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厚土白露。
市一中張了榜,幾千的學生打完了仗回來,歸屬到執著或者求全的大學。大榜的立牌又高又長,紅底黃字,順著大門口一直列到人行道的盡頭。北方的初秋瑟得很,早晨排隊買新鮮菜的老人會裹著長袖,三兩地在大榜前徘徊。幾個名牌大學的名號被唸叨著,沾了露水似的,聽得人驕傲。有的在到處找自己孫子孫女的名字,顫巍巍地指著讓別人看。
窗戶開著一條縫,遮掩在不厚的窗簾背後。有風能輕輕撩起來,碎碎地飄到被褥上露出的一截小腿邊上。閔唸的夢光怪陸離,光晃得她看不清,可好像還急匆匆地撥弄著想弄清。火車,高樓,好像還有光禿禿的操場。不知道是誰從後面碰掉了水杯,響得心顫著,害怕數學老師,她正朝這邊看過來,黑板上一排排沒聽懂的題。
清晨的微涼盪悠悠的,被褥都涼得好像潮了。做夢累,閔念還想接著睡,心裡還念著夢裡的焦灼。側頭看看,天真開始短了。
她已經不在厚土了,但她知道小城總是循規蹈矩的,榜是肯定要張的。
鬱佳境是兩天前的下午給她打的電話,電話那頭不靜,鬱佳境有些亂的呼吸夾雜在風中透進閔唸的耳朵。她把手機離得遠了點。
牀邊上的地板上一大堆衣服壓在一塊兒,露出格子的邊角。閔念盯著那個地方出神。琢磨著在這麼個年紀輕輕的時候聽說,老同學死去的消息。和那個人不熟,知道名字和班級,沒打過招呼。其實回去厚土根本不用帶那麼多衣服,小城雖遠,但是大多數的時間都會浪費在火車上,回去了也就待一天。她都快忘了曾經的市一中是什麼樣子。那幾個老舊的牌子有的不亮,讓那些字都不完整,可是校領導不會修,因爲那棟樓馬上就要被平了。閔念只在老同學們的空間裡看過老一中消失時的樣子。泥土和木板交錯著堆著,某個角落有被人丟掉的卷子。灰的顏色在黑色的空洞裡亮得刺眼。又老又舊的灰塵揚起在空氣裡,眷戀著似的,飄飄的。那段時間似乎所有人都和她一樣緬懷,她也每天都流連那些老舊的照片。可是點開另一個聊天軟件,就是新的生疏的了。
鬱佳境也不熟那個老同學,但李黎求她,她不會不答應。四醫院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把城郊的那塊地也買了下來,要蓋新樓。那片地上原來是個精神療養院,病人們都轉移了過來。李黎放下手術刀,就要跑去幫著忙活。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右眼皮一直輕輕地跳,他盯著那些錯雜的血紅色眉頭蹙了起來,新來的小護士趕緊給他擦汗,生怕他一個哆嗦。手術服上濺了血,紅著,被綠色襯得讓人眼睛發酸。
他的臉不知怎的就愈發得白,不像他往常的自然。然後他就看到了那條短信。起初他以爲是玩笑,和這個哥們兒分開挺久,很久沒時間在網上聊聊。他想都沒想就按號碼撥了過去,覺得心裡敞亮。這幾天他累得不行,跟著老師開了好幾個研討會,幾乎都是跑著去做手術,亮著的白光刺走他一停下就滋長的睏意,卻讓他的頭愈發得渾。在手術室外面坐著睡著的時候,他總覺得第二天自己會上報紙。這會兒他倒不難受了,尋思著和哥們兒打打混,像高中時候那樣,撇著嘴角的笑都已經醞釀到了嘴邊,倏地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可能忘不了那種感覺。那頭動靜很小,他餵了幾聲也沒人說話,後來他聽出來,哥們兒在哭,忍著似的,讓他想到自己哭的時候。後來他知道這是真的。上學的時候他們三個最好,男生的友誼簡單得過分,他沒曾想到會這麼早。就那時候他覺得辦公室裡的光亮得不真實,椅子太硬了他不想坐下。小護士送資料過來就看見年輕的醫生愣在那裡,手裡端著的動作拿著手機,好像還沒有掛斷。
李黎多半是不想去,才大半夜的給鬱佳境打電話。她的手機被埋在一堆堆的A4紙下,如果不是振動振得桌子都跟著顫,鬱佳境可能不會從睡夢中醒來,連續幾天的通宵讓她的眼袋黑沉著,燈光也照不出紅潤。接起電話的時候她想著換個檯燈,讓光再亮再閃一點,以防又在工作的時候睡著。
她看著昏黃燈光下的灰塵,繞著燈管打轉,李黎沙啞的聲音像是有鼓敲在她的鼓膜,頓頓地讓她耳鳴,讓她瞬間清醒了過來。疲憊得可怕,她想,猜測他又連著做了幾臺手術,又通了幾個宵,見了多少血。她聽著,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她答應了,電話就掛斷了。她迷迷糊糊地摸摸胸口,感覺不舒服,像是和閔念剛剛大吵一架的那種不舒服。李黎不是閔念,閔念哭過很多次,可這是李黎第一次讓鬱佳境聽到他的哭聲。像是某抔不太寒冷的冬日的風,清清洌洌的,和著某一束挺暖的陽光拂過來,開心地打著冷顫。她摸著心口,看看時間,閔唸的手機在這個時間總是不通的,她想著告訴她,和她一起去。她突然有點想她。
去厚土必須要坐火車,小城發展了這麼些年,高鐵還是沒建成。閔念在火車站發亮的大理石上晃著馬丁鞋,想著厚土的小火車站是不是還是水泥的地面。然後她看到地面反射的暈影,頭頂的頭髮就被撥弄了一下。
“嘿!”
她擡頭看著鬱佳境,有一種多久不見了的錯覺。可能她們兩個最近都太忙了,像剛上大一那會兒,聊都沒時間聊。
她挎上她左邊的手臂,看她拖著個過分“鬱佳境”風格的行李箱,噗嗤就笑了,鬱佳境朝她翻白眼,她蹬鼻子上臉地說她的黑眼圈都要耷拉到嘴邊了。
微博提示音被車廂的嘈雜淹得小小的,鬱佳境喜歡睡覺,閒著沒事兒肯定聽著音樂閉著眼睛,腦門抵到火車涼涼的玻璃窗上,開始淡淡的紅。閔念把目光挪到手機上,特別關心的人發了微博,往下一劃,又是兩萬的評論。心和喜歡霸佔了評論區,有的表白一口一個老公,有的恭喜他得獎,有的說黑眼圈有些重。她往上一劃,看見任詣壑笑得一臉人畜無害,金燦燦的獎盃貼在他臉上,映得他眼睛裡都閃著,評論裡有小姑娘說,他眼裡有星星。閔念覺得可愛又好笑,任詣壑看到這些不知道會多得意。
大概兩年前,可能更晚,他突然忙了起來,閔念隨便看個電視都能看見他的臉,笑盈盈地吃著熱氣騰騰的泡麪,或者滿頭大汗地喝碳酸飲料,都一副滿滿幸福的樣子。少女們都瘋了,狂熱地哼著他的歌,手機裡裝滿了他的照片。
公司下面總站著一小幫少女,舉著色彩斑斕的牌子,滿眼期待地擡頭望著某扇窗戶,專心致志地盯著,兩眼放著光。偶爾閔念上班,會被她們圍住,有時候拽過去,手裡被塞滿禮品袋子,各種女聲混在一起叮囑她該和她們的大明星說什麼,閔念煩的時候乾脆不去公司。有時候雪或者雨下得大,她也只能跑下去讓她們到樓裡避雨。任詣壑從來不走這裡,地下停車場最角落裡有個直通樓上的電梯,不能往外說。
小姑娘們的熱情有時候讓她害怕,但是心裡總泛著什麼,一陣一陣地動,讓她想起已經不用的手機裡幾萬張的圖片,那幾張比任詣壑還閃閃發亮的臉,讓她非常輕地擺好那些姑娘們的禮物,把那些粉紅色的信封工整地放在大明星的桌子上,叮囑他好好讀。讓她想起那些瘋狂又沉迷的日子,心心念念著的她的星星。
厚土的秋風旋著鑽進褲腳,小腿麻酥了一下,鬱佳境打了個哆嗦,轉頭看閔念一臉癡地看著天上,她順著她看過去,一大片的不是漆黑黑的,深藍的綴著點點亮亮。閔唸的表情苦著,鬱佳境可是真明白,一下把她攬過來,自己穿得高高的更有身高優勢。
“走!”胳膊繞著她,手胡亂地擦她的臉,手掌微微的溼涼在路燈下亮了一下。閔念切地一聲,落了一大滴淚珠,嫌棄地打開她的手。
鬱佳境可是真明白,她聞見秋日夜晚的空氣一點不烈地闖進她的腔子,卻也不溫柔地攪著她的五臟,讓她胸悶氣短,想要更大口地呼吸。她肆無忌憚,因爲這裡的空氣熟悉又幹淨得很。嗓子裡壓著酸,眼眶發著熱,手臂搭著閔唸的肩膀,突然覺得她瘦瘦小小的,可能她又瘦了但是從臉上看不出來。她想,真想。想這個破破爛爛的小城市。她是美的,她是這樣覺得。
她們換上了深色的衣服,毛呢的看著就暖,一裹好像把秋的乾冷都裹沒了。酒店門口聚了很多人,遠看著什麼都看不清,只看到黑壓壓的一片,近了勉強看清那些人頭上的白髮。閔念覺得他們的臉嚇人,幹烈的風好像要把那些道褶皺吹得撕裂開來一樣,北方人的黑在清肅裡黝得過分,那一件件深色的大衣襯著,嚇人。
她們跟著那羣肅默的人,鬱佳境的鞋跟因爲小步地移動,聲音又小又脆,鼓點似的,踏著閔念心裡的鼓。一雙父母的白髮離著遠也能看清,她也才真得明白,被描繪了多少千萬遍的一夜白頭。光都在這裡黯淡到遁形了似的,渾濁在眼白裡充斥出血絲,架子好像垮了,反倒把以前提得精神矍鑠的雙肩壓塌了。她看到鬱佳境的嘴角也垮著,一兩根髮絲輕輕掛在那兒,黑眼圈依舊深得不平常。她不敢去看,那兩雙沉靜的眼睛,讓她總是不住地想象,想那些會心疼的畫面。那樣的眉頭皺著,不自覺似的,就那樣隆起小小的川,夾著不知道從哪奔流來的愁河。那張黑白的照片高高懸著,笑得燦爛得像個還在高中的少年。
閔唸的眼淚又要不出息了。
她們站在老同學面前,耳邊傳來輕輕的啜泣。
“佳境。”閔唸的手向右邊靠著,被鬱佳境鉤住食指。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