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費所長,小伢兒不懂事,他是以前劉指導(dǎo)員的外甥,我認(rèn)得,你莫和他一般見識。小杜,你先坐先坐,來來來,小姚,你過來,我和你說兩句。”張警察在旁邊出乎意料地幫我說話了。雷震子也賠著笑給費所長上煙,小杜也趁機又坐了回去。
張警官把我扯到了一旁,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嚴(yán)肅表情,給我說:“你不認(rèn)得我了吧,我和你舅舅一起工作了好多年,你這個伢兒啊,怎麼這麼不懂事呢?你舅舅要是在這裡,都要罵你。你和費所長頂個什麼嘴啊?別人堂堂一個所長,科級幹部,過來是幫你辦案的,你以爲(wèi)什麼案子他都去啊?他這是重視你這件事!不懂事!我告訴你,今天不是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我都懶得和你說這些話。”
“不是,張叔,我是被……”
一聽他和我舅舅是老同事,我也就順桿往上爬,叫起了叔,並且準(zhǔn)備訴說滿腹冤屈。
“你還什麼是不是?你還犟什麼犟?我給你講,你這個案子,該辦肯定辦,但是,你不能因爲(wèi)你被搶了,就把脾氣發(fā)在費所長的身上啊!被搶的人多了,我那裡檔案都一疊,人人都像你這樣,那還辦什麼案啊?你趕緊去道個歉,等下我再幫你說一說。你不聽話,真搞起費所長的脾氣來噠,我都保不住你。今天有你受的,扣留你幾天沒得一點問題,你真以爲(wèi)你清白得很啊?聽話,去。”
看著這位語重心長的張叔叔,我決定聽從他的建議,剛要轉(zhuǎn)身去向費所長道歉,卻又被他一把拉了回來:“哎,我給你說。今天機子肯定要被拖走,剛剛你確實太過分噠,費所長的面子下不來。你懂不懂?”
我一下子急了,聲音又大了起來:“張叔,我機子被拖走了,我還怎麼做生意啊?”
張警察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極爲(wèi)曖昧的笑意,左左右右地打量了我半天之後,才慢吞吞地說:“你叫什麼叫?不懂事!拖走了,你再想辦法運回來唦。費所長也只是給你個教訓(xùn),他要著你的機子又沒得用。你也是打流的人,人情世故,這點事不懂啊?”
我明白了!看著這位張警官陌生的臉孔,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我舅舅的老同事,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認(rèn)識我。不過,我卻真的聽出了他話裡面的意思。
自從在悟空手下逃生之後,我飛快地成熟了起來。可是,方纔,我卻一直表現(xiàn)得極爲(wèi)幼稚和弱智,那是因爲(wèi),我當(dāng)他們是警察,是光明正大的人物。所以,面對他們,我覺得用不上那些鉤心鬥角的下流手段。但是現(xiàn)在,我明白了,其實除了身上那層皮之外,眼前的幾人和我們沒有什麼不同。此刻,他們用過的手段,在道上,我也見識過無數(shù)次,只不過,他們用得更冠冕堂皇、更露骨、更出乎我的意料。
既然這樣,這個遊戲就回到了我熟悉的世界當(dāng)中。那麼,我也就不再是幼稚的姚義傑,我是義色!
我由衷地笑了起來:“哦,那要得,多謝你噠。張叔。”
在張警察的斡旋之下,在我誠懇的道歉聲中,費所長找到了下去的臺階。不過,他還是沒有理我,揹著雙手轉(zhuǎn)身一個人先走了。過了半個小時,又來了幾個警察和一輛小卡車,一直守在店子裡面的張、杜兩人一起把我的機子擡上車子,在鄰居們意味深長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昨天破了財,今天又要破財,一肚子的怨氣之下,我在遊戲室裡面,和雷震子一起大罵費強福。
這個時候,皮鐵明來了。聽我說完了一切之後,皮鐵明沉思了半晌,他說:“義色,我覺得,這是個好事。”
“嗯?”莫名其妙之下,我看向了他。
“他敲打你,又沒有抓你,是爲(wèi)了什麼?爲(wèi)了舒服唦,那你就讓他舒服。”皮鐵明的雙眼明亮清澈,有著一層我似懂非懂的意思。
我看著他,腦海裡面在急速思考。沒有等我想出,皮鐵明決了答案:“舒服噠,就算不是朋友,也是熟人。在道上混,多個熟人,多條路。”
皮鐵明!
好一個皮鐵明。
那天下午,我跑到銀行取了一千塊錢,分爲(wèi)兩包。
我跑到了派出所,剛巧看見了那個小杜,小杜告訴了我費所長的辦公室,然後還頗有好意地對我說:“費所長的脾氣大,你注意點。”
推開門的時候,費強福正在裡頭喝茶看報紙。看著我進門,他的眼睛明顯一亮,但臉上還是那副要理不理的樣子,瞟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
“費所長,在忙啊?”
“嗯。”
“費所長,上午真的不好意思,我年紀(jì)輕,有些時候不懂事,你莫見怪啊。真的對不住你。這麼熱的天,你專門跑去幫我辦案,我還這個態(tài)度,罪該萬死啊!呵呵。”
“嗯。”
“費所長,你看,我也要做生意,機子拿走噠,我也沒得辦法。費所長,你看,該罰就罰,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只要在我能力範(fàn)圍,我都接受處理。要不要得?”
費強福終於放下了手裡的報紙,一張黑瘦狹長的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柔和線條,看著我說:“你這個伢兒,也真是的。先前怎麼就不會好好說話呢?而今曉得求到我這裡來了啊。”
“是是是,費所長,是我不懂事,你大人莫記小人過。費所長,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生意也纔開張沒得多久,手裡頭沒得多錢,也不曉得具體的行情。我自作主張,剛剛想辦法找朋友拿了一點,這裡五百就當(dāng)是我交給所裡的罰款,另外這一些呢就是我請費所長和張警官、杜警官吃個消夜,賠個不是。”
費強福沒有絲毫的羞澀與拒絕,這足可以讓一般人家過半年的一筆錢,他直接就接過去,還當(dāng)著我的面,點了點,這才塞在了抽屜裡頭,然後,他笑著說:“要得,小姚,今後,有什麼事,你找我就是了。拖走這些機子呢,我也只是給你一個教訓(xùn),也不能真的耽誤你的生意唦,是不是?案子的事,你放心,有線索噠,我會通知你。”
“是是是,費所長謝謝你啊,謝謝。費所長哪天要是有時間噠,喊上張警官他們,我請你們一起喝酒啊。今後,還要麻煩你們的時候多。”
“哈哈,要得要得,有機會的。”
“那好,那我就不多打擾你工作噠,要記得找我喝酒啊,費所長。”
“行行行,你等下在外頭找小杜就行。小杜,你和老張他們搞輛車幫小姚把機子送回去一下。”
從那天開始,我和費強福變成了朋友。不過,從辦公室出來後,我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表現(xiàn)得最爲(wèi)善意的小杜警官,卻對我陰起了一張臉。
其實,我瞭解他這種人,他和我的年紀(jì)差不多,他應(yīng)該還沒有參加工作多久。
時間,他需要的只是時間,總有一天,他也會變成像我、像張警官、像費強福一樣的人。
這是這個社會給予我們的宿命。
成人世界裡的孩子
還記得是辦完熊“市長”沒多久的一次閒談中,將軍得知我把他給我的所有報酬以及自己的一點積蓄全部都分給了癲子他們之後,他表現(xiàn)得非常吃驚。當(dāng)時,將軍憋了很久,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義色,你今後肯定有好多的朋友。”
今後,我是否會交到很多的朋友,我不知道。但是,有一段時間,我認(rèn)爲(wèi),我至少有了三個死心塌地跟著我的人。在錢這一點上,我想,我的確可以稱得上是豪爽大方。
我的腰包鼓起來了,我卻並沒有忘記整日替我守在遊戲機室裡面的癲子和雷震子,甚至連依舊在做殺狗生意的牯牛,我也會不定期地分給他一些紅利。有了共同的利益,自然也就有了更爲(wèi)親近的關(guān)係,更爲(wèi)堅固的聯(lián)盟。天下熙熙,皆爲(wèi)利來;天下攘攘,皆爲(wèi)利往。世間之事,不外如是。
只是,被搶的事情發(fā)生後,我發(fā)現(xiàn),這個定律有些時候不見得就對,尤其是對於上下級的關(guān)係而言。有些問題,並不僅僅靠錢就可以解決。
比如說癲子與我之間的關(guān)係。
癲子對我依舊很好,只是在日常的接觸中,我越來越感受到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某種變化。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一天都難得見他笑一次,好像見誰都低一等,說話時,總是埋著個腦袋,走路都沒點聲音,目光往上斜瞟著看人,陰鬱、自卑。
但是現(xiàn)在,他笑得溫和而自信,雙眼炯炯有神,身上居然有了幾分類似於唐五那種雖然低調(diào)卻遊刃有餘的味道。正是因爲(wèi)他的這種變化,讓他與我之間的差距變得小了起來。
差距越小,我們之間就越像是朋友。這樣的關(guān)係,本來也算是不錯,只可惜,我們是在打流。打流的人之間永遠(yuǎn)都不會有絕對平等的朋友,有的,只是大哥與小弟。可是,癲子還沒有搞懂這個道理,他以爲(wèi)就算我不是他的大哥,卻依舊可以當(dāng)他的朋友。
所以,當(dāng)我感受到癲子對於我的態(tài)度開始變得像是朋友一樣的溫和,而不是當(dāng)初那樣對待大哥般的客套的時候,我們之間的關(guān)係已經(jīng)超過了我容忍的範(fàn)圍。特別是在那晚下跪之後,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挽回我在癲子心中失去的那一城。
癲子變了,我則已經(jīng)變了很久。但是,有一個人,不管窮或者富,他都是一個樣子,都是一副心腸,只要你對他好,哪怕這種好是假的,他也照樣全心全意地對你。
這個人就是雷震子,也正是他給予了我挽回自己和癲子之間關(guān)係的機會。
接觸時間越長,我就越喜歡雷震子這個人。雷震子猥瑣、怯懦、愚笨、胸?zé)o大志、臉皮厚,喜歡吹牛,有些卑顏屈膝,外表還可以說是慘不忍睹。這些,但凡認(rèn)識他的人,都不會否認(rèn)。但是,他卻有一個我們其他人身上都沒有的特質(zhì)——單純。
在我的一生所認(rèn)識的人之中,無論是流子、官員、讀書人,還是普通的百姓,雷震子都可以說是那一個最爲(wèi)單純,也是唯一一個絕對單純的人。
他單純得近乎弱智。其實,也許他並不弱智,他只是一個在殘酷的成年人世界中,不願意長大的孩子。不知道爲(wèi)什麼老天會讓他行走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是最危險、最殘忍、最鉤心鬥角的一條路上。可他卻又從來就沒有學(xué)會在這條路上生存所應(yīng)該學(xué)會的那些雖然骯髒,卻絕對管用的本領(lǐng)。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學(xué),他只是固執(zhí)地做著那個可憐、可愛又可悲的雷震子。正是他的這個特點,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於保護和珍惜的感情。可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這樣想。我這樣對他,也不是因爲(wèi)我是一個好人,而是因爲(wèi)他是我的兄弟。如果換作其他像雷震子這樣性格的人,我覺得我也會如同劉毛一樣吃定他!
雷震子居然又和劉毛玩到了一起。
在遊戲室開業(yè)後三個月左右的那段時間,我偶然發(fā)現(xiàn),劉毛帶著朋友過來玩,而且每次他過來的時候,雷震子都顯得非常親熱。
我提醒過雷震子,他給我說:“三哥,你放心。我答應(yīng)過你,說戒賭,就一定不會再賭。劉毛過來也只是玩玩電子遊戲,他人其實也不壞。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他還專門給我道過歉。畢竟認(rèn)識這麼長時間的朋友了,他過來了也是客。三哥,沒事的,你放心。”
我看劉毛確實又還算守規(guī)矩,也就沒有再多說。
再過了一段時間後,生意越發(fā)上了軌道,我因爲(wèi)要帶著癲子去辦另外一件事情,所以也就不再天天守在店子裡面,將店裡的事情交給雷震子打理。直到前兩天晚上七八點鐘,我一時興起來到店子裡面,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該是玩電子遊戲的黃金時段,店子裡面卻除了幾個打流的朋友和劉毛一夥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人。
有些奇怪之下,我問雷震子怎麼回事,雷震子吞吞吐吐,要說不說,最後憋出了一句“我也不曉得爲(wèi)什麼”。那天之後,我起了疑心,加上手頭的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吩咐癲子留在店裡幫我招呼兩天。
結(jié)果,今天,癲子就找到我,告訴了我一件事情。
我的店子裡面是一毛錢一個遊戲幣。這個價格不算很貴,但是在當(dāng)時來說,也不能算是很便宜,尤其是對於那些七八歲十來歲的學(xué)生而言。不過,電子遊戲的誘惑實在是太大,就像今天的網(wǎng)絡(luò)遊戲一樣。今天很多小孩子爲(wèi)了玩過癮,爲(wèi)了取得遊戲裡面的一套裝備或是一張點卡,可以騙大人的錢,偷別人的東西,甚至陪人睡覺。
那個年代雖然沒有這樣誇張的事情,卻也同樣有著很多人爲(wèi)了玩遊戲而費盡心機。比如,有些小孩,會在買的遊戲幣上面想辦法鑽一個小孔,然後用根繩子吊著,投入機子裡面,等遊戲開始之後,又把幣拖出來,反覆使用。還有的就利用格鬥類的遊戲與人賭博,技術(shù)好的,一整天不花一分錢,卻可以過足遊戲癮。更厲害的做一個與遊戲機機箱配套的簡單鑰匙,想玩了,趁我們不注意,打開遊戲機箱,撥動一下那根感應(yīng)的鐵絲。千奇百怪的招數(shù)讓我們防不勝防。
每次見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們當(dāng)然也會管,不過,最多也就是沒收工具,訓(xùn)斥兩聲了事。因爲(wèi),做這些事情的一般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半大小子,實在沒有必要和他們較真。但是,這次截然不同了。這些日子在我遊戲機室裡面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完全變了質(zhì)。
還記得費強福把我收走的那幾臺機子嗎?那是在被搶劫之前的幾天,我想要更新遊戲,所以去市區(qū)購買新的遊戲電子板。在供貨的商鋪那裡,禿頭老闆神秘兮兮地給我推薦了一款據(jù)說是從英國傳過來的,叫做“水果機”的全新遊戲機。在簡單瞭解了一下這種機器的玩法之後,我沒有絲毫猶豫,半買半賒,一口氣就拿走了四臺。因爲(wèi),這種機子其實並不能算是遊戲機,嚴(yán)格來說,它是披著電子遊戲外衣的全新賭博工具。
在娛樂設(shè)施極爲(wèi)貧乏的九鎮(zhèn),開一個合法的、不用害怕被查處的賭場,你覺得能不賺錢嗎?
水果機的玩法其實很簡單。機子正中心的大屏幕周圍分佈了八種物品的圖案,分別爲(wèi):蘋果、西瓜、木瓜、橙子、鈴鐺、77和雙星。每種物品又分爲(wèi)大小兩個類別。這其中,還有一個寫著BAR的特別選項,如果剛好中了BAR,那麼就會出現(xiàn)啪啪的槍擊聲,玩家可以額外獲得三次中選的機會,所以九鎮(zhèn)人稱其爲(wèi)“打槍”。
在玩家的面前,有一排按鈕,對應(yīng)著上面的八種圖案。遊戲開始時,點擊想選的圖案,並選擇圖案的大小類別,按開始鍵,遊戲機上就會出現(xiàn)一串不停遊走的小燈,小燈如果剛好停在你所選擇的圖案上,那麼屏幕上就會顯示你所中的獎數(shù)。其中,77最大,賠率是一百。
一個遊戲幣是一分,可以玩一次,一百分就是一百個遊戲幣,可以在我們的櫃檯上兌成十元錢人民幣的現(xiàn)金。在月工資普遍只有幾十一百塊的年代裡,這無疑是一個相當(dāng)具有吸引力的誘惑,再加上它有非常容易上手的操作系統(tǒng)、刺激爽快的遊戲樂趣。
於是,我的機子剛買回來,不出一個星期,就火爆了全九鎮(zhèn)。這下,遊戲室裡玩的就不只是小朋友、中學(xué)生了,無數(shù)的成年人也加入了進來,劉毛就是其中一個。
劉毛玩沒有關(guān)係,開門待客,不管之前結(jié)了什麼仇,現(xiàn)在進來給我送錢,那就是客人。重要的是,他和其他的玩家有一個本質(zhì)上的不同。他是一個靠著一雙手在公車上討生活的涌馬。
爲(wèi)了防止有人打開機箱刷分作弊,除了遊戲機機箱本身的鎖之外,我還專門吩咐癲子在每臺機子的外頭加上了一隻掛鎖。但是,能夠長期掏別人錢包而不被發(fā)覺的涌馬,當(dāng)然就有著一雙飛快而靈巧的手。開把掛鎖,配副簡易鑰匙,對妙手空空的劉毛而言,實在是太小兒科了。於是,有一段時間裡,劉毛每天都可以從我們店子裡面贏走百來元錢。
後來,雷震子發(fā)現(xiàn)了。
雷震子很生氣,可他給劉毛留了一次情面,並沒有告訴我,他只是制止了劉毛的行爲(wèi)。
劉毛不蠢,他知道再這樣幹下去,被我知曉的後果。他也確實聽了雷震子的話,沒有再在我們這裡出老千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