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紅映染,漫山迤邐霞色,似將春色託付於四月南郊。爲睹杜鵑芳菲,遊賞看客絡繹不絕,其中一行賞花男女,男俊女俏,煞是惹眼。
藺遠近與林倩兮因著季風絮的緣故,曾有過數面之緣,望她面色紅潤想是已無大礙。但見她一路上來言行舉止侷促拘謹,便一直左右在旁與她搭話,說著俏皮話引她抿嘴輕笑。而秦書與路炳章、王希孟等人皆不是多語健談之人,只是靜聽著藺遠近滔滔不絕,偶爾才插上幾句。
藺遠近笑道:“這麼說你習劍術只是爲了強身健體,學醫纔是你的本行?”
路炳章只知林倩兮年歲尚幼,就被季風絮的師父季風林送往了浣溪山拜師習武,外界都道季家秘法傳男不傳女,這晌子聽了二人間道對話方纔知其緣由。
林倩兮不好意思道:“算不得本行,兩邊都未學精,我也只略懂得些製毒煉毒的皮毛,只能給兄長打打下手而已。”
“能給季風絮打下手已經挺厲害了,想必留在這邊給秦書打打下手也不成問題,省得她近日爲招新人之事犯難。”藺遠近朝秦書暗使了個眼色。
秦書心念一動,即刻明白了藺遠近此前的話頭原來全是鋪墊,只爲了給這個臉皮薄兒的女孩找個安心落腳的藉口,暗贊這人八面玲瓏心竅,當真是細膩入微。
應聲接道:“正巧近日堂裡急缺人手,倩兮妹妹若不急著走,不如留下多住些時日,替我解了這燃眉之急。”
林倩兮自幼寄人籬下,天生就比旁人敏感,即使藺遠近與秦書如何的不露聲色,但天然的感知能力還是讓她通曉到二人好意。心中說不出的感激,囁嚅稱好。
南郊這兒的這座山本是個無名孤山,十年前尚不得知是何許人也,將其栽滿了杜鵑,每逢四五月漫山遍野只瞧得見一片紅火映天。
只是遊人絡繹不絕又品行參差,一路上來,採花折枝的不在少數。這山無名無主,景色也算不得秀麗,除春暖花開時平日裡鮮有人涉足,不免越往上爬,道路越是草深枝茂,艱險難走。不過行人愈少,杜鵑也愈是絢爛,落得個清靜暢意。五人邊賞邊行,漸漸地越攀越高。
女孩無有不愛美的。林倩兮縱是千萬煩思纏心頭,當下也被這美景美花分了心神,心情愉悅起來暫忘了凡俗之事。
不捨折花,彎腰一捻,從地上拾了朵飄落不久的,隨意別在髮髻上。少女愛美,癡且可愛。
藺遠近、路炳章及林倩兮皆爲習武之人,攀山登嶺的不在話下,在前找路開道。秦書與王希孟的腳力與他三人相比自然是差了些,不知不覺落在了後面。
秦書見王希孟走路時左瞄右瞟四周花草,出聲問道:“又在尋找畫畫的材料?”
王希孟看的出神想的也出神,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被秦書的忽然出聲嚇了一跳,穩了穩心神纔回道:“倒也不是,這山我年年都來,沒有我需要的那種石頭。”
秦書詫異道:“石頭?”
王希孟微笑道:“秦堂主有所不知,這特殊種類的石頭如若細磨成粉,也可做畫畫的材料。只是好石不易得,加上我還沒琢磨出怎麼將它更好的融入到畫兒中……”
王希孟話音未落,藺遠近與路炳章前行的步伐幾乎同時驟停,四周本微不可聞的窸窣響動,突然演變成速度極快的沙沙聲,朝他們奔涌而來。
藺遠近迅速右手一探,掰下身旁樹枝,身形一個閃動護到秦書身前,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劍氣欺上前來,藺遠近手上一挑一擱,青枝應聲折斷,卻也堪堪使得劍氣一頓。定眼一瞧,六個持劍的蒙面黑衣人同時現身,路炳章踏步上前,左掌推出剛勁凌厲道掌風,右手將王希孟往自己身後一拉,竭力招架黑衣人們的劍鋒。
劍氣與掌風不斷相撞。藺遠近向來以輕功自負,世間少有人能與之相媲,因此交手時利此優勢,多空中閃避對方凌厲之招,再乘機進攻逼的對方落敗。現如今不得縱身閃避便罷了,還得分神護佑身後女子,更是束手束腳。路炳章那邊情形亦是如此。側眸往林倩兮那邊望去,林倩兮學武多年,又得前老幫主時時指教,自保自不成問題。三人雖是抵擋得住,但黑衣人兩兩聯手,劍招源源不斷欺來。
幾個交手,藺遠近終是發現了不對勁。黑衣人配合默契,招式快狠,劍遞眼前卻總是劍身微轉,劍鋒微側,彷彿只是想逼他閃身相避,並不打算傷人性命。
路炳章則眸光一黯,也顧不得暴露身份了,正預備拿出看家本領,揮出暗器,卻聽藺遠近沉聲攔道:“且慢。”路炳章詫愣,藺遠近又點撥道:“是驚濤劍法。”
路炳章定眼一判,果然不差。
驚濤劍法,講究追其所見,震劍直追,如驚濤拍岸,氣勢洶涌,又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快狠是其綱領,不留對方還招之機;配合使其精奧,以密不透風之態壓制對方。
擎天幫獨霸武林乃最引以爲傲的幫派劍法。
原來是擎天幫的人。
林倩兮此時也猜測到了對方來歷,一咬牙一個站定,也不再躲避其劍芒,黑衣人霎時一驚,連忙竄開劍勢,一陣呼嘯之風在她臉龐略略而過。趁著黑衣人猶驚未定之即,林倩兮趁其不備伸手一劈,奪了他劍,翻手一轉,劍身便橫在了那名黑衣人的脖子前,離一劍鎖喉,僅差分毫。
林倩兮喊道:“都住手!”
其餘黑衣人注意到這邊的情勢,暫時停下了攻勢。
林倩兮咬牙澀聲道:“師兄妹一場,還望各位允我一條生路。”言下之意竟是要拿命相抗。黑衣人們聞言心中無不駭然。
脖子上被架著刀的黑衣人也不隱藏身份了,急聲相勸道:“兮兒莫傻,跟我們回去,幫主他……”
他一開口,她即刻聽出了是誰的聲音。嘲而一笑,實是沒想到他會連貼身近侍都派遣了出來。不等他說完,林倩兮失聲打斷道:“我不願見他!”目光失神地喃喃重複道,“我不願見他……我不願……”開口,才感覺得到喉嚨裡的哽咽。
此刻的這番場景,多麼似曾相識。他怔忡地望著她。
那日,他忽然把從廚房出來的她攔住,對她傾表衷腸,她聽了又驚又急,唯獨不見喜。他心下悲涼,知她驚是驚於自己的傾慕之心,急是急於怕此事被幫主知曉。多麼可笑,這丫頭愛那人的心昭然若揭到連旁人的喜歡都會讓她驚慌,或許她心底是怕那人不快或不滿,甚至生氣吃醋,她不願意他有一點點不高興。
而她卻不知道,她引以爲重的那人已經在背地裡和他人定好了婚事,全幫上下,唯她不知。
或是替她不值,也或是徒勞地想改變她的心意,他一時憤懣不忿,將幫主再三強調的保密之事,告訴了她。
他原以爲,她會哭,或是會鬧,亦或是會惱怒,甚至是立即跑去質問幫主。
可她都沒有。
她像一個失神了的木偶娃娃,聽到那些話卻做不出應有的反應,只是迷茫地望著他,像感知不到切膚的痛,只有麻木的頓感。隨後只是喃喃重複道:“定親了?他和殷家定親了……”再無它言。
都說他們青梅竹馬,都道他們兩小無猜。自她十歲被送上浣溪山起,便與那個人朝夕相處,歲歲爲伴。她通曉那個人的脾性,知曉那個人的習慣,甚至透過那個人每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能立即知其所想。那個人是她最傾慕的人,也是她在這些年最引以爲賴的人。
而他卻親手打破了她最篤定最信賴的東西。那一刻,他突然後悔了,後悔把真相由他的嘴告訴了她。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氣氛凝結,一陣靜默。
秦書見雙方相持不下,舉步上前言道:“林倩兮雖受教於擎天幫,卻算是我聚雪堂的人,她既不願,斷沒有當著我的面劫人而去的道理。”
黑衣人們面面相覷,到底也念及往日情分,此時見林倩兮態度決絕,亦不敢步步緊逼,何況出發之時,那個人再三強調要毫髮無傷的帶回去。左右權衡一番,衆人也只好悻悻離去,無功而返。
臨走時,被林倩兮以刀相挾的黑衣人,深切而憂忡地望著她,語言斷絮地說道:“你……好好照顧自己,珍重。”
世界又恢復了此前的寧靜。
經此一鬧,衆人遊賞的心情頓失,皆是久久沉默不語。
偏逢天公不作美,一事尚畢,一事又來。正待衆人收拾心情,打算原路返回,路炳章眼尖瞧見臻叔正向他們一行人疾步尋來。臻叔乃密林閣管事,不是重要之事必定不會冒然現身,心頭煞時一陣亂跳,只道必定有大事發生。
果不其然,臻叔近到前來,禮數尚畢就急聲道:“蘇蘇自縊了。”
“什麼?!”
路炳章和藺遠近詫異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