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喃跟隨著林念在餐桌落座,與多年來一樣,他總會將每個菜的第一筷都夾進她的碗裡。
清蒸桂魚最嫩的魚腹、糖醋排骨燉得脫骨的小塊、清炒時蔬裡帶著露珠的菜葉,每一樣都精準地落在她的米飯上,分量不多不少,剛好是她喜歡的比例。
她從十四歲開始就一直跟著林念生活,她的口味習慣,男人一清二楚。
林喃望著碗裡最正常不過的飯菜,又側頭看向身邊熟悉的人,一時間有些恍惚,好像這段時間的末世生活真的只是一場夢而已。
“怎麼不吃了,早上不是念叨著要這一口嗎?”林念將挑乾淨刺的魚肉放進她碗裡,擡頭時正好對上她的目光,眼底的笑意溫柔得能化開冰雪。
“沒有……很好吃。”林喃回過神,拿起筷子夾起那塊魚肉放進嘴裡,熟悉的鮮美在舌尖蔓延開來,她的眼眶又有些發熱,連忙低下頭扒拉著米飯,掩飾自己的失態。
“好吃就多吃點,鍋裡還有。”男人繼續給她添了一筷子。
“我自己夾就好,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聽完她賭氣的話,男人笑了,胸腔裡發出低沉的笑聲,他放下筷子,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對啊,我們喃喃是大姑娘了。下個月就是你十八歲生日,有想好要什麼禮物了嗎?。”
林喃吃飯的動作一愣:“十八歲生日我不是早過了嗎,我今年都快二十三歲了……”
“……”林念沒有接話,暖黃的燈光下,他的側臉輪廓似乎變得有些模糊,連帶著嘴角的弧度都顯得不那麼真切。
詭異的氛圍再次籠罩在整個空間,剛纔還瀰漫在空氣中的飯菜香氣彷彿瞬間淡了許多,林喃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
“對不起。”半響,她訥訥的開口。
男人用餐的動作也停止了,放下手中的碗筷,笑容依舊溫和。
“真是稀奇,你爲什麼要道歉?”
“對不起……”林喃重複開口,這個時候,她除了道歉,已經不知道說別的什麼了。那些積壓在心底的複雜情緒——愧疚、懊悔、不捨,全都堵在喉嚨裡,只剩下這三個字蒼白地重複著,像在償還一段遲到太久的虧欠。
在原來世界的最後幾年,她好像都被怨恨這種情緒包裹著。埋怨這個男人對她的專制和霸道,卻忘了,這麼多年,他們之間除了不合時宜的“愛情”,更多的還有早已融入骨血的“親情”。
他其實一直想找機會與她好好談一談,是她總是在逃避,用冷漠的態度一次次傷害了他。
林念靜靜地看著她,半響過後,安靜的起身,走到了林喃的身後。
周圍熟悉的景象都消失了,整個空間又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
男人立在女孩的身後,這一次他沒有急躁的去擁抱她,而是維持著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
“剛纔她有傷害到你嗎?”男人靜靜的問道,“雖然有時候她性子極端了一些,但是她其實個好孩子。”
林喃搖了搖頭,回答:“沒有。”
就算是想要將她污染,那個女孩依然很溫和的對待了她,就像林念說的,那不是一個壞孩子。
“那就好。”男人這才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鬆弛下來,眼底多了一絲釋然的疲憊,“她是由你的數據合成的,本該是一項會對人類生命工程做出史詩級跨越的一段程序,可是卻被當時陷入極端的我給毀了,真正該說對不起的,其實是我……”
“如果五百年前沒有爆發那次污染,人類最終還會變成這樣嗎?”林喃望著窗外漸漸模糊的街道,繼續問道。“我也不知道。”林念道,“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沒有‘如果’可言。但是有一點我很明確,就算不是我來開發這個系統,被選中的觀察者也不是你,也會有其他人來做這件事。”
“人類想要改變生命的規律,本身就該付出巨大的代價,歷史的演變有它自然的規律,儘管現在所有的科學技術和生態都倒退了,生存環境惡劣到難以想象,但是不得不說,人類的變化達到了我們當初所想的預期。”
“你是指哨兵們的精神體和他們不同的能力嗎?”
“是的,生命是一種很神奇的物種,它們會適應環境做出正確的選擇。”林唸的眼神飄向窗外,彷彿透過幻境看到了五百年前的實驗室,“污染爆發後,輻射像一把粗暴的鑰匙,強行打開了人類基因庫的潘多拉魔盒。”
“一部分人類在輻射中存活下來,身體自發融合了周圍動植物的基因片段,產生了超越基礎體能的‘進化’,但其實我們最初的設想,不過是想要更溫和的基因優化,讓人類在未來惡劣環境中擁有更強的適應力而已。”
“……”
林喃垂眸,男人的邏輯太過強大,她已經找不到任何反駁他的理由。
這跟以前一樣,兩人對峙,她總是處於弱勢的那一方。
所以他們最終纔會漸行漸遠——
“我是不是又讓你感到不快了?”男人小心翼翼的出聲,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侷促。他看著林喃沉默的樣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又犯了曾經的錯誤。
男人無聲的單膝跪下,掙扎許久,他才輕輕拽住她的衣袖一角,語氣低落的像只被遺棄的小狗:“對不起,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那姿態裡的卑微與懇求,和他曾經冷靜自持的模樣判若兩人,這讓林喃心頭猛地一揪。
她默默的搖了搖頭:“我沒生氣,你現在可以放我……和我的哨兵出去嗎?”凱薩還在外面對抗污染,每多耽擱一秒,他的精神力就多一分損耗,她不能再停留了。
“我可以把那隻獅子放出去。”
“那我呢?”
“……”
“不行嗎?”
“……跟我一起留在這裡不好嗎?只要你願意,你可以繼續跟五百年那樣生活,姐姐姐夫他們,你以前的同學和同事,他們都會在這裡,永遠陪著你。”
他說著,擡手輕輕一揮,身後突然有流動的光影,浮現出一幕幕鮮活的畫面:媽媽在廚房爲她做飯的背影,爸爸坐在藤椅上讀報紙的側影,大學時和同學擠在被窩裡熬夜的笑鬧,甚至連她剛入職時總愛刁難她的領導,都在光影裡對著她挑眉……那些早已逝去的人,此刻都栩栩如生地呈現在眼前,溫暖得讓人心頭髮顫。
林喃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眼眶再次紅了。
這正是她午夜夢迴時最渴望的場景。
但是——
“林念。”林喃哀傷的看著他,“我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也過去了五百年,儘管你製造的幻境很誘人,儘管我多想伸手抱抱他們,但是——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