，沒有上前幫助自己的族人，反而是梁山的人開口。

監(jiān)工冷笑道：“放過？救她？憑什麼，反正他們活著也幹不了多少的活。死了還可以節(jié)省一點糧食。”

老人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青年，開口道：“好孩子，你快離開吧，我求求就可以了，我死了不打緊的，就是放心不下我的這個小孫女。”

軒轅破低著頭道：“求您。”

軒轅破的族人站在那裡，握緊了拳頭，看著自己的少族長。

他這一生，幾乎每一次的求人都是爲(wèi)了他的族人。

這是他的責(zé)任。

“求我？！哈哈哈哈！”監(jiān)工大笑起來，“你不跪下怎麼算求？”

人們咬著牙。

誰不知道，從一開始，這個監(jiān)工便將矛頭對準(zhǔn)了軒轅破，讓他搬運最重的石頭，不停的用鞭子抽打他，但是都未能讓他跪下。

軒轅破擡起眼看了他一下。

監(jiān)工冷笑道：“怎麼？不願意就滾！老子沒……”

他的話還沒說完，軒轅破已經(jīng)腿一曲，跪了下來。

“族長！”身後的人忍不住發(fā)出聲音。

軒轅破跪的筆直：“求你，救救那個小姑娘，放過那個老人。”

看著他跪下，監(jiān)工惡意的笑道：“磕幾個頭來看看！”

所有人都咬著牙。

爲(wèi)了這樣一個陌生人跪下磕頭，真的值嗎？

高大的青年低頭，然後，磕頭。

冷風(fēng)颯颯，一陣陣的穿過石羣，發(fā)出聲音，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那個少年低下磕頭。

監(jiān)工看著軒轅破磕頭，然後道：“看在你像條狗一樣對我磕頭的樣子，我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能在天亮之前將這裡的石頭全部運過去，那麼我就放過這個老不死的，也勉強讓人來瞧瞧這個小的，怎麼樣？”

這裡全部的石頭？！

放眼一看，這裡起碼有上千塊石頭，這裡離那處有數(shù)千米，要他一個人在天亮之前將石頭全部運過去，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軒轅破擡起眼來看了看那些巨大的石塊。

監(jiān)工笑道：“不幹？那算了，反正……”

軒轅破站了起來：“我來。”

他說完，二話不說轉(zhuǎn)身，然後便走向一塊石頭，這裡的石頭爲(wèi)了好搬運，白天的時候都是要讓人用鑿子鑿成幾塊，但是現(xiàn)在……

軒轅破一伸手，抓住了石塊的邊緣，然後一伸手，青筋冒出，然後他舉起巨石，往自己的身上一扔，大家聽到一聲輕微額“咔”的一聲，然後，青年的腿抖了抖，接著，穩(wěn)住了，然後他一口氣便朝著那圓臺走去。

能舉起那樣一塊巨石，這個青年的武力，肯定不低，他可以輕而易舉的逃脫，卻終究放不下自己的族人。

青年快步前去，然後將石塊堆砌在圓臺中央，接著，又迅速的返回，然後開始背第二塊巨石。

第三塊，第四塊，第五塊……

時間慢慢的過去，少年的手腕完全紅腫，肩上磨開了一層層的鮮血。

當(dāng)搬運到三百塊的時候，夜晚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而且雖然軒轅破一聲痛呼都沒有發(fā)出，按時每個人都知道，這個青年的體力，正在迅速的消失。

腳下的鮮血留下一道道的痕跡。

除了梁山移民和岐山族的人守在旁邊外，其他的人都慢慢聚攏來，然後驚訝的看著軒轅破。

那個監(jiān)工坐在那裡，感受到所有人注視的目光，讓他越發(fā)的囂張和狂妄。

他手中的鞭子朝著軒轅破的身體打過去：“快點！”

之前軒轅破身邊的少女再也忍不住開口道：“你打他幹什麼？”

“怎麼，你想捱打？”監(jiān)工冷冷額看了少女一眼。

少女憤怒的想要開口，但是軒轅破卻立馬道：“我會快點的。”

說完便迅速的邁開步子。

監(jiān)工的注意力被軒轅破拉走，便沒有再多看那個少女一眼。

少女看著連腿肚子都在打顫的軒轅破，狠狠的抹了一下眼角的淚，然後迅速的跑了過去，到了那巨石前，伸出手，想要搬動。

她想要幫他。

監(jiān)工瞧著她這個樣子，反而冷冷的笑了起來：“哦？幫忙？相幫就幫吧，只要你們搬得動。”

少女倔強的咬著嘴脣，憋出了眼淚，然而仍然無法將巨石移動半分，她的眼淚“啪啪啪”的落下來。

爲(wèi)什麼她這麼弱小？！爲(wèi)什麼！

看著這個少女拼了命的樣子，梁山一族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們上前，然後撈起袖子：“我們來幫忙！”

看著別人家都是這個樣子，岐山族的人也紛紛撈起了袖子。

人家是爲(wèi)了幫他們才成爲(wèi)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們還有什麼臉作壁上觀？

一瞬間，大家紛紛涌上來，一個人擡不起，便五個人，五個人擡不起，便十個人。

天上只有寥落的星辰，偌大的地方插著幾個火把，精疲力竭的兩族人再次站起來，一步步踉蹌的朝著那圓臺行去。

軒轅破轉(zhuǎn)身，看著大家，然後一握拳頭，道：“爲(wèi)了活著。”

所有人看著他，咬了咬牙，繼續(xù)向前。

爲(wèi)了活著，他們可以忍辱偷生；爲(wèi)了活著，他們也可以一起努力。

活著，本來便是這世間最容易也是最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