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幾人呼吸一滯，全都看著辛宏。
辛宏慢慢道，“第一，你可否想辦法，讓石橋鎮的蒼靈觀給你大哥安排個體面的差事，讓他能在鎮上立足，養家餬口。”
辛長庚和王氏緊緊依偎在一起，感激地望著辛宏。
辛無雙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第二，”辛宏轉向辛月禾，目光慈愛中帶著心疼，“你二姐這個性子，怕是受不住嫁人的苦。”
他劇烈咳嗽幾聲，何氏連忙爲他拍背，“那咱就招個贅婿上門，將來要是我們有意外，月禾也能照顧好小滿，但這需要先給你二姐先置辦一份產業，這對你們修仙之人來說總不難吧？”
“爹……”辛月禾柔和地看著父親，眼眶通紅。
“這第三，”辛宏的聲音忽然輕下來，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爹聽說仙門會派弟子鎮守各地的蒼靈觀，你也是仙門弟子，你能不能暫時留在鎮上的蒼靈觀中護一護你大哥二姐和小妹。”
辛無雙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愕。
辛宏急切地搶在辛無雙之前開口道，“爹只是個凡人，遲早會死！遲早，會死……”
辛宏的聲音突然哽咽，佝僂的身軀微微發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辛無雙。
“你是修仙者，壽命遠比我們長，就算爹求你了，你等爹孃都死了，你大哥二姐他們都立住了，再去修仙成不成？”
辛無雙忽然發出一聲低笑，那笑聲裡帶著幾分荒誕的意味，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她，此刻也被這荒唐的場面氣笑了。
笑聲戛然而止。
辛無雙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目光如刀般掃過屋內每一個人。
“大哥，你是死了嗎？”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嫂子王氏抱著肚子，“無雙，你在說什麼？”
辛無雙的目光轉向辛月禾，那直白的眼神讓向來潑辣的二姐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二姐，你的手腳都斷了嗎？”
“你什麼意思？“辛月禾強撐著氣勢回懟，聲音卻不自覺地發顫。
辛無雙緩緩環視屋內衆人，一字一句道，“你們安身立命，憑什麼要我來想辦法？爹孃對我有生養之恩，我理應回報，我不逃避。”
她的聲音漸漸提高，“但大哥，二姐，包括小妹在內，我不欠你們的！”
“修仙的苦是我自己吃的，我沒讓任何人替我承擔，我沒有吸過你們的血，你們也別想從我身上刮下半點肉來！”
辛無雙猛地撩起衣襬跪下。
“爹，您願意一直養著大哥和二姐我無所謂，但您不能把這一切都轉嫁到我身上，這道理不對。”
辛無雙擡起頭，眼中閃著決絕的光。
“今日這三件事，恕我都不能答應，您若要強逼我應下，就是要斷我仙路，與其如此，您不如現在就把我這條命收回去！”
辛宏的臉色瞬間灰白如紙，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突然一口鮮血噴在辛無雙身上，整個人向後栽倒。
“爹！”
“老頭子！”
屋內頓時亂作一團，辛長庚手忙腳亂地扶住父親，何氏趕緊端來藥碗，辛月禾紅著眼眶，惡狠狠地瞪著辛無雙。
“無雙，你修仙也不能忘本啊！”辛長庚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滾！滾回你的仙門去！”辛月禾歇斯底里地喊，“我們家的事，不要你管！”
辛小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躲在角落裡哇哇大哭。
辛無雙站起來，看著大哥二姐仇恨的目光，聽著刺耳的責罵，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那麼陌生。
她明明什麼都沒做錯，爲什麼都要怪她？
憐人無，恨人有。
嫌人弱，妒人強。這個道理，辛無雙慢慢有些懂了。
何氏痛哭，“無雙啊，你爹只是想這個家都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我們把最好的都給你了，你不能這麼自私啊。”
辛無雙看著父親嘴角殘留的血跡，母親哭紅的雙眼，胸口悶得發疼。
沉默地轉身，辛無雙獨自回到房間。
關上門的那一刻，辛無雙終於支撐不住，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看著炕上那套嶄新的被褥，想起爹孃那打滿補丁的舊鋪蓋，辛無雙滿心愧疚，迷茫和掙扎，她將臉埋下去，肩膀微微顫抖。
一切都變了，所有人都變得跟她小時候不一樣了。
或許不是變了，而是她從來就沒看清過。
孤絕棄親者，可渡苦海否？
驀地，辛無雙耳邊響起當日在青帝宮中，青帝幻影的問心之言。
若她真的孤絕到底，棄了親人，那這修仙的苦海，她只怕遲早要溺死其中。
尖銳的耳鳴聲充斥在腦海中，辛無雙突然有些呼吸不上來，身體也不能動了，黑暗從視線邊緣向內侵襲。
“無雙？無雙！”
江意的手重重拍在辛無雙肩膀上，辛無雙猛然擡頭，大口呼吸，短短一瞬就出了一身冷汗。
江意撤掉一葉障目，蹲在辛無雙面前。
“你剛纔那些話，說得很好，我其實很意外，你能說出那樣一番話，我本以爲你會像你之前說的，一直忍下去，忍到回宗那天。”
辛無雙垂眸，“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錯還是對。”
“只是這世上很多事都不能簡單的論個對錯，尤其是親情，出於愛的目的，做傷害孩子的事情，大部分爹孃都是如此。”
辛無雙沉默，也迷茫。
江意斟酌了下道，“其實，你爹提的前兩個條件並不難辦，你可以答應下來，只需要去蒼靈觀跟胡啓元說一聲，他就會幫你辦妥，這樣你心裡也會好受一點。”
辛無雙搖頭，“宗門不欠我的，也沒有這樣做的道理。”
江意苦笑，“可是無雙，這本就是這世界運行的潛規則。”
“那這規則不對，要改！”
辛無雙一句話，倒是給江意噎住，只能嘆一句真不愧是認死理，從內到外都‘直’的辛無雙！
此刻，江意也不知道該怎麼跟辛無雙說，其實凡人和修仙者之間並沒有完全隔絕，也沒有定死的規矩說不準來往。
包括胡啓元現在看到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面。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世界很複雜，不能一概而論，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各大宗門勢力要管理這億萬凡人，還需要凡人香火，必然要讓凡間勢力協助，凡間的幫派和大家族，背後都有修仙勢力的扶持。
這些大家族和勢力想要丹藥，想要修仙者給的好處，易如反掌。
這也是爲什麼，那麼多人要去參加各地宮觀的考試。
辛無雙幫家人一二，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是犯天條的死罪，九成九從凡間走進修仙界的修士都會這麼做。
甚至現在好多小的修仙家族，都是由最初的凡人修士一代代扶持起來的。
但是江意也知道，辛無雙執拗的不僅僅是幫這件事。
心底認定的觀念被衝擊，被打碎，被重塑的過程，往往是最痛苦的。
辛無雙此刻的痛苦就來源於此，這就是她要抗爭的心動之劫。
江意拍了拍辛無雙的肩膀，“今晚別修煉了，去好好睡一覺，聽話，我會幫你看著，不會讓你家人出事的。”
“嗯。”
辛無雙難得順從一回，站起來脫去沾著血的外袍，到炕上躺下。
這兩天過得比日日苦修還累，辛無雙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