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
悠揚的輕音樂迴響。
猶如一道道清泉緩緩洗劑著人門內心的焦慮。
氣氛很安逸。
一張並未擺放太多東西的辦公桌後面,穿著白大褂的張婧,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一份病例檔案。
而在她前方不遠處,有著一張躺椅。
躺椅上,一個男人閉著眼睛,安靜的躺在那兒。
張婧緩緩從檔案上收回目光,擡起頭來看向從進來之後,並未和她交流,便徑直走到這張躺椅上躺下,閉上眼睛的雲易。
這個病人,雖然真正見他的次數並不多,但給她的印象極爲深刻。
不是因爲他那傳說中顯貴的身份,也不是因爲他成功的事業,更不是因爲他如今遍佈四海的名聲!
對張婧來說,這些都和自己關係不大。
真正讓她一直記住的是,這樣一個本該站在頂層,不知人間疾苦的男人竟然擁有一種,任誰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發生在他身上的病癥——戰爭綜合後遺癥!
……
若有所思的放下手中的檔案,張婧站起身來,在音樂的迴盪聲中,她朝著躺椅走去。
並沒有刻意放輕腳步聲,鞋跟在地板上發出一道道脆響。
來到椅子旁站定,在閉著眼睛的雲易臉上微微打量之後,她輕輕皺了皺眉,再次凝思。
不一會,她便俯下身子,拿起躺椅邊上的毛毯,並未替雲易蓋上,而是用她那好聽的童音,輕聲道:“雲先生,蓋上吧!”
隨著她的聲音響起,躺椅上的雲易,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張婧目光立刻鎖定雲易的眸子,再次皺了皺眉,卻仍舊將手中的毯子朝著他遞去。
雲易目光轉向她,緩緩坐起身來,似乎仍有不適,伸出手砸了砸腦袋。
張婧看著她的動作,緩緩鬆開了眉頭,並沒有阻止他。
連續砸過幾次之後,雲易才停下動作,再次轉頭看向張婧,目光掃過她手中的毛毯,微微沉吟之後,搖了搖頭,隨即站起身來道:“謝謝,不用了。”
張婧目光看向他敞開的領口,微微沉吟,轉頭看向自己那張正被陽光照射的辦公桌,伸手示意道:“這邊請!”
雲易點點頭,隨著她來到辦公桌前坐下。
金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折射在他身上。
雲易斜眼看向陽光,並沒有開口說話。
而張婧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之後,又拿起雲易的病例看了看之後才擡起頭來輕聲道:“雲先生,好久不見!”
不得不說,醫生和病人這樣打招呼是有些奇怪的。
應該不會有人會想在這兒相見!
雲易收回目光,看向張婧點點頭道:“張醫生,你好!”
他的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依然帶著明顯的低沉。
但很明顯的是,他的狀態已經沉穩許多。
張婧眼睛再次落在雲易臉上打量,片刻之後,她輕聲道:“雲先生,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雲易看著她那張娃娃臉,以及那雙彷彿天生便能讓人平靜的眼睛,微微沉吟之後,輕輕點頭道:“我沒事,只是心裡煩悶,想要安靜一下,便想到了你這裡。”
說到這兒,他伸手打算扣上領口的扣子,可釦子早就不知去了哪兒。
也沒有在意,隨手將被拉開的領帶重新束好,站起身來告辭:“張醫生,打擾了!”
張婧看著他轉身的背影,微微沉默之後竟突然站起身來開口道:“雲先生,如果你有需要,或許你可以和我聊聊。”
雲易腳步微頓,似乎真的考慮了一下這句話。
許久。
他最終還是擺了擺手:“還能找到一個讓我真正安靜一會的地方,這已經很不錯了。”
說完,他的背影再沒有猶豫的消失在門口。
屋內,張婧依然站著。
她的目光默默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腦海中卻在分析著雲易這最後一句話究竟代表了什麼?
是振作
還是無奈?
又或是在人世中徹底迷失了方向?
更可能只是疲憊,從骨子裡蔓延出來的疲憊。
張婧微微搖了搖頭,緩緩坐下。
她無法完全分辨雲易走時的情緒!
正如雲易來時,她也無法判斷雲易那雙無數火焰交織的眸子中閃爍的到底是憤怒
是瘋狂?
是暴躁?
還是哀傷,孤獨,痛苦,心疼……
她低下頭,目光再一次的看向桌上,那份她研究了許久的病例。
她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她甚至都無法分辨雲易到底有沒有病?
只是,不管雲易到底有沒有病,今天這個男人的到來,讓她再次加深了印象。
即使從頭到尾他們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她卻從雲易身上感覺到了一種令她震撼的無奈、心酸。
說實話,即便是雲易得了那本不該得的病,也無法給他這種震撼。
她實在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麼因素,能夠將一個用最頂尖的催眠藥物都無法動搖其意志的男人,在理智清醒的情況下逼到這一步?
……
車子在六號別墅停下!
雲易打開這扇很長時間沒有開啓過的門。
屋子裡依然是他們曾經在的時候的景象。
一桌一椅都那麼熟悉。
客廳裡。
雲易靜靜的坐在沙發上,他神色已經平靜下來。
目光直直的看著天花板,誰也不知道此時的他到底在想什麼?
咚咚咚……咚!
一陣腳步聲從樓梯處傳來!
雲易目光移過去。
何憐穿著拖鞋,有些警惕的目光正好和他對視,頓時眸子中一驚,隨即緊張起來。
而云易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眸子,卻是突然之間猶如一道驚雷炸開,閃亮駭人!
似乎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更是陡然前傾。
何憐站在樓梯口,原本就緊張的臉色,在見到這一幕之後,臉色陡然煞白。
腳步不自禁的後退一步,只是太過緊張,拖鞋留在了原地……
“雲,雲先生!”
聽到她的聲音,雲易前傾的身體,微微一頓!
他盯著何憐的眼神,慢慢放鬆,微微沉默,目光再次轉向天花板,低沉的聲音聽不出太多異常:“穿上鞋,注意身體。”
沒有他的視線,何憐臉上才恢復了一絲血色。
聽到他的話,何憐緊張的眸子中,竟突然閃過一抹光芒。
放開扶著樓梯的手,緩緩上前一步,略帶顫抖的穿上拖鞋,站在那兒不敢動彈。
雲易緩緩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屋內的環境,站起身來朝著門口走去!
“雲先生,我……”
雲易的腳步聲一步步走遠,何憐擡起頭,看著他的背影,聲音很小。
腳步聲放緩。
“我懷孕了!”
腳步重新擡起,遠去!
有聲音傳來:“既然你決定留下,那就告訴小飛!”
“哐!”
門關上!
何憐身軀微微發抖的聽著門被關上的聲音,緩緩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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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隨即伏在膝蓋上大聲哭泣
……
太陽西斜!
雲易的車子還在路上行駛。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有路便走。
身邊沒有手機,沒有人會打擾他,他想要再尋找一個能夠給自己冷靜思考的地方。
可真的很難。
茫然間。
一片已經凝結成冰的魚塘出現在眼前。
孤寂和冰冷,成了這裡的主色調。
雲易停下車。
看著小橋盡頭的“涼亭”!
他朝著裡面走去。
這裡夏天也並不吵鬧,現在更是安靜。
屋裡有燈光。
他的腳步聲可能驚動了裡面的人,一箇中年男子打開門走出來望向他。
“雲先生?”似乎有些驚訝,這時候貴客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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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闆,我想在您這坐一會!”雲易點頭。
太陽的餘光終於熄滅。
灰濛濛的天有若黎明。
昏暗的房間裡,沒有開燈,只有煙火不時明滅。
雲易靠在一根木柱上,看著窗外,那已經冒出來的星星點點。
手上的煙已經到了盡頭。
他隨手伸向旁邊茶案上,再次拿起一支菸點燃……
天終於暗了!
雲易獨自思考。
這一個下午,他不好過!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迷失了方向。
憤怒,無可抑制的憤怒,超越了血滿京城的憤怒!
情還不夠深嗎?意還不夠重嗎?
生死都可拋之腦後,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我所做的一切難道就無法給你絲毫信心嗎?
你若有心……怎敢不堅持?
怎麼能放棄?
……
她當真在雲家就是個恥辱?
她當真就離了雲傢什麼都不是?
爲什麼不記得她冒著巨大風險,忍受著全世界的謾罵,忍受著最深沉的委屈,爲雲家力挽狂瀾?
爲什麼不記得她失去孩子,卻爲雲家立下不世之名?
我苦思冥想,處處思量,從不敢放開手腳的做事,難道還換不回我老婆的尊嚴?
我戰天鬥地,只爲她一人安平!
卻不想鬥得過天下,卻……
你們安敢如此欺她?
……
菸頭急劇閃爍!
天上的星星閃爍,雲易擡起頭。
黑暗中,他的神情無法看清。
但濃濃的悲,衝刺整個房間。
一個下午了。
他彷彿卸掉了心氣,什麼也沒做,東奔西竄,猶如喪家之犬。
他在極力讓自己冷靜!
他怕自己會一怒之下,忍不住釋放心中的壓抑,讓結果再也難以挽回。
他砸了手機,電話。
因爲他怕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打給那個已經做出決定,不再堅持的人,問她到底有沒有心!
他也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的恨意,直上京城,鬧個石破驚天。
而之所以怕,是因爲他真的深愛,也因爲他真的明白事情到了何種地步。
其實他並不意外,一直在避免。
其實他早有感覺,一直在努力。
其實他並不傻,只是在儘量裝傻!
他了解她,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她,她的驕傲看似一點點的被自卑取代。
其實,並不是,她的驕傲其實一直都在。
她之所以自卑,正是因爲她驕傲。
因爲她始終想要追尋有尊嚴,真正平等,沒有心理負擔的愛。
然而這一次,大伯和伯母讓她徹底明白,她永遠也要不到她所希望的完美愛情。
蓋子已經被揭開,如果她沒有驕傲,或許還有機會挽回。
可正因爲她驕傲……
他現在不知道,還能給自己一個希望。
若是知道了,那麼只有一個結果,那便是連那最後的緩衝也徹底消失!
所以他不敢打電話,甚至都不敢打去雲木一那兒,他要避免從一切途徑“知道”這件事。
或許,還能借助這最後的遮掩,挽回她那顆冰冷的心。
雲易再次點燃一支菸,深吸一口:“還有可能嗎?”
過量吸菸帶來的暈眩產生。
雲易天旋地轉!
沒人能理解,面對刀山火海不懼分毫的他,怎麼會被一件還沒發生的事,打擊到這個地步!
因爲沒有人知道他爲何如此害怕!
因爲沒有人知道他上一世的經歷,以及睜開眼的那一刻,所帶著的遺憾和期望!
……
那天,婚前的雲易酒醉,他睜開了眼!
似乎因開啓了他新的紀元,所以無形中有一陣風,自冥冥中吹來,模糊了他上一世的情感痕跡。
可情感雖已淡漠,那三十多年的存在痕跡,卻並沒有在腦海中消失。
非但如此,他反而能夠更加看的清楚!
三十多年的人生,在未閉眼前,他自認爲在大多數同齡人中,還是能算作成功的。
畢竟寒門出身的他,依靠自己一日不敢懈怠的奮鬥,和能夠在機會面前,當機立斷的性格。最終有幸能夠年紀輕輕,便坐於高衙,俯視一方山河,怎能不算功成?
可當他再次睜眼,驀然回首,內心中卻只剩下一片茫然!
一世奮鬥,到底是爲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幾乎人之天性!
即便情感淡漠,在回望當初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重若泰山的父母恩,可曾報答?
他卻不得不搖頭!
遺憾終身!
上一世,他少年離家求學,歸家甚少。
青年總算出息了,本該慰藉養育之恩,將二老接到身邊孝敬,讓他們頤養天年,但最終卻因爲他那被所有人羨慕的婚姻而至死那一日都沒能做到。
他之所以能夠事業如此成功,當然並不單單只是他自己的奮鬥。
更不可否認的卻是因爲他娶了一個對他事業至關重要的女人……
沒錯,正是她的妻子給了他在官場中必不可少的“背景”,讓他能夠平步青雲!
但,人世間終究還是不可能盡善盡美的。
正如大多數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一樣,這場對他事業上給予最大助力的婚姻,在生活上,卻讓他未能真正如意!
雖然妻子在人品、才華、修養上其實都能稱之爲良配,但到底兩人從小長大的生活環境存在著天差地別。
高門大戶出身的佳人,雖然能夠看得上寒門出身的上進才子。
卻未必能夠看得上他那小家小戶的親人。
沒錯,這其中也包括他的父母!
面對這種情況,正意氣風發,處在事業黃金期的雲易縱使心裡已經埋下了一根刺,但卻還是用他那政客頭腦輕而易舉的分析出了他該如何取捨。
他選擇了妥協!
或許,在那時,他其實並沒有認爲有多麼不妥。
他不能接二老到身邊,也沒有時間經常歸家看望,但他卻也在物質上儘量優越父母,望二老享福!
或許父母這種身份,天生便是爲子女付出一輩子而無怨無悔的!
很多時候,他們都能夠輕而易舉的說服自己,兒子是孝順的。
雲易的父母也是如此,偶爾電話裡,一輩子與竈臺打交道的父親,總是笑著說,又給他們醃製了幾條十多斤重的魚,什麼時候回來帶走……
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也時常說,照顧好自己就行,家裡很好,就是想孫女了,什麼時候帶孫女回來住幾天……
他們不再提起去他家!
一年,兩年……
人的慣性真的很可怕,時間長了,除了得知父母身體不好,又去了醫院的時候,心裡那根刺會再次浮起之外,很多時候,雲易竟已理所當然的認爲,父母過的很好,真到他這來,未必習慣……
直到,那一日,他閉上了眼睛……
毫無疑問,當站在上空,俯視自己的一生。
父母恩未報!
夫妻情未濃!
子女債未還!
縱使是一輩子奮鬥的事業,也不曾留下真正有意義的東西,就更不要提青史留名的榮耀……
如果真要說的話,他一生匆匆忙忙間,獨留下了一顆過個兩三年便沒人會記得的追逐名利的心。
他是遺憾的!
他遺憾,一世人生,卻沒有做到“人”之真味!
……
所以當他再醒來的時候,便不曾想過要從走一遍老路,爲了力爭而上,迷失了自己。
他真正想做一回人,甚至,他更想要做個普通人,人生苦短,真的做不了那麼許多事,也背不了那麼許多責任。
便只是簡簡單單的去經營自己的家,盡應盡的責任,盡享人間情重,不留遺憾便已經功德圓滿!
但,還是那句話,命運不會予取予求!
這一世,老天似乎跟他開了個玩笑。
他更加複雜了!
不但要在心底放一個永遠不可能公開,即便做夢也不敢說出的驚天。
就單單只是他身上的特殊使命,便足以註定了他時刻揹負著最深的責任。
想要做個愛恨不留遺憾的普通人,會很困難。
可有過一世的經歷,他當然不改初衷,盡力去做!
怎能辜負這一世!
父母恩,他時刻報!
夫妻情,他專注其中!
子女債,他絕不怠慢!
戰友情,他捨生忘死!
有多餘精力,用自身底蘊,做幾件利民大事!
用自己身份,除幾個害羣之馬!
若能有幸,青史上博一個功名!
做到這一切,他這一生無憾,不負人間再白頭!
……
呵!
門不當戶不對!
轉了一圈,竟然轉回了原點!
雲易靜靜的坐在星空下,默默吸菸!
父母恩!
夫妻情!
孰輕孰重?
這個鐵血堅毅的男人,坐在冰冷而孤寂的長空之下,被愛振奮,也被愛壓垮!
身背沉重壓力的他,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