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在一處山洞外面發(fā)現(xiàn)了幾副骸骨, 雖沒有衣服等辨別之物，但其中只有一副是男子的骨骼，而且身形很高, 毫無疑問, 這就是楊道長的遺骸。
宋衍脫下外袍, 忍著淚把師父的遺骸仔細包好。其餘屍骨他分別挖個坑埋了, 因爲分不出哪一位是師父的未婚妻, 只能把她們?nèi)及苍嵩谶@裡。
宋衍剛忙活好這一切，突然感覺到熱浪襲來，擡頭一看, 叢林裡竟燃燒起熊熊大火。
宋衍把包著師父遺骨的包裹緊緊綁在背上，正打算去找神君, 就見一個人影從天而降, 懸停在面前。
神君周身泛著火光, 背上黑色的羽翼也被金光包裹，甫一靠近, 宋衍就被烤得面頰生疼。
“你這是……”宋衍已經(jīng)猜到神君因爲吃了猰貐的內(nèi)丹而重燃神火，可他剛說了幾個字就說不下去了，因爲神君面沉似水，正冷冷看著他。
“我們之間的賬是不是該算一算了，大羿？”神君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宋衍, 眼神晦暗不明。
“神君……”宋衍仰著臉呆呆地望著神君, 不敢置信又手足無措。
“我熬過數(shù)千年, 終於等到這一天, ”神君擡起一隻手, 手心瞬間聚起一小團火焰，火焰不停跳動, 散發(fā)著灼人的熱度，“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他帶著火焰的手掌朝宋衍推來，宋衍不躲不避，只是默默地望著他。
眼看火焰即將觸到額頭，卻又驟然消失，神君的手掌離宋衍的額頭近得可以感覺到彼此皮膚的溫度。
“你怎麼不躲也不還手？”神君收回手，怒喝一聲。
“是我欠你的，命給你就是。”宋衍雖說得平靜，但眼角還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淚光。
清算的一天終究是來了。宋衍看著神君，有無數(shù)的話語想說，但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除了坦然、沉默地面對，再無它法。
他頭皮的某處突然針扎一樣疼痛，然後就見一根純黑色的髮絲從臉側(cè)飄過，飛向神君。
神君捏住那根頭髮的瞬間，頭髮便瞬間燃燒捲曲，頃刻間就化爲了灰燼。
那是神君用來與宋衍結(jié)契的那根頭髮，現(xiàn)在，兩人契約解除，神君不再是他的神將。
“你是想著，就算我殺了你，你也可以重新轉(zhuǎn)世降生是嗎？”神君脣角微勾，面帶嘲諷，“如果我告訴你，我身上的神火可以將你的靈魂一起燒掉，從此天上地上再也沒有你的存在，你待如何？”
宋衍苦笑一聲道：“不如何……我說了，命給你。”
他垂下眼睫，極力忍著不讓淚水掉落。他不怕疼不怕死，也不怕神魂俱滅，只是有些捨不得，捨不得兩人昔日的情誼和曾有過的各種美好。
神君忽然落地站到他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頸，恨聲道：“你真以爲我捨不得殺你嗎？以爲我和你睡過就會喜歡你嗎？”他的手指瞬間收緊，宋衍因爲窒息雙頰慢慢漲紅起來，“我每天都想殺了你！之所以留你到現(xiàn)在，是因爲你還有用，你是天神轉(zhuǎn)世，只有你能助本君修成法身重燃烈火！現(xiàn)在，你對我而言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用處了！”
宋衍因爲窒息下意識地去抓握脖頸上的那隻手，但當聽完他的話後，他又垂下雙手，閉上眼睛，決定安然受死。
“還手！”神君氣極，一把將宋衍狠狠推開，“像個男人一樣和我決鬥！”
宋衍捂著頸項，兀自咳嗽了一陣，然後啞聲回道：“我說過，我欠你的，所以命給你。”
神君身周突然爆發(fā)出巨大的熱量，他身後的幾棵樹木瞬間燃燒起來，火勢朝遠處著火的地方蔓延過去，似乎要將整片叢林全部燃燒。
“不願和我動手是嗎？”神君重新飛到半空中，邪氣地笑了笑，“那我就慢慢燃盡世間萬物，看你會不會振作起來，主動來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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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叢林瞬間沒入滔天的火焰之中，宋衍只覺一股熱浪襲來，接著一股強大的推力也跟著襲來，他下意識擡起手擋在面前，整個人都朝後飛了出去。
當他重重落在地面時，再定睛一看，自己所在的地方竟然是進入?yún)擦纸Y(jié)界前的山坳裡。
結(jié)界的入口依然存在，空氣泛著漣漪，像垂直的湖面。透過面前的空氣，可以看到被大火吞沒的叢林，那些參天大樹竟然瞬間就被燒成炭，然後又燒成灰。
一個黑色身影從入口飛出，又從宋衍面前快速飛過，在消失之前留下了一句話：“我等你來找我！”
宋衍呆呆地坐在地上，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淚水再也抑制不住，一顆顆地滑落下來。
***
宋衍剛一踏入山神廟的大門，晏雲(yún)就撲了上來，急吼吼地說道：“師父，不好了！廟裡的結(jié)界沒了，大桑樹枯死了，就連主殿的神像都裂了！白辰說山神走了！”
“我知道了。”宋衍輕聲說了一句，繼續(xù)往後院走去。
“師父，你怎麼了？”晏雲(yún)這才發(fā)現(xiàn)師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有些手足無措，只得小聲詢問一句。
“收拾一下，待會跟我去後山安葬你師祖。”
“是！”
兩人簡單收拾一下，去了後山。宋衍掐著方位找了塊不錯的地方，把師父的遺骸埋入土中。沒有棺槨，沒有墳包，也沒有哭墳之聲。
宋衍一直覺得師父若是去了，肯定不會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會入輪迴重新開始的。如今，他把猰貐殺死，師父的魂魄一定能得到赦免，重入輪迴。既入輪迴，那這一世的身軀對他來說也就沒有意義了。
“回去後，給你師祖立個牌位，每日祭拜。”宋衍望著眼前新栽上的小樹，啞聲說道。
“好！”晏雲(yún)立即乖覺地點頭。
“我要閉關(guān)，廟裡暫時交給你了。”宋衍回到廟裡，木然說了這樣一句後，便把自己關(guān)進了臥房。
晏雲(yún)問白晨：“我?guī)煾缚雌饋砗懿粚牛阍觞N看？”
白辰摸了摸他的頭頂，柔聲道：“他有心結(jié)，但我們幫不了。我們只要相信他一定能解決就好。”
“嗯，”晏雲(yún)望著師父臥房的方向，點點頭說，“我?guī)煾鸽m然年紀不大，但我總覺得他是個特別靠譜的人，這一次雖然不知道他和山神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但我相信他一定能解決的！”
***
一隻巨大的黑熊躺在地上，它全身都被燒焦，早已斷了氣。
一個黑衣男子緩步走到近前，彎下腰用鋒利的爪子割開巨熊的肚皮，掏出內(nèi)丹扔進口中。
躲在遠處觀看著這一切的動物們嚇得差點魂飛魄散，紛紛扭頭四處奔逃。
見周圍沒有圍觀者了，黑衣男子低頭看著黑熊，冷聲說道：“你靠邪法修煉，這樣死去也不冤。”
說完，他揮揮袍袖，讓附近方圓數(shù)裡之內(nèi)全部燃燒起來。除了花草樹木，還有一處山洞及裡面的怨氣一起被燒盡了。
見燒得差不多了，黑衣男子沖天而起，朝遠處飛去。
當天晚上，電視臺播報了一條新聞，內(nèi)容是大興安嶺某處發(fā)生山火，消防人員奮戰(zhàn)了幾個小時纔將山火撲滅。
同一時間，有兩道身影來到了山神廟門外。
晏雲(yún)在白辰的陪同下去開門，認出來者後很是驚訝了一下。
來的是趙傾宇和李嶽寧，上一次來幫忙的仙家裡就有他倆。
兩人是特意來找宋衍的，晏雲(yún)一聽，忙說師父閉關(guān)，出關(guān)之前不見客。
兩人只好把事情講給晏雲(yún)，希望他代爲轉(zhuǎn)達。
原來，金烏重新現(xiàn)世，現(xiàn)在落腳東北方向。北方早已進入初冬時節(jié)，但氣溫卻一直偏高，沒有降雪。這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金烏已經(jīng)殺死許多野仙並奪其內(nèi)丹，鬧得東北野仙人心惶惶；他還燒燬許多山林，逼得許多動物不得不進行遷徙。
“我昨天見過他，”在趙傾宇講述完相關(guān)事情後，李嶽寧沉聲開口，“然後才知道原來金烏就是這座廟裡供的山神。我勸他住手，他說這是他和宋道長的個人恩怨，只要宋道長願意與他一決生死，他便立即停手。”
晏雲(yún)徹底震驚了。他萬萬沒想到師父自從回來後之所以心情低落，原來是和山神起了爭執(zhí)，甚至嚴重到要以命相搏。
“他和我?guī)煾钢g到底發(fā)生了什麼？”晏雲(yún)追問道。
趙傾宇搖了搖頭，李嶽寧略微沉思後，則嚴肅地開了口：“我猜測，你師父是那一位轉(zhuǎn)世……”
“哪一位？”晏雲(yún)迷惑不解。
趙傾宇看了李嶽寧一眼，遲疑著解釋道：“我們也只是猜測而已，畢竟能讓金烏痛恨的，只有那一位了……”
晏雲(yún)忽然間想起一個詞：后羿射日。
“我?guī)煾杆标屉?yún)不禁朝師父臥房的方向看去。
“晏雲(yún)，”趙傾宇對晏雲(yún)語聲溫柔道，“我們既不想讓事情繼續(xù)惡化下去，也不想逼你師父去冒險，只是想問問他，可不可以先去與金烏談判一下，勸他先收了烈火……”
“我現(xiàn)在腦子很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晏雲(yún)畢竟還是小孩，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關(guān)人間安危的大事，難免手足無措，“我會去問問我?guī)煾福此觞N辦，兩位還請先回，我就不留你們在廟裡過夜了。”
趙傾宇本還想再說點什麼，卻被李嶽寧拉了一下，只好和晏雲(yún)告辭，與李嶽寧一起離去。
待人消失不見後，晏雲(yún)忙問白辰：“廟裡的結(jié)界你撐起來了吧？”
白辰重重點頭，並給予一個放心的眼神。
“如果我?guī)煾覆幌牍苓@事，那誰也不能逼他！”晏雲(yún)突然語氣霸道起來，“我們守好廟門和結(jié)界，不能讓任何人進來！”
晏雲(yún)在房門前徘徊許久，不知道要不要現(xiàn)在就把事情說給宋衍聽。
轉(zhuǎn)眼就過了子時，白辰忍不住擔心起晏雲(yún)的睡眠問題，正要開口勸他先回房休息，就聽見院牆外忽然傳來說話聲。
“原來山神竟是毀天滅地的邪神！那邪神殺了我女兒，滅她魂魄，奪她內(nèi)丹，宋道長不僅不加以勸阻，還以身飼魔，助其重登巔峰！敢問道長們修的是什麼道？夜深人靜，一人一妖，歡好交合，修的不是邪魔外道是什麼？！好一個道貌岸然、風流不羈的宋道長啊！”
晏雲(yún)聽後瞬間氣炸，衝白辰喊道：“去看看是什麼東西在外面亂說！”
白辰縱身躍上牆頭，只看見一隻灰毛狐貍迅速跑進草叢裡消失不見了。
“是隻狐貍。”白辰如實告之。
晏雲(yún)就站在宋衍的臥房外，此時擔心師父聽到剛纔那番話，不由輕輕喚了聲“師父”。
房裡很安靜，也不知道師父是睡著了，還是沉默不語。就在晏雲(yún)打算再次輕喚一聲時，就聽見屋子裡傳來“噗——”的一聲。
“師父！”晏雲(yún)什麼都顧不上了，想打開門衝進去，卻發(fā)現(xiàn)臥房的門是從裡邊反鎖著的。
“師父，你沒事吧？”晏雲(yún)再次急切地喊道。
“沒事，”宋衍的聲音在屋內(nèi)輕輕響起，“你回去睡吧，我明早就能出關(guān)。”
晏雲(yún)有太多話想說，但聽他說明早就能出關(guān)，不得不暫時忍著，留到明天再說。
***
晏雲(yún)最近爲了照顧廟裡和師父，讓父親幫忙請了假，直接搬到廟裡來住。他不敢隨便進出師父的臥室，就把西屋收拾了一下，和白辰住在那裡。
昨晚聽宋衍說今天就能出關(guān)，他很早就起牀了。最近他不僅學(xué)會了做簡單的飯食，還學(xué)會了打掃院落等雜活。
等他忙活完這一切時，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可師父還沒有出來。
晏雲(yún)有些急，正想敲門再問問情況，就聽見了穿鞋之類的響動。他有些緊張地盯著門板，猜測著師父狀態(tài)如何。
門被打開，宋衍走了出來。
“師父！”晏雲(yún)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用手掩住嘴。
宋衍頭髮披散並未束起，臉頰消瘦得頜骨分明，臉色不見血氣略顯蒼白。但這些都在晏雲(yún)的猜測範圍內(nèi)，唯獨讓他感到震驚的是，宋衍竟然一夜白頭。
十八歲的少年，如今卻披散著一頭雪白的髮絲，彷彿傳說中鶴髮童顏的老神仙，只白了頭髮卻不老容顏。
“師父……”晏雲(yún)險些掉出眼淚來，再一開口就帶了哽咽之聲。
“師父沒事，不用擔心。”宋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走出大門去往前院。
晏雲(yún)緊緊跟上，最後二人在前院大桑樹前停下。
宋衍伸手摸了摸桑樹幹枯的樹皮，又仰臉看了看那乾枯的枝椏，輕聲說道：“既然樹身救不活了，那就借我一用吧！”
說完，他朝樹身拍了一掌，粗大的樹幹咔嚓一聲齊根而斷。
“晏雲(yún)，去拿斧頭來。”
晏雲(yún)不知道師父想幹什麼，但還是聽話地拿來了斧頭。
宋衍拎起斧頭開始劈砍倒下的樹幹，將巨大的樹幹劈開後，取了一段樹心然後回房了。
晏雲(yún)不解地看向白辰，問道：“你知道我?guī)煾敢獛质颤N嗎？”
白辰望著宋衍離去的方向，略微沉吟後回道：“我猜，他想做箭。”
“劍？”晏雲(yún)迷惑了一瞬，又恍然大悟道，“啊，你說的是弓箭的箭？”
白辰認真點了點頭，隨後又看向倒地的桑樹，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你是說，師父想去找金烏？”
山神是徹底拋棄這座廟宇了，連他的神像都自行開裂，變成了一堆石頭落在供桌上。晏雲(yún)怕此事傳出去影響廟裡聲譽，便讓居士們不用上山，並謊稱要維修擴建，暫時關(guān)閉廟門。
既然山神拋棄了他的信徒，那信徒也不用再尊敬他了。所以晏雲(yún)現(xiàn)在都是直呼他金烏。
“此事總要有個了結(jié)才行，你師父想要阻止他，光有神弓不行，還要有神箭。”
宋衍回來時揹著一把金色長弓，白辰一眼就看出這弓不是凡品，但他身上沒有箭筒和任何箭支，可想而知，若想用弓，他肯定要先弄到箭。
宋衍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裡三天三夜。正如白辰所說，他在做箭。巨大的樹幹，只取出了一段有用的樹心，而這節(jié)樹心最終也只夠打磨三支箭。
這箭沒有箭簇，只削尖了頂端來代替，尾端卻安了羽毛，用來幫助箭身飛行。
羽毛是宋衍從羽扇上取的。翻找神君送的那把羽扇時，宋衍起初還擔心自己會睹物思人再次難過，但當把扇子拿在手裡後，他卻更加堅定了決心。
羽扇是由九支長羽做成，宋衍取了三支下來，裁剪之後裝在箭身上，然後把殘缺的羽扇隨手放在一旁的櫃子上。
三支羽箭做好後，宋衍洗漱吃飯又好好睡了一覺後，他把晏雲(yún)喊了進來。
“待會兒我會神魂出竅去了結(jié)過往的恩怨，若是回不來，你就把師父的身體送去醫(yī)院，走正常的死亡手續(xù)。”
晏雲(yún)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大聲喊道：“師父，我不讓去！”
雖然道士應(yīng)該除魔衛(wèi)道，應(yīng)該主動應(yīng)對天道承負，可晏雲(yún)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師父去冒險。他的師父如今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而且是凡人之體，怎麼鬥得過惡名響徹幾千年的金烏呢？
宋衍看著晏雲(yún)，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溫聲道：“晏雲(yún)，這是師父的宿命，早晚都要面對的。師父不能因此連累別人，必須儘快了結(jié)才行。我上次走之前就已經(jīng)寫好遺囑放在了櫃子裡，等你接管這裡以後，就把廟名改了吧。”
說到最後他忍不住暗歎一聲，山神都跑了，哪還能叫山神廟呢。
“師父……”晏雲(yún)緊緊拉住他的袖子，眼淚啪啪直掉。
“若師父成不了仙，那成仙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有白辰相助，我相信你早晚會有所大成。”宋衍笑著再次摸了摸他的腦袋，“好了，師父要入靜了，你幫師父護法吧！”
宋衍說完便盤膝坐好，屏氣凝神，準備陽神出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