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沈家不但鍛體一道厲害,這畫道也是不俗啊。”
朱明宗長老撫須讚歎,目光卻意味深長地掃過場中。
沈菩寧正站在堆積如山的獸屍之間,渾身浴血,手中無鋒筆的墨跡未乾,周身還環繞著幾頭尚未消散的水墨兇獸。
她仰頭大笑,笑聲清亮肆意,彷彿多年鬱氣一掃而空。
幾位沈家女長老面色尷尬,彼此交換眼神。
誰不知沈家世代只修蠻族煉體之法?因爲北玄風俗,近年纔開始駕馭武道類妖靈。
畫道?那不過是小孩子的玩鬧罷了。
沈紅鏽緩緩起身,凝視著女兒暢快的笑容,恍惚間,彷彿看見多年前那個在演武場上蹦蹦跳跳的小丫頭,那時的寧兒,也是這樣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寧兒再也沒在家裡這樣笑過?
沈紅鏽脣角繃緊,還未開口,沈勁霜已急急按住母親的手臂。
“娘!”沈勁霜指尖發顫,聲音壓得極低,“就讓寧兒……開心這一回吧。”
沈勁霜眼裡滿是對沈菩寧的心疼,江意那天的話,她到今日才明白。
寧兒確實一直在努力的證明,不惜涉險也要證明她可以。
如果她們這些家人還是不能理解寧兒心中苦悶,那會將她逼到更危險的境地,讓她陷入不斷的自我證明中。
寧兒要的從來都不是寵溺和縱容,而是家人的認可!
“霜兒,”旁邊的牧晏平嘆氣,“你這樣會讓你娘傷心的,她可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要說了解,還是牧晏平這個枕邊人瞭解沈紅鏽,她看起來冷硬,實則內心柔軟。
沈紅鏽閉了閉眼,見幾位女長老正要開口,她忽地擡手製止。
“鬥妖大典,勝負分明。”
沈紅鏽聲音沉肅,傳遍全場。
“沈菩寧斬妖二十六頭,當居榜首,實至名歸!”
話音落,看臺上爆發出震天喝彩。
林暖洋尖叫著拋灑花生瓜子,林芬芬在她腳下大叫,女掌櫃沈桂雨抱著雙臂微笑,八哥鳥在她肩頭大叫‘寧寧最強,寧寧最強’。
沈紅鏽轉身離席時,餘光瞥見沈菩寧怔愣的表情。
沈菩寧是真的沒有想到,孃親會當衆肯定她,她原本都做好了當衆叛逆的打算,還曾拉著江意多次預演跟孃親吵架的場景。
江意扮演她娘,她演她自己。
頭幾次她被江意懟得話都說不出來,江意字字誅心,她要不是性格開朗,能被江意懟到上吊自殺。
思索了好幾個晚上,她才終於理清思路,從江意那扳回一局。
結果現在……白準備了啊!
江意見沈菩寧嘴噘的能掛油壺,湊近調侃,“要不我把你娘喊回來,讓你叛逆一下?”
“哎呀!你討厭!”沈菩寧嗔怪一聲,軟糯糯的,跟剛纔反差極大。
江意擡臂舒展筋骨,“記得把獎勵都給我,我出場費很貴的!”
“知道啦知道啦,你個財迷!”
沈菩寧身上軟甲破損,髮絲凌亂,可那股意氣風發的勁兒卻掩不住,活像只鬥勝的小獸。
兩人結伴離開鬥場,身後是僕從們拖拽妖獸屍骸的悶響,八哥鳥撲棱著翅膀盤旋在上空,尖聲重複著‘寧寧最強’。
沈菩寧又忍不住仰頭大笑,笑聲清亮,驚飛了檐角棲息的鳥雀。
江意側眸看她,也跟著翹起嘴角。
鬥妖大典落幕,沈菩寧這個蠻骨畫師,一戰成名,意氣風發。
……
“娘,我錯了!”
剛剛還意氣風發的蠻骨畫師沈菩寧一回到家,便見娘和三姐,還有族中資歷最老的一位老嫗端坐在正廳內,這三堂會審的架勢,沈菩寧太熟了。
她爹在門外給她使眼色,她趕緊認慫認錯,先跪再說。
老嫗龍頭柺杖震地,“寧兒,你今日當衆褻瀆了咱們巫蠻一族的傳統!”
沈家從南荒逃難遷徙至此,歷經幾代,雖然已經拋棄了南荒部落的許多習性,也改了更符合此地的沈姓,但仍舊保持著部落中的傳統和結構。
家中除了作爲王的家主,還有一位巫,對外稱呼爲族老。
巫在部落中掌管著祭祀,話語權在王之上。
且部落中最注重傳統和祭祀大典,整個儀程半點也不能更改和褻瀆。鬥妖大典本質上就是他們巫蠻一族的祭祀大典,以妖獸之血,祭祀蠻神。
蠻神崇尚的是力量,不是法術。
老嫗態度強硬,“畫道不過是娛人小技,你有蠻骨而不用是暴殄天物,交出你的筆和畫卷,從今以後再也不許作畫!”
沈菩寧睜大眼,“我不!我喜歡作畫,我也並沒有放棄蠻骨,爲什麼就不能讓我學畫?”
老嫗氣憤道,“你畫的妖再像,它也不是真妖,也無法具備真妖之力。我巫蠻一族的蠻神開闢一方領土,庇護一族,靠的可不是這些假把式的東西!你若還想留在族中,就棄了畫道,專心修習蠻骨之力。”
沈菩寧忽地從地上站起,毫不客氣的直視老嫗。
“你知道我族爲什麼會從南荒敗逃到這裡嗎?就是因爲族中有你這種不知變通的老東西!”
此話一出,不光沈勁霜瞪大了眼,就連沈紅鏽也錯愕地看向沈菩寧。
沈菩寧叉著腰,氣勢比老嫗還足。
“還蠻神蠻神,你敬的蠻神就是個被上古煉氣士按在地上打的失敗者!你不想著學點厲害的,竟還跪地捧廢物的臭腳,所以你個老東西連金丹都結不出。修真界實力爲尊,你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你!你!你你……”
老嫗氣憤地按住胸口,指著沈菩寧的手不斷顫抖著。
“夠了!”
沈紅鏽一拍案幾,沈菩寧渾身一顫,又噗通跪下去,低頭認慫。
“娘我錯了。”
下次還敢。
太爽了哈哈哈,原來阿意之前拿這話懟她的時候這麼爽!
“霜兒,先扶族老下去休息,寧兒的事情,我自會處理。”
沈勁霜跟沈菩寧對視一眼,嗔怪搖頭,然後生拉硬拽著老嫗離開。
北玄的沈家,畢竟不是南荒的巫蠻,傳統和規矩,只在對自己有利的時候纔會被尊重。
等人都走了,沈紅鏽起身將沈菩寧從地上拉起。
“不必總是道歉,你也並沒有做錯什麼,一直以來,都是娘被族規困住了眼。”
沈菩寧驀地鼻頭一酸,“娘……”
沈紅鏽笑著揉搓著沈菩寧手上沒弄乾淨的墨跡,她忽然發現,這雙小時候總拽著自己衣角的小手,如今已能執筆畫出千軍萬馬。
“娘是家主,身上的擔子重,有時候可能是會嚴厲一些,也會把不該撒到你身上的氣撒到你身上……娘覺得,今天在場上的寧兒雖然髒得像個小野貓,但是寧兒真心的笑,比什麼都好看。”
“哎呀娘……您怎麼……肉麻死了……”
沈菩寧吸鼻子,眼眶發熱。
沈紅鏽認真的看著沈菩寧的眼睛,“能告訴娘,爲什麼非要學畫嗎?是爲了證明你不是小孩子了,還是真的喜歡?你到底想要畫些什麼出來?”
沈菩寧低頭想了想,從身上取出萬象卷,鋪開在案幾上,上面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
“娘你知道我作畫時,什麼時候是最激動嗎?”
沈紅鏽思索道,“一幅畫完成的時候?”
沈菩寧望著萬象捲上什麼都沒有的空白,“不,是我準備提筆的時候,這個時候,任何東西都可能出現在這張紙上。”
“畫道在我看來,便是不被定義限制,包羅萬象之道。畫什麼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容下這所有可能,我特別特別喜歡這種感覺。”
沈紅鏽雙眼驀地大睜,因爲沈菩寧這番話,道心震動。
沈菩寧繼續道,“我不想過被你們安排好的人生,不想看著娘和姐姐們,就知道自己未來什麼樣。我之前在青帝宮,青帝幻影問我,蒙親蔭而忘親恩者,可得功成否?”
“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上次離家出走時,我確實在想,不要這蠻骨,甚至不要沈家的一切,我一個人,哪怕頭破血流也要闖出我自己的道,我不要你們的安排。但是阿意提醒了我,有些事並非不能共存,矛盾的是我自己的心。”
“我要證明的不是畫道,是我自己的能力,我跟家族並不是非要割裂才能求一個結果,我不是非要去掉蠻骨才能做別的,我也不是不肯撐起沈家,我只是想要用我自己的方式。”
“你們可以否定我,但無法否定我的道,你們可以愛我,但不能替我活。我很貪心,我就是要你們,也要我的道,要我和沈家都有無限可能。”
沈紅鏽低下頭,眼眸低垂。
“沒想到娘活了這麼多年,竟然還沒有你一個孩子活得通透,今日能被我的寧兒點醒,也不算遲。”
若是沈家還只守著陳規舊矩,一味的追求蠻骨之力和過去的傳統,未來便也只是重走蠻神的老路。
寧兒剛纔沒有罵錯,蠻神確實是一個失敗者,沈家的未來,也應該尋找無限的可能。
“罷了罷了,娘老了,想法固執,未必就是對的。總歸現在的沈家少了你,塌不了,你和你的姐姐們,娘都不管了,都去做你們想做的事吧,將來誰想當家主,就到娘這來要,沒人要,娘就把沈家送人。”
“哈哈,娘你才捨不得呢,放心吧,我和姐姐們會一起撐起沈家,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