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雁歸山到西北玉華山,橫跨了大半個萬華神州，縱有飛行法寶,他們也要飛上許久。
唐徊駕著太虛滄海圖，將青棱扔給了蕭樂生。青棱卻祭出了風火輪,跟在二人身後,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玉華宮,她只遠遠看過,並未進去過。
那個冰雪覆蓋的世界裡，有太多她不想觸碰的秘密。
從穆瀾到墨雲(yún)空……
一路行來,他們都很少說話。
蕭樂生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可又說不上來,唐徊除了境界更高，仍舊和從前一樣冷酷絕情，青棱也一樣恭順謙卑,沉默寡言。
只是,就是這般毫無差別的模樣,更讓人覺得奇怪。
這兩百多年,到底發(fā)生了何事？蕭樂生很好奇,卻不敢問。
一個月餘的時間,他們就到了玉華山。這裡仍舊終年白雪皚皚的模樣，冰冷刺骨，青棱不自覺地攏了攏衣襟。她如今已不懼嚴寒，只是那風像要吹到骨頭裡似的，讓人不舒服。
他們在玉華宮的山門前降下雲(yún)頭，唐徊已換回了一身白衣華袍，將他襯得清貴非凡。
合心境界的大能者來訪，又是墨雲(yún)空的舊友，玉華宮的小修士通報後，便立時有數(shù)名結(jié)丹期的修士趕來迎接，畢恭畢敬地將唐徊等人迎進玉華宮。
玉華宮和太初門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太初門滿目蔥綠，氣勢磅磗恢弘，而玉華宮卻像個琉璃玉晶的瑰麗世界，放眼望去都是純淨的白，從山到天。
迎客的修士將他們引入會仙閣，便又有元嬰修士前來，引唐徊去見墨雲(yún)空，留下蕭樂生與青棱在這裡用茶休憩，甚是無聊。
“兩位道友是第一次來我玉華宮吧，不如由在下與師妹帶二位逛逛？”等待是難耐無趣的時光，所幸玉華宮的接引修士很熱情，與他一起的還有個娃娃臉的小姑娘，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生得煞是可愛。
“如此多謝道友了?！笔挊飞匀桓吲d。
除了玉華宮的奇景，他最想看的，只怕還是玉華宮中的女修，據(jù)說玉華宮的女修，比其他宗門的可要漂亮許多。青棱卻是一臉溫和的笑，在朝那修士和小姑娘道謝。
從會仙閣裡出來，便是一條通天大道，直奔殿宇。
“在下姓謝，名峰造，這位是我的師妹，雪薇?！敝x峰造一面領(lǐng)著二人前行，一面朝他們介紹道。雪薇是個可愛的姑娘，禮數(shù)不如謝峰造周全，說起話來透著些嬌蠻稚氣。
“謝道友，有禮了。在下蕭樂生，這位是我?guī)熋茫嗬?。”對方自報姓名，蕭樂生自然也不能失了禮數(shù)。
“咦？！”雪薇一聲疑語，忽道，“你叫青棱？”
青棱微微一笑，點點頭，道：“是呀，謝道友。”
“你倒是會取名字啊！”雪薇傲然挑眼，同他們停在了一處石碑前。
“師妹，別多事！”謝峰造對她暗喝一聲，雪薇卻仿若未聞。
“萬里雲(yún)空，青山無棱，我家聖女名爲雲(yún)空，你卻叫青棱？”雪薇面上的可愛已化作濃濃不虞之色，看青棱的眼光已沒了原先的歡喜。
“師妹，不許無禮，聖女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謝峰造沉著臉，對雪薇急喝一聲。
“哼！她這種低修都能叫青棱了，我爲何不能直呼？你以爲叫青棱就能和她一樣了？癡心妄想！”雪薇的話又急又快，沒將謝峰造放在眼裡，自然也沒讓蕭樂生打圓場的話說出口。
青棱臉上的笑已然消失，視線落到那石碑上，果見上面題有兩句話。
萬里雲(yún)空天地任縱，青山無棱乾坤爲引！
好一個萬里雲(yún)空，青山無棱！
青棱站在石碑之前，眼中再無他人。
“雪薇，你太過分了！這裡不需要你，你給我回去！”謝峰造氣急敗壞道。
“哼，我纔不想再待在這裡，跟討厭的人在一起！”雪薇冷哼一聲，轉(zhuǎn)頭便跑了。
“二位道友，實在抱歉，我這師妹年幼，因是聖女所救，又被她帶回宗門，對聖女極度仰慕，得罪之處，還望二位道友海涵?！敝x峰造抹了抹滿頭汗，尷尬地道歉。
蕭樂生不在意地擺擺手，道：“無妨，還是個孩子！”
青棱卻沒說話。
蕭樂生便轉(zhuǎn)頭推她，道：“師妹，彆氣了。你這是和聖女有緣呢。仔細一看，你倒真和墨聖女有幾分相似呢！”
他的聲音極小，只是要哄哄青棱。青棱卻是露齒一笑，和平時一樣溫和謙恭，聲音卻透著森冷之氣：“蕭師兄，我從不作癡心妄想之事！”
蕭樂生被她堵得一噎，沒了下文。
而此時玉華宮的華曦殿中，唐徊正站在墨雲(yún)空的對面，與她四目相交，毫無避退。
墨雲(yún)空依舊美得驚心動魄，滿頭烏髮如雲(yún)，懶懶綰著，容顏似這冰雪天地間的萬里朝霞，既清靈又嫵媚。
可唐徊心中，忽然浮現(xiàn)的卻是青棱的模樣。
“三百年之約？！”墨雲(yún)空低聲呢喃一句，眉頭輕攏。
“墨聖女可是忘了？”唐徊面色不改地問。
墨雲(yún)空眸光輕輕流轉(zhuǎn)一番，眉間疑色忽然如春雪般消融，綻放出萬簇桃李嬌花。
“哈哈哈，唐徊，我自己提的約定，我又怎會忘！”墨雲(yún)空衣袖一拂，袖上墨花如畫卷輕展，她啓脣朗笑數(shù)聲，轉(zhuǎn)身半倚到了華曦殿中的雪石椅上，令滿殿瑰麗盡皆失色。
“三百年不到，就已合心，你果然沒令我失望！”墨雲(yún)空微微笑著，挑眼看唐徊，這個男人生得非常好看，除了她師父穆瀾，她便沒見過第二個男人有這樣的容顏。
“所以，唐徊應約前來求娶聖女！”唐徊眼光灼灼，傲然站立，以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看著墨雲(yún)空，而青棱的模樣，如同玉華山滿眼被白雪掩蓋的青山，已漸漸隱去。
墨雲(yún)空不答話，只是靜靜地看他，彷彿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好，你達成了這個約定，我也不是言而無信之人?！蹦?yún)空半晌才啓脣一笑，轉(zhuǎn)而又道，“不過，你必須先完成我的試煉，若能通過，我纔會承認！”
“哦？不知是何試煉？”唐徊眼中無懼，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放心，只要你道心堅定，這個試煉不會費你半點功夫的?！蹦?yún)空起身緩步朝殿後走去，步履如風，“跟我來吧。”
唐徊便跟著她進了殿後。華曦殿後，有一片梅園，這凡間傲色開在仙宮中，竟長開不敗，半紅半白的花海，白得純淨，紅得冶豔。
墨雲(yún)空帶著他穿過梅園，停在了一座晶瑩剔透的冰山之前，虹光隱現(xiàn)，變幻莫測。
“凡我玉華宮的人，要成爲我的親傳弟子之時，除了要看天資與修爲之外，還要經(jīng)過這個試煉。”墨雲(yún)空素手一揮，冰山便發(fā)出一聲脆響，開啓了一道門出來。
一股鑽心的冰意透出，將唐徊整個人包住，除了冷，還是冷。
“境界越高的人，在這裡會越冷。走吧！”墨雲(yún)空似乎對這冷意一無所感，領(lǐng)著他邁步進了冰洞。他們進去後，洞門便自動關(guān)上，冰洞之內(nèi)方寸地方，僅容得下四五人站立，三面都是寒冰爲壁，只有最正面的牆上，是一面如水般的鏡子。
“此乃我玉華重寶，萬竅窺魔鏡，每個人一生，只能照一次！這就是我給你的試煉?！蹦?yún)空站在唐徊身邊，吐氣如蘭，“凝你元神，融進此鏡?！?
唐徊雖不知此鏡何用，但見墨雲(yún)空已斂去剛纔嘻笑嗔色，眉肅目正，他也一振心神，依言而行。只見那萬竅窺魔鏡上忽然泛起水波漣漪，圈圈綻開，一個人的影子漸漸呈現(xiàn)，不多時便化作實象，正是唐徊的鏡象。
墨雲(yún)空脣角微勾，露出一絲滿意來，只是這滿意纔剛剛揚起，那鏡中水波又動，唐徊的鏡象忽又化作一個少女的身影，模糊不清。
水波漣漪，鏡上影象總在唐徊和少女之間輪番轉(zhuǎn)變，唐徊的影象漸漸模糊，而少女影象卻漸漸清晰，最終水波凝固，再無變化。
墨雲(yún)空的眼神漸漸沉冷而去，唐徊也是滿臉撼色地看著鏡中影象。
青衣長辮，笑顏歡愉，是青棱。
“你可知這萬竅窺魔鏡，看到的是什麼？”墨雲(yún)空的聲音無比冰冷。
唐徊沒有回答她。
“是心魔！”墨雲(yún)空看著鏡中之人，道，“不想兩百多年時間，你雖修到合心境界，卻有了心魔！對不起，我無法履行與你的約定了?！?
“聖女！”唐徊看向墨雲(yún)空，她眼裡再無從前的熱絡，只剩下冷漠，這個女人，和他很像。
然而讓他驚愕的，卻是自己的心魔，竟是青棱。
有些事，不是他一廂情願拋棄就能當成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他以爲自己斷情絕愛，以爲不想便能遺忘，卻不知心不會騙人。
“唐徊，你應當知道，心魔是修行之人最忌怕，也最難克服的東西。而我墨雲(yún)空，也不容許我的雙修眷侶心中別有他歡。我不需要你愛我，你甚至可以恨我，但絕不能愛別人！我要的只是一顆純粹的道心，能與我仙途共修，心無旁騖！”墨雲(yún)空的聲音如同玉石，擲地有聲。
唐徊只能默默地看著青棱影象，冷硬如石的心，也如這鏡面一般慢慢泛起漣漪。
墨雲(yún)空見他無話，知他心已亂，索性閉口不言，轉(zhuǎn)身離去，可行到洞口，終究回頭，至陰之氣難求，她尋了千年也就找到這一個。
“唐徊，你修的絕情之道。大道無情，而人有情，你要修得大道，必先絕情，有情，方能悟得‘絕’字！殺了她，解了心魔，以此情成全你的‘絕’，你的道從此便無掛礙無阻滯。我亦能允你求娶之心?！蹦?yún)空的聲音自洞口傳來，不帶半絲感情。
落在唐徊耳中，卻如剜心之語。
“殺了她吧。她身上有斷惡那老東西的氣息，是本尊的宿敵，與你遲早必有一戰(zhàn)，不如趁早殺了她，一了百了?！蹦?yún)空語畢轉(zhuǎn)頭便離去了，唐徊的魂識裡卻響起另外一道聲音。
是惡龍的元神在說話，兩百多年時間，這惡龍雖然沒能奪得他的肉身，卻也沒有被唐徊煉化。
“殺了她吧，斷惡已和她融爲一體，你們之間，最終都是不死不休的結(jié)局！”惡龍繼續(xù)說道。
“滾，你給我閉嘴！再說話我就把你的元神從我身上剝離出來！”唐徊一聲厲喝，眉眼間都是濃烈的殺氣。
惡龍在奪他肉身時便知道他心狠手辣，被他一吼只能不甘心地咕噥了一聲，乖乖閉上了嘴。唐徊一個人站在冰洞之中，盯著鏡中的青棱，不言不語。
她背上的溫暖依稀還在胸前，泉中的旖旎風光仍在眼前，近三百年的相依爲命還如昨日之事，天邊一吻餘溫未散，她脣間柔軟如同世間最溫存的誘惑，熨貼在心頭。
可如今……
不死不休！
從天光破雲(yún)到月西沉，他整整站了七天七夜。
再出來之時，雙鬢髮絲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