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 值得折腰求

霍斯北端端正正地站在謝導師的辦公室裡。

謝導師是個工作狂，有著大多數工作狂的通病。

他的辦公室分成兩間。

外間窗明幾淨，除了辦公桌和幾把固定在地板上的椅子外，什麼都沒有。椅子只能讓人挺直腰桿坐著，談不上多舒服，圍成一圈擺放，像是爲開小會準備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來訪的人往那一坐，幾下裡就把來訪事項說清楚，就被謝導師送客。霍斯北和幾個師兄弟被導師召來佈置項目任務，倒是能在外間多留片刻。

謝導師的裡間辦公室比外間大多了，很亂，但亂得有規則，機甲模型橫七豎八地擺在桌上地下，各種材料左一堆右一堆。當然，謝導師知道別人輕易看不出他的擺放規則，因此，他不太讓人進到裡間。

作爲得意弟子，霍斯北可以隨意出入。此刻，他站在裡間辦公室唯一的小塊空地上，夠他兩腳並立還有餘，若是他不慎稍微搖晃，還能小小跨出一步支住身體。

“我不同意。”謝導師拎著一隻機甲手掌反覆端詳，隨口給霍斯北扔了一句。

“老師，我不會拖延其他項目的進度。”霍斯北對謝導師的反應早有心理準備，急忙開口保證。

“我不同意，無用功不要做。”謝導師沒擡頭，依舊盯著機甲手掌。

“老師，我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它能鍛鍊我的動手能力。”霍斯北解釋道。

“你的動手能力在該鍛鍊的時候，已經鍛鍊過了。”謝導師擡起頭，不滿地說道，“你的目標是設計師。不是檢修工。低級任務別隨便接，浪費時間。”

“老師，我最近思路有些卡，想換個簡單一點的項目休整一下。”霍斯北有備而來，一條條的理由輪換擺出來。

“這個假期休整得不夠？連實戰演練都敢遲到？要不是我和訓導處的老師關係好，給你另外安排，把你塞進基地去。你就是無故曠課。不能從研究院準時畢業的人。前途有多吃虧，你知道嗎？”謝導師越說越嚴厲。

霍斯北沉默片刻，誠摯地說道：“謝謝你。老師，這次假期的時間是我沒有安排妥當，麻煩您了。”

謝導師盯著霍斯北，那句經典口頭禪又冒出來：“別瞎折騰。年輕人，時光不等人。要抓緊啊。”

霍斯北以前陪著楚奕聽這句話時，沒有太大感覺，他向來在謝導師的催促前就已經圓滿完成項目。但此時，他卻聽得心頭觸動。一時恍惚，他錯過了多少時光？

他的目光從滿地的機甲模具上擡起，望向謝導師。再次誠懇地保證：“老師，我最近狀態確實不太好。很想接這個項目停一下。您放心，我會把手頭的項目全部了結掉，回來後立即趕工接新項目，絕對不會拖欠進度。”

謝導師望著自己的得意門生，沉吟不語。設計人員突然思路卡頓也是常有的，但霍斯北做項目一向乾淨利落，他以前倒是沒操過心。

“這個項目對你一點益處都沒有，而且發佈對象針對的是低年級生，如果你自己能說服項目管理處，再過來找我。”他決定讓霍斯北自己碰壁去。

“謝謝老師。”霍斯北目光一亮，恭恭敬敬地說道。

霍斯北不是不聰明，當然知道謝導師本意仍不贊同，但當他熟練地從滿地的機甲模型堆裡找出落腳的縫隙，告辭出門時，腳步是輕快的，謝導師畢竟沒有一口否決。

這個項目他必須要爭取到。

“不行，項目的難度係數和學習進度掛鉤，你要拿這個低級項目，實踐成績怎麼算？”項目管理處的老師一聽就搖頭。

“老師，我的實踐成績可以用其他項目，這個項目我想拿來練手。”霍斯北解釋道，態度很恭敬。

“這是個低年級的練手項目，你低年級時已經練過了。”老師不爲所動。

“我沒有試過批量改裝項目，所以想試試。關於低年級的練手項目，我佔掉這個，可以把我手頭上項目分出一部分給低年級。”霍斯北早已想好方案。

“那你手頭這個項目就不能算你獨立完成。”老師蹙眉提醒道。

“我知道，我會用其他項目來抵。”

“把你的拆分部分做個立項書，如果一年級或者二年級有兩位以上的實踐科目老師評估通過，你纔可以到我這裡來發布任務。”老師補充道，“不要忘了，你自己的導師也要同意你的拆分方案。”

霍斯北微愣，但沒有任何分辯，很快點頭：“謝謝老師。”他出門，邊走邊在心裡盤算他要找哪些人。

三天後，一個女生匆匆進入機甲設計大組的工作區。

“喂，你走錯樓層了吧。”一個同學笑著提醒她。

“沒錯，我找霍師兄。”

“霍師兄？你見習項目的帶教師兄不是這一位啊。”同學迷惑不解道。

“另一個項目，霍師兄手頭有一部分工作發到我們二年級了。被我看到，我第一個接了。”女生興高采烈地說道。

她顧不上和同學多聊，急著去找霍斯北。

“霍師兄，你好。”

“你好，請坐。”霍斯北對人客氣地說道，不過處於工作狀態時，他臉上一貫嚴肅，沒有什麼笑意。

待女生在他對面坐下後，他開門見山介紹項目的情況：“我給你的子項目排期很緊，一週內必須完成，你每天上午到我這裡三小時，難度可能稍微有點高，但不用擔心完不成，我會指導你。有問題嗎？”

“沒有。”女生笑著搖搖頭。

“那我們現在就開始。”

又兩天後，女生碰到了霍斯北的同門師弟。

“聽說你這段時間跟了霍師兄做項目？感覺怎麼樣？霍師兄這裡累是累點，但很自由吧。”

“累？我沒覺得。自由？我也沒覺得。”女生笑道，“霍師兄盯得很緊，進度按天算。每天必須完成，不過有不懂的地方，他會很快給出解答。”

“咦？霍師兄改變風格了？他帶我那陣，不是這樣的啊，給個大方向就完全任我發揮，階段性檢查而已。”

“可能項目不一樣吧。”女生不以爲意地說道，“再說。你對霍師兄的說法有誤哦。你說霍師兄從來不帶女生，這次我幸虧沒聽你的，仍然申請了他的項目。不就申請到了？這次跟著霍師兄，學到很多東西。”女生很是高興。

又幾天後，霍斯北手頭的項目提前完成，他拆分給低年級生的子項目也輔導結束。他向謝導師彙報後。回到自己宿舍，動作迅速收拾行裝。

阿瑟星貝諾基地的軍用航空港黑夜如晝。燈火通明，一派繁忙，星海第五艦隊正在停港補給。

一輛軍車麻利地降落在六十號駁口，車上下來兩人。一人身著貝諾基地軍服。另一人卻是便裝，一襲黑衣，很顯英挺。

“霍先生。請登艦，運輸艦兩小時後準時。請你稍安勿躁，軍事基地不能隨意走動，請謹記。”

“我知道，謝謝長官。”霍斯北禮貌地頷首。

說話間，有一行四人從旁經過，霍斯北知道這是軍事基地，最忌諱隨意亂瞄，因此，即使照面之下，心中訝然，面上卻什麼都沒顯出來，朝著帶路的士官微微一笑，轉身走上駁梯。

那四人中有一人偏頭朝霍斯北的側影望去，目露疑惑。

霍斯北登上運輸艦後，也沒有到處亂逛，直接進入給他安排的休息艙。

他坐下後，輕輕吁了口氣，兩個小時不算長，他等得起。

片刻後，他點開通訊器，信號被貝諾基地屏蔽，不能視訊聯絡，也不能星網漫遊。霍斯北習慣性地打開伊蘭的宣傳視頻，只是他在伊蘭開口說話前，就讓視頻暫停，這些天他一直這麼做，因爲他不敢往後看。

霍斯北默默地注視著那張淚光盈盈的臉，擡手在虛擬投影屏她的臉頰處極輕柔地摩挲。

敲門聲響起。

他關閉了視頻，微微吸氣，平復了情緒，起身開門，朝外一望，側身將人讓進來：“大哥，你最近在這裡？”他的語氣欣喜，但沒有太意外。

霍斯東不客氣地往牀沿一坐，瞪著弟弟：“小北，怎麼回事？”

霍斯北在港口見到陳副官後，就知道他大哥遲早會找上他。此時也不隱瞞，直說道：“我接了一個項目。”

這艘運輸艦由貝諾基地發出，正好星海第五艦隊補給結束，順路護送。霍斯東哪還能不明白他弟弟的用意，當下蹙緊了眉頭：“小北，什麼項目？你找誰接洽的？軍方的項目能隨意亂鑽營嗎？研究院那頭你是請假了，還是偷跑了撒手不管？”

“這是研究院的機甲改裝項目。”霍斯北笑著寬慰他大哥，“貝諾基地發佈到研究院的，正好被我看到了。”

霍斯東瞅著他弟弟，正好？機甲研究院那麼多人，一個項目能好巧不巧正好落到某人頭上？反正他不信。

他思及霍斯北在假期裡的行程路線，不禁心火直冒：“小北，你這樣到處跑，值得嗎？”

霍斯北聞言，望向他大哥，不帶一絲猶豫。

“值得。”

霍斯東一陣氣餒，他了解自家弟弟的個性，打定主意後有始有終，絕無中途放棄之理。他只說了一句提醒的話：“小北，你不知她的下落，是因爲你沒有辦法直接聯絡她本人吧。”

原先霍斯東認爲他弟弟要找的這個人可能執行什麼任務，不方便對外聯絡，查下來卻不是，那麼霍斯北如此迂迴困難地追查她的下落，就只有一個解釋，人家把他拉黑了。霍斯東怕傷了弟弟的心，沒有把話說得太直接，但意思是明顯的，人家都不想搭理你，你需要這麼上趕著嗎？

霍斯北沉默不語，半晌輕輕說道：“這是我的錯。”

霍斯東一時悶得啥話都說不出來，他弟弟這是陷在裡頭，自己不想拔出來。他不由惱道：“你錯到需要單槍匹馬跑蠻荒星找她的屍骨才安心？”

“哥，”霍斯北騰地站起，胸膛劇烈起伏，過片刻才勉強壓住了內心的恐慌和後怕，向兄長強調道，“伊蘭好好的，她沒事。”

霍斯東暗暗冷哼一聲，霍斯北這是敢做不敢聽。

自打他前陣子聽母親嘮叨，霍斯北讓家政機器人把家裡的遊戲機甲打包給賣了，說是回頭自己動手做個更好的，他那些收藏的機甲模型也一古腦兒賣了，說是在機甲研究院見多了，用不著擺在他房間裡佔地方。霍斯東就懷疑上了，他弟弟那架勢像要籌錢辦大事，正好，他的級別夠得上追查自己的視訊信號接收者的方位，這麼著一查，把他嚇出一聲冷汗。

霍斯北向他打聽那女孩子的遺物時，居然身在宸熹星。霍斯東立時猜出了他弟弟的意圖，宸熹星上不是邊防駐軍家屬，就是往邊緣星帶冒險去的人，誰會平白無故跑那裡去。

霍斯東是帶著艦隊的，在邊防駐地時不時往返，不缺人脈，當即查了幾家探險機構，果然發現霍斯北和一家已經有過聯絡，連定金都付了三成，只差一點點就要奔往流花三號。

霍斯東知曉此事後又驚又怒，但還得替霍斯北藏著掖著，不敢向父母透露一絲端倪。他自己忙，霍斯北緊接著去了機甲實戰演練的封閉基地，霍斯東就一直沒有機會和他弟弟交流過，這時候湊巧遇見霍斯北，當下就照搬了他哥們勸過他的話：“愛現身就現身，不愛現身就拉倒，用不著稀罕。”

霍斯東這些年也沾了一些兵痞性，他那哥們直白豪爽的話張口就來，話糙理不糙，他語氣生硬，極恨自家人吃虧。

霍斯北和兄長對面而立，兩兄弟一般高，霍斯北的目光一點都不迴避，輕輕搖頭道：“哥，我必須要見到她。”

兩兄弟都不是多話的人，霍斯東別的勸導也沒有，只盯著霍斯北問道：“真這麼值得？”

“值得。”聲調不高，聲線很平，只有兩個字，霍斯北再沒有其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