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朕的孫子,何須冒險
不過,此時,扶蘇也未曾想這些。
這段日子,他每天都很忙碌,不是去軍中犒勞將士,就是輕裝簡行,深入田間地頭,瞭解秋種的情況,考察地形,觀察河流走向,帶著上郡百姓挖井修渠,興修水利,又或者是坐在村頭,跟村裡的一些老人聊些家長裡短,傾聽民生疾苦。
有時候回不了城,就借宿在農(nóng)家小院。
吃著粗糙的食物,睡著冷硬的板牀,然而扶蘇眼中的憂鬱卻更深了。
每當(dāng)夜晚停下來的時候,他都會抱著膝蓋,望著夜空發(fā)呆。
腦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淳于越先生寄過來的那封書信,閃過無數(shù)鄉(xiāng)民淳樸卻黑瘦的面龐,感受著他們卑微到塵土裡的希望。
難道,過去的我真的錯了嗎?
這幾天,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問自己,但是沒有答案,也沒人能告訴他這個答案。
身邊隨行伺候的侍衛(wèi),發(fā)現(xiàn),自家寬厚仁慈的長公子,變得更加沉默了,身子也越發(fā)的消瘦,終日如一位苦行僧,默默地行走在這片荒僻破敗的土地上。
不過,大家眼中的敬重,卻越發(fā)深重起來。
他們從未見過,有哪一位貴人,能像長公子這樣,眼裡全是這些貧窮低賤的百姓,他們想不出什麼大道理,但心中卻有一個淳樸的念頭。
願爲(wèi)這樣的長公子效死命!
上郡城外。
這幾日,已經(jīng)與趕來的王賁徹底完成交接的蒙恬,雙手交疊,站在馬車前,向著扶蘇躬身行禮。
“長公子保重——”
扶蘇溫和地笑了笑,同樣躬身作別。
“將軍保重——”
蒙恬目光掃過沖著自己溫和頷首的長公子,看向站在長公子身邊的王賁,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鄭重地拱了拱手。
“王將軍,我們後會有期——”
“蒙將軍,後會有期——”
一切盡在不言中,王賁同樣鄭重拱手,與蒙恬作別。
扶蘇和王賁站在長亭之外,一直到蒙恬的馬車消失在馳道的盡頭,這才轉(zhuǎn)身回城。此時,已近新年,哪怕是遠(yuǎn)在上郡,城裡也已經(jīng)有了幾分新年的氣象。
王賁新來乍到,扶蘇公子自然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內(nèi)心也想了解一下家中的近況。
雖然和家中有書信往來,但兩地距離近千里,雖然有軍中驛站,但終究有些不便,上一次通信,還是剛到上郡的時候,距今已經(jīng)有二十多日了。
所以,聽著王賁的敘述,扶蘇的嘴巴不由越張越大,整個人都懵了。
你確定你口中的那個小公子郢是我扶蘇的兒子?
發(fā)明皇孫犁,皇孫車,皇孫磨也就算了,他甚至還能力博熊羆,活捉一頭大狗熊?
他還知道西域之事,畫了一副似是而非不知真假的地圖?
扶蘇腦袋瓜子都嗡嗡的。
如果不是王賁言詞確確,他又深知王賁的性格脾氣,不是隨便說笑的人,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人都差點自我懷疑了。
我生了一個天才的兒子?
我竟然都不知道!
哎喲,真是慚愧啊,我這些年,都沒顧得上關(guān)心這個好兒子。
扶蘇心中百感交集,又是開心,又是慚愧,覺得自己這個對這個孩子關(guān)注太少,這個阿翁做得實在是太不合格了。
等他聽到自家兒子,深受自家阿翁寵愛,不僅當(dāng)了冠軍將軍,還被始皇帝親自帶著去了趟眉縣,從孟西白三氏中招收了三千年輕子弟的時候,扶蘇整個人都沉默了。
沒誰比他更明白,孟西白三氏在始皇帝心中的分量。
因爲(wèi)這個消息的衝擊,乃至於當(dāng)他聽到,自家兒子已經(jīng)開始跟著老將軍王翦學(xué)習(xí)兵法的時候,差點都沒反應(yīng)過來。
等他反應(yīng)過來之後,臉上的喜色就再也掩飾不住了,連這些時日臉上被眼中疾苦薰染積鬱的愁思都不覺消散了許多。
這一場接風(fēng)酒,扶蘇少見的喝多了。
……
第二天就要過年了。
趙郢雖然心中沒什麼感覺,但是也沒有要不識趣地去打擾別人過年的意思,昨日告辭的時候,已經(jīng)跟老將軍王翦打過招呼,說好了這幾日暫時休息,不再去王家府上繼續(xù)學(xué)習(xí)兵法的事。
他上午帶著弟弟和妹妹出去逛了一趟街。
原想買點小東西,送給兩人坐禮物的,但一圈逛下來,卻發(fā)現(xiàn)哪怕是外面的集市上,東西都乏善可陳。
賣東西的人少,買東西的人更少。
這個時代,把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自給自足的特點,幾乎發(fā)揮到了極致。而且,即便是過年,街上也沒什麼燈籠炮竹之類的,就連後世他熟悉的年畫都沒有,只是偶爾有幾家出售桃符的,他也沒什麼興趣。
自家府上就有工匠,無論是做工還是選材,都比這些小攤上的質(zhì)量好多了。
雖然他興趣缺缺,但很少有機會外出的趙起和趙希卻很興奮,一路東張西望,興頭很高。
趙郢隨手給兩個人買了一份麥芽糖後,兩個人就更開心了。
這些他們雖然平日也不缺,但能跟自己逛街買來的一樣嘛。不過趙郢心中有事,也不願意多逛,不到半晌,就準(zhǔn)備回去了。
“大哥,你看那邊,竟然還有賣字畫的……”
趙起卻不由眼睛一亮,指向一旁的小攤。
趙郢有些意外地擡頭看去,竟然還真有一個賣字畫的。
秦朝自然有字畫,扶蘇府上,就有很多不錯的作品,很多人都是當(dāng)世名家。但這字畫這玩意兒,跟後世一樣,因人而貴,這個時代,還鮮有當(dāng)街賣畫的,而當(dāng)街叫賣的,也很少有什麼名家作品。
即便是名家大作,趙郢其實也不怎麼感興趣。前世就是個普通人家的子弟,欣賞不來這等陽春白雪的東西,就連他前世的電腦硬盤裡,也大多都是異國的風(fēng)光。
不過,他看了看身邊的趙起,笑著點了點頭,當(dāng)下邁步走了過去。
陳平袖著手,一邊忍受著肚中的飢餓感,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羣,心中有些苦悶。
自己不甘平庸,又因自己四處求學(xué),花費甚巨,卻沒有什麼收項的緣故,引得大嫂不滿,甚至鬧到大哥陳伯憤而休了大嫂的地步。
這才辭別大哥,一路遊學(xué),趕來咸陽,想要謀一條出路。
然而到了之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咸陽貴門雖多,卻不是他一個毫無名氣的外鄉(xiāng)人的去處,這些日子,他逗留咸陽,四處拜訪權(quán)貴,想要謀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卻是四處碰壁,沒有半點收穫。
更加糟糕的是,他人還在,盤纏沒了。
不得已,只能耗盡最後的資財,買來一方素白布帛,題寫字畫,當(dāng)街叫賣,想憑藉這些,換來幾日生活的資費。
然而,從昨天等到現(xiàn)在,也無人問津。
真正的權(quán)貴,誰會留意街頭賣畫的無名之輩,窮苦的百姓,誰又樂意買這種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的玩意兒。
有那個閒錢,給家裡老人孩子截二尺布不香?
這個時候的陳平,才深刻的意識到,咸陽雖大,居之不易的道理。
正在他心中苦悶,一籌莫展的時候,卻看到一個衣著華貴,豐神玉骨,氣度不凡的高大少年,領(lǐng)著一個少年,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孩向他走來。
他頓時精神一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貴人,可是對這字畫感興趣——”
趙郢原本只是隨意看看,反正他對這玩意兒也談不上什麼鑑賞能力,但瞥了一眼跟前的字畫上的落款之後,卻不由眉梢一挑,露出了一絲意外的神色。
“陽城陳平?”
陳平非常敏銳地捕捉到了趙郢眼中一閃而逝的詫異,還以爲(wèi)趙郢是看中了自己的字畫,頓時心中大喜,不過臉上的神色卻越發(fā)淡定從容起來。
“讓貴人見笑了,正是學(xué)生——”
趙郢點了點頭。
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陳平的字畫,是這個時代常見的侍女圖,旁邊還配著一行詩經(jīng)上的小字。
“南有千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字體俊秀挺拔,看著好像還行。
但他知道,無論這字畫行還是不行,若是傳到後世,那肯定也是天價。可惜這玩意兒對現(xiàn)在的自己而言,沒什麼意義。
“貴人若是看著喜歡,隨便賞些錢財,拿去便可……”
話語剛落,肚子裡便傳來一陣清晰的咕嚕聲。
神色頓時大爲(wèi)尷尬。
趙郢也不由樂了,這個陳平倒是有趣,已經(jīng)到餓著肚子沿街賣畫的地步了,還在自己這裡耍心眼。
隨便賞些錢財——
真要是有貴人相中了他的字畫,隨便賞反而不好佔他一個落魄讀書人的便宜。
趙郢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後世大名鼎鼎的丞相,輕輕地?fù)u了搖頭。
陳平:……
就在陳平心中失望,意外還要繼續(xù)餓著肚子的時候,趙郢卻笑瞇瞇地開了口。
“我乃是皇長孫趙郢,身邊正好缺一位能寫會算的先生,我看伱這字還有幾分火候——”
幸福來的太突然。
陳平聽出了趙郢話裡未盡的意思,心中下意識地就是一提,有些緊張地看向眼前高大俊美的年輕人。
這位竟然就是長公子郢!
這幾日,這個名字差點把他的耳朵磨出了老繭。
皇孫車,皇孫犁,皇孫磨,力博熊羆,始皇帝寵愛……
一系列的事蹟,已經(jīng)成爲(wèi)咸陽城百姓最津津樂道的談資。只是這位小公子年僅十五,尚未開府,不能招攬門客,不然他早就求上門去了。
不過就算求上門去,估計也希望不大。
畢竟,那可是深受始皇帝喜歡的皇長孫,門檻自然不低,像他這種籍籍無名的外鄉(xiāng)人,自然很難入得法眼。
看著眼前這位極力保持平靜,卻難掩驚喜的陳平,趙郢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笑意。更加深刻的意識到,相對於這些後世所謂的人傑,此時的自己,纔是高高在上,決定人前途命運的貴人。
“你可願意來我身邊做事……”
陳平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激動的神色,衝著趙郢深施一禮。
“願爲(wèi)公子效勞——”
出門逛個街,竟然還隨手撿了一個人才。
趙郢覺得還不錯。
畢竟,自己軍中,現(xiàn)在正好缺少一位像樣的謀士,這個陳平來的恰是時候,正好能彌補自己這個短板。
回到府上,叫過府上的管事,吩咐先帶著陳平去吃飯,然後去給他安排住處。陳平雖然有些尷尬,但臉不紅氣不喘,心安理得地跟著管事出去了。
趙郢也不管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旁邊的外管事。
“我要的搖椅,可曾送來……”
“回小公子,已經(jīng)送來了,正在您書房外面放著,等您過目……”
趙郢點了點頭。
本來就不是多複雜的東西,又有府上的工匠加班加點,做出來自然不是什麼難事。椅子用的是黃花梨木的,被府上的工匠打磨的油光水滑,帶著一種天然的光澤。
趙郢親自躺上去試了試,發(fā)現(xiàn)效果很好。二話不說,大手一揮。
“賞——”
轉(zhuǎn)頭又吩咐府上管事,照著這椅子的樣式再打造幾張之後,便讓熊和驚把這椅子扛起來,跟著他施施然往甘泉宮走去。
……
甘泉宮。
始皇帝面沉如水,目光冷冽地看著拱手而立的王翦,大殿上的氣氛冷寂到極點,兩邊伺候的侍女,一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大氣都不敢喘。
但王翦卻面色如常,罕見地不肯退讓分毫。
“老臣知陛下視小公子如絕世珍寶,對他期許甚深,但老臣以爲(wèi),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把他交給李信將軍教導(dǎo),跟老臣相比,李信纔是最適合教導(dǎo)小公子的人選……”
看著這個在自己跟前俯首帖耳了一輩子,從來沒跟自己頂過半句嘴的老將軍,始皇帝臉上的冷色稍緩,不過語氣依然生硬。
“李信一生,好建奇功,每戰(zhàn),必身先士卒,常讓自身陷於死地——你可知朕的皇長孫出不得半天差錯——”
始皇帝盯著老將軍有些昏黃的眼睛,眼中閃過一絲惱色。
他相信,以老將軍王翦的智慧,定然不會看不懂他對皇長孫的安排和期許,竟然還跟提出這種不著邊際的建議。
“朕雖然讓他跟著你學(xué)習(xí)兵法,也給了他親自練兵的機會,但也只是不想讓他不知兵事罷了,朕的麾下,將士如雲(yún),又何須朕的親冒矢石——即便是有一天,真的需要他戰(zhàn)陣立功,朕也希望他能像老將軍一樣,謀而後勝,而不是自己去逞匹夫之勇……”
王翦恭恭敬敬地道。
“陛下,老臣也是爲(wèi)人祖父的,豈能不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但爲(wèi)人長者,則爲(wèi)子孫計長遠(yuǎn)——”
說到這裡,王翦再次深施一禮,目光平靜地看著始皇帝。
“陛下必欲拔擢小公子,則聽臣之計。小公子正值少年,身無寸功,若是貿(mào)然蒞臨高位,何以服衆(zhòng)?而若想讓小公子儘快脫穎而出,則非開疆拓土之功,不足以服衆(zhòng)……”
始皇帝聞言,若有所思,面色稍霽。
“然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六國破滅,四海一統(tǒng),若想立開疆拓土,必然要落在河西走廊與漠北一帶,然臣之戰(zhàn)法,最適合中原地區(qū),若與匈奴交鋒,臣不如李信……”
見始皇帝似乎聽進(jìn)了自己的話,王翦的語氣越發(fā)誠懇起來。
“小公子力博熊羆,勇猛無雙,又胸有大志,譬如雄鷹,正應(yīng)該振翅翱翔於高空之上,搏擊風(fēng)雨,若陛下把他珍藏於密室之中,囿居於雀籠之內(nèi),陛下,小公子何日才能真正成長起來,擔(dān)負(fù)起他應(yīng)該擔(dān)負(fù)的重任……”
始皇帝眼中冷色盡去,不過臉上依然有猶豫之色。
倒不是他優(yōu)柔寡斷,不明白王翦話中的道理,而是關(guān)心則亂,他內(nèi)心深處對趙郢這個孫子,期許太深,反而失去了平日的睿智果敢。
“陛下,臣之孫王離爲(wèi)小公子副將,只要他一息尚存,小公子就會安然無恙……更何況,小公子天子聰敏,思慮周密,即便學(xué)了李信的兵法,小公子也未必會像李信那樣兵行險著——即便他想,以他的身份,也未必會有那個機會……”
不知道是不是這最後一句話,說動了始皇帝。
始皇帝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那就依老將軍之言,不過——”
說到這裡,始皇帝語氣堅決起來。
“不過,那也要在老將軍指點之後……”
王翦神色嚴(yán)肅地,躬身道。
“老臣必不敢負(fù)陛下重託……”
君臣二人在如何教導(dǎo)趙郢的問題上達(dá)成一致,大殿裡的氛圍頓時輕鬆了不少,兩旁伺候的下人也不由偷偷鬆了一口氣。
陪著始皇帝說了會兒閒話,王翦就準(zhǔn)備起身告辭了。
就在這時,大殿外面?zhèn)鱽砹粟w郢清朗歡快的聲音。
“大父,看我給您帶來了什麼好東西——啊,老將軍您也在……”
趙郢走進(jìn)大殿,纔看到拉著小椅子,陪著始皇帝喝茶的老將軍王翦,趕緊上前躬身行弟子禮。
老將軍王翦笑著起身回禮,然後有些好奇地看著趙郢放在一旁的搖椅。
“小公子,這是何物——”
聽王翦問起,趙郢頓時嘿嘿一笑。
“此物名爲(wèi)搖椅——我剛剛讓府上工匠爲(wèi)大父打造的好東西……”
說著,搶上前去,攙扶住始皇帝的胳膊。
“大父,您要不要試一試……”
PS:原計劃繼續(xù)六千的,但過渡章節(jié)難捱,修修改改,終於只寫出來五千。明日再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