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永壽宮中。
“幾時了?”
做了好些年皇帝,早起伸手去枕頭下摸手機的習(xí)慣,早就變成了人工報時。
“陛下今日醒這般早?”劉皇后正在一旁梳妝打扮,聽見動靜回過頭來,“快到卯時了。”
將近卯時當(dāng)然不算早了,廷議就是卯時開始。
但皇帝已然一月不曾廷議,習(xí)慣晚睡晚起,時常要接近辰時纔會睜眼。
朱翊鈞揉著眼睛躺臥起來。
呵欠連天:“今日要早朝,心裡記著事,早就半夢半醒了。”
皇帝有皇帝的決斷,首輔也有首輔的決斷,被武宗搞怕了的張居正,仍舊是撂了挑子,不肯給皇帝升騰宇宙之間的打算做墊腳石。
無奈還是得皇帝自己出馬,去文華殿上裝模作樣一番。
“陛下昨夜怎麼不說。”
劉皇后埋怨了一句,她若是知道要早朝的話,就讓皇帝早點歇息了。
許是回想到了什麼,劉皇后臉色有些羞紅,別過頭去,拉響了梳妝檯旁的鈴鐺。
聽了動靜,太監(jiān)宮女們魚貫而入。
朱翊鈞搓了搓臉,掀開薄被,雙腳踩在了地上:“朕昨晚想了想,皇后正月初九的誕辰,還是小做一番吧,深宮不記年歲,要是誕辰都省了,著實蹉跎皇后年華。”
說著話的功夫,接過左右遞來的熱巾。
劉皇后頭也不回:“還有半年的事,說這麼遠作甚。”
皇帝將今年的事都安排完還不夠,竟然都安排起明年的事情了。
這話並沒有等來皇帝的迴應(yīng)。
或許是懶得答。
也或許是皇帝刷牙的時候從頭到尾一絲不茍,不會咕嚕一陣就抽空說兩句話。
“再說,陛下自己八月的萬壽聖節(jié)都準備省了,哪有不夫唱婦隨的道理?”
劉皇后到底本分,看事情頗爲淳樸。
朱翊鈞洗漱完,起身走到梳妝檯旁,勸道:“宮裡隔三差五擺席也不好,朕省下來的銀兩,正好給皇后誕辰用不是。”
頓了頓,他將下巴擱到皇后的肩膀上,輕聲道:“吳貴人今年生子加封,朕若是這時候省了皇后的壽宴,容易叫人背後說閒話。”
說罷這話,朱翊鈞狀若無事地直起身,揉了兩下皇后的肩膀。
講閒話自然是多方位的。
或許是批判皇帝沉迷美色,專幸吳氏,或許是皇帝不能齊家,致使後宮爭寵,當(dāng)然,以朱翊鈞如今的權(quán)勢而言,更多還是擔(dān)心宮裡宮外嚼皇后的舌根。
皇后這才意識到皇帝的考量,心中不由得一暖。
總有命婦轉(zhuǎn)述,說坊間編排皇帝如何殘暴,如何喜怒無常,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弄得好像她這個枕邊人看到的柔情都是做夢一樣。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停下了動作,伸手覆住皇帝搭在肩上的手掌。
朱翊鈞笑了笑,反手握住皇后的手:“朕稍後給王世貞去口諭,讓他提前準備皇后的壽詞。”
別問爲什麼這麼趕,因爲到時候王盟主怕也不在京中了。
劉皇后一聽王世貞,方纔還溫婉的神情立刻削去三分:“陛下還是換個人寫壽詞吧,我不喜歡王世貞。”
朱翊鈞一怔,驚訝圍著皇后看了兩圈。
他捧住皇后的臉頰,語氣誇張道:“哎呀呀,王盟主如何罪大惡極,竟能把咱們上善若水的劉姐姐都得罪了。”
別說外朝了,就是李貴妃也沒讓劉皇后指名道姓說過壞話。
朱翊鈞想不驚訝都不行。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冷笑道:“上次我在陛下桌案上看到這廝寫的《金瓶梅》,其中一頁還折了一角。”
“什麼西門慶與妻妾行歡,興致上來了,張口便是‘娼技’、‘淫婦’之類的話,妻妾們被罵了也不惱,只當(dāng)他是玩笑話……”
她伸手掐住皇帝的大腿,沒好氣道:“這廝就會寫這些,還壞了陛下的純良,莫說本宮只是厭惡他了,就活該給他浸了豬籠!”
朱翊鈞吃痛,額頭微汗。
他連忙抽身而退,打了個哈哈:“時候不早了,朕先去正殿墊墊肚子,稍後還要早朝。”
說罷,只來得及給張宏使了個眼色,便狼狽離開了暖閣。
張宏抱著皇帝的常服,連忙跟去了正殿。
皇后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只見皇帝的身影頗有倉皇逃竄的味道,不由掩面失笑。
……
用過早膳,悉心穿戴。
人模狗樣的朱翊鈞,風(fēng)采照人地從永壽宮內(nèi)走了出來,前呼後擁地前往忠誠的文華殿。
“陛下,張輔之昨日默了二十七人出來。”
李進跟在皇帝身側(cè),從袖中掏出一張寫滿名字的紙。
朱翊鈞偏過頭,順手接過。
孔承厚、孟彥璞、顏嗣慎……不愧是千年世家的底蘊,什麼事都不落人後。
朱翊鈞腹誹一句,繼續(xù)往下看。
鄒元標、趙南星、雒於仁……他就知道,想找死的人,哪怕當(dāng)初南郊給這些人放回去,也會以別的方式回到天牢裡。
朱翊鈞搖了搖頭,正準備往下看,卻看到一個意外的名字。
殷誥?
朱翊鈞不由得皺起眉頭。
好個殷士儋,還真是會讓人難做。
趁著皇帝御覽的功夫,李進再度開口:“張輔之請求陛下,以此赦免他幾位叔伯,以及些許近親。”
朱翊鈞聞言,疑惑地別過頭:“抵命歸抵命,朕有說過由他來指定?”
二十七人還不夠塞牙縫,張輔之!讓朕看看你的極限!
李進一怔,險些沒反應(yīng)過來。
朱翊鈞收起了張輔之名單,隨意地擺了擺手:“別放回翰林院了,扔去徐階身邊看著,給他時間慢慢想,到時候一併帶上。”
翰林院人多眼雜,自然不如徐階府上清淨(jìng),順便還能避免其人壓力過大,失心瘋砍傷了翰林院的室友。
李進唯唯應(yīng)命:“萬歲爺果真是優(yōu)待士子的仁德之君。”
當(dāng)然,面上是這麼說,心裡是不是這麼想就不一定了。
從李進執(zhí)掌東廠多年的視野看來,皇帝殺的人著實不算多,也就世宗皇帝一天杖死的量,相反,今上最令人震怖的地方在於,花樣太多了!
不是挑個兒子殺,就是自己選族人活,假裝饒命流放到半途才自知不能倖免,被杖殺時還要高呼萬歲,誰看的不抖三抖?
朱翊鈞倒是自我感覺良好,渾然不覺地揭過了這個話題:“今晚該去仁壽宮了?”
婕妤貴人什麼,沒有單獨的宮殿,通常是把人叫到萬壽宮侍寢。
只有居永壽宮的皇后,以及仁壽宮的李貴妃,皇帝不得不移駕親臨。
張宏上前一步:“萬歲爺好記性,是該貴妃娘娘了。”
皇帝現(xiàn)在有封號的後宮,攏共也就六人,侍寢還得去掉吳貴人。
如此自然用不著抽籤,除了來月事,其餘時候都是輪崗。
朱翊鈞沉吟片刻,搖頭更正道:“這幾日都喚韓宜妃侍寢。”
張宏有些不明所以。
封號后妃中,皇后與貴妃最得寵,吳、王兩位貴人侍寢最繁,反倒是韓宜妃、張順妃不上不下,最沒存在感。
萬歲爺怎麼突然迷上韓妃了?
雖說打破輪崗的規(guī)矩有點突兀,但張宏從來不會在這種事上多嘴:“奴婢稍後便去知會韓娘娘。”
朱翊鈞點了點頭:“不必準備腸衣。”
張宏聞言,轉(zhuǎn)頭與李進對視了一眼,兩人臉色不約而同浮現(xiàn)喜色!
萬歲爺這是想通了啊!
張宏忙不迭點頭:“是,是。”
赫然是囫圇話都說不清了。
朱翊鈞懶得理會這些太監(jiān)又在腦補什麼,懷孕得講基本法,一年一胎的高質(zhì)量結(jié)果,正好堵住外朝諫言選秀的嘴。
順便,也治一治外朝被武宗皇帝嚇出來的病。
……
文華殿。
今日廷臣來得格外地齊全,少長鹹集,賢愚並列,兩班緋袍大臣一路蔓延到文華殿門口。
跳出三界外的戶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朱衡,今日重歸現(xiàn)世。
整日泡在五軍都督府的王崇古,似乎終於想起了自己是文臣。
自陳不職,伏乞罷免的大理寺卿王三錫、僉都御史徐一忠,被請上了文華殿。
甚至於,連移嫡襲爵後沉寂年久的成國公朱希孝,也東山再起,穿上了糾儀官的衣飾。
久違的三道淨(jìng)鞭,在文華殿內(nèi)響起。
張居正與申時行各領(lǐng)左右兩班,率先下拜,殿內(nèi)緋袍,次第而禮。
“問陛下躬安。”
在羣臣合唱之中,皇帝緩步自側(cè)殿而出,施施然坐到了御座之上:“朕躬安。”
許久未在文華殿坐班,朱翊鈞挪了半晌,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坐姿。
朱翊鈞一面摸索著此前的貼合感,一面看向朱希孝,溫聲道:“成國公病情徹底痊癒未?”
當(dāng)初朱希忠殺戮親王,固然將事情辦漂亮了,卻多少有些犯忌諱。
朱翊鈞便以懲戒之名,將成國公的爵,移到了朱希孝這一房。
即便如此,朱翊鈞還是有些擔(dān)心這一家子被人忌恨,又奪了朱希孝錦衣衛(wèi)的差使,讓其在家修養(yǎng)。
如今情隨事遷,也是到了出來做事的時候了。
朱希孝連忙下拜:“陛下,臣區(qū)區(qū)賤恙,今歲入夏時分,便悉數(shù)痊癒了。”
皇帝沒喊出來做事,那就大病難治;皇帝喊出來做事,那就是生龍活虎了。
朱翊鈞輕輕笑了笑。
他目光又移向總督倉場侍郎範應(yīng)期:“範卿,家中可還安好?”
範應(yīng)期抿了抿嘴,躬身下拜:“臣治家不嚴,安敢勞陛下關(guān)切,家中只舍了些許腌臢物,並無大礙,日前來信說,正在按察司與報社、以及潑皮文人對質(zhì)受審。”
朱翊鈞滿意頷首。
也算是誤中副車,將一場民亂按在了萌芽之中。
皇帝自然不能每名大臣都關(guān)照到位,敘過閒話,自然要開始議事了。
朱翊鈞轉(zhuǎn)頭看向張居正:“元輔,日前廷鞠的荷花案,結(jié)果如何?”
無數(shù)道目光落到大理寺卿王三錫、僉都御史徐一忠身上。
兩人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今時不同往日,皇帝出面裁決,可沒有爭辯的餘地。
張居正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陛下,綜覽法司卷宗,此案爲時任刑部侍郎翁大立、五城兵馬司把總張國維,所炮製的冤案。”
“時任刑曹王三錫、徐一忠,迎奉上官,不辨是非,獨刑曹潘志伊分明案情,拒不簽印。”
朱翊鈞靜靜聽著。
他自然早就知道結(jié)果,眼下不過是走過場罷了。
等到張居正把話說完,朱翊鈞才哦了一聲:“朕還說王廷尉爲何屢屢想將此案辦做鐵案,原來如此。”
大理寺卿王三錫垂著頭,對皇帝的質(zhì)問,絲毫沒有反應(yīng)。
僉都御史徐一忠已然下拜告饒:“臣有罪!臣乞罷免!”
朱翊鈞見狀,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徐卿彼時爲了升遷迎奉翁大立,如今又求著朕罷免,何苦來哉?”
他只是有所感慨罷了,倒也不是真要問一句爲什麼。
見徐一忠叩首不已,涕泗橫流,朱翊鈞只得擺了擺手:“罷了,你自去吧。”
靴子落地,煎熬了數(shù)日的徐一忠險些癱軟在文華殿上。
一旁的蔣克謙頗有眼力見,示意金吾衛(wèi)帶其離殿。
處置了徐一忠,朱翊鈞乾脆一氣呵成:“南京刑部尚書翁大立,五城兵馬司把總張國維,炮製冤案,論死。”
“大理寺卿王三錫,助紂爲虐,又對抗審查,欺君罔上,罪加一等,貶爲庶人,奪去出身以來文字,永不敘用。”
話音剛落。
方纔還是顯赫廷臣的王三錫,眨眼便被兩名金吾衛(wèi)架在當(dāng)中,三下五除二,直接扒去了一身禽獸衣冠。
王三錫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死死咬著牙關(guān),被架出了文華殿。
“嘖,果真沒丟份。”
朱翊鈞看在眼裡,忍不住調(diào)侃一句——他還以爲王三錫會驚慌失措,叫嚷著,我是來文華殿開會的,你們要幹什麼如此云云,不曾想,還真有幾分氣度。
當(dāng)然,也就止於調(diào)侃了,總不能因爲其梗著脖子不服罪,就繼續(xù)降罪吧。
羣臣對該案的處置早有心理準備,對於這個結(jié)果,幾乎所有廷臣都是目不斜視。
或許是懾服於皇帝的威勢,文華殿內(nèi)格外沉寂。
但事情到這裡顯然還不算完,案子不過是切入而已,削一削山頭纔是正經(jīng)道理。
“潘卿,許卿,此案你們有何說法?”
壓力來到了刑部頭上,潘晟與許國對視了一眼,後者迫不及待地越衆(zhòng)而出。
只見許國伏地請罪:“陛下,刑部將冤案視爲家醜,抗拒翻案,一再遮掩,罪莫大焉!”
朱翊鈞不置可否。
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是部院的常見做法,當(dāng)然算不得罪,就看怎麼改了。只聽許國斬釘截鐵朗聲道:“日後刑部結(jié)案之卷宗,盡皆抄錄副本於國史館,是非對錯,皆供天下士子與歷史考驗,但有錯漏,即刻整改!”
衆(zhòng)人莫不精神一振,難以置信看向刑部二人,將卷宗給士子看!?
竟敢如此授人以柄!
真要有什麼冤假錯案,學(xué)生可不管你這麼多,一但認準是非,同仇敵愾,伏闕喊冤都不無可能。
朱翊鈞也有些出乎意料,驚訝道:“盡皆抄錄國史館?會否過於繁瑣?”
他對刑部的工作倒真沒什麼概念。
許國對答如流:“陛下,刑部只審大案要案,一年不過兩三冊書,本朝攏共……”
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連忙掐住話頭:“無非是多兩個書吏而已。”
許侍郎奏對之餘,瞥了一眼沉默的潘晟,心中感慨不止。
哪有什麼歷史考驗,眼下先把政績撈到手裡再說,按這個勢頭,自己再攀登幾個年頭,恐怕就能離開刑部,大不了這幾年親力親爲看緊點就是。
再往後?誰任上出冤案誰倒黴去,說不得正好拿來給他許國做對比。
朱翊鈞渾然沒察覺到許國的想法,只覺這廝也是個敢於任事的棟樑之材!
他緩緩點了點頭,放刑部過關(guān)的同時,還溫聲勉勵了許國幾句。
許國一番敢作敢爲,倒是讓早起的朱翊鈞心情愉悅幾分。
就連坐下的龍椅都覺著舒坦了不少。
朱翊鈞挪了挪位置,目光恰好落在禮部尚書汪宗伊身上。
看到老汪頭的臉,他陡然想起自己還欠著禮部一樁事情未議。
他輕咳一聲,端肅道:“汪卿,馬卿的諡號禮部有定論了未?”
雖然一時半會說不出老馬有什麼功勞,但畢竟是對的時候出現(xiàn)的對的人,千金買馬骨也不能差了面。
汪宗伊小挪了半步,出列奏對:“禮部部議故太師馬自強諡號有二,曰文肅、曰文懿,伏乞陛下裁定。”
說罷,老學(xué)究還就真不再多言,連句解釋也無。
文肅……文懿……朱翊鈞咂摸著這兩個諡號,在心中權(quán)衡。
作爲當(dāng)世儒宗,朱翊鈞當(dāng)然是懂行的。
本朝文臣打頭一個都是文,沒甚好說的。
第二個字纔有所講究,乃是按照正、貞、成、忠、端、定、簡、懿、肅、毅、憲、莊、敬、裕、節(jié),這樣排下去。
閣臣一般都在忠以下,莊以上,二品衙門堂官一級略遜一籌。
要是連二品堂官的身份都沒有,就只能再往後找,譬如當(dāng)初的帝師陶大臨,朱翊鈞只能爲其找個文比的諡號。
歷史上的張居正就是頂天的諡號,文忠。
申時行和王錫爵逐次差一籌,分別是文定和文肅。
馬自強這個只做了七個月的文淵閣大學(xué)士,則是更靠後的“文莊”,可謂吊車尾。
如今朱翊鈞要拿馬自強爲惟新閣做筏,自然不能太差,但也不能太好,讓好學(xué)生感受不到等級差距。
禮部拿出的兩個諡,連升了三級差不多,文懿就有些過頭了。
想到這裡,朱翊鈞輕輕頷首:“朕屬意取文肅一諡,諸卿以爲如何?”
如何?
自然是納頭便拜!
“陛下聖明!”
朱翊鈞呵然一笑:“便照此祭葬,朕明日親自送馬文肅供奉惟新閣。”
親自!?
這話一出口,殿內(nèi)的氣氛莫名焦灼了幾分。
王錫爵看了一眼張居正的背影,露出一絲豔羨的目光,莫非真能摸到范文正公的門檻?
申時行則是在心中盤算著,屆時能不能爲老師呂調(diào)陽爭取到文忠。
許國仰著頭,心中思慮不斷,刑部不可久留,溫純又把西南政績吃了下去,如今還有哪裡可供挖掘?
朱翊鈞感受著羣臣的灼灼目光,心下滿意。
自己當(dāng)皇帝本身就已經(jīng)很爽了,這些朝臣未必有自己這般正反饋——既不讓攬權(quán),又不能貪污,盡心竭力還要整日提心吊膽。
驢子前面總得栓根蘿蔔。
好在朱翊鈞給的不是一般的蘿蔔,而是好男兒的英雄史詩!
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某某們百死不悔,成就一朝中興,誰聽了能忍住沸騰熱血?
“陛下,臣有奏……”
良好的氛圍開頭,議事的分歧都小了幾分,眨眼便過了好幾項議。
戶部尚書王國光奏,清丈試點三處曰北直隸、曰南直隸、曰福建布政司,一京一省業(yè)已丈畢,獨南直隸遷綿八年,未竟全功,議去詔申飭,奏準。
錄遼東紅土城及永奠二次功,李成樑世襲伯爵,樑夢龍蔭一子入國子監(jiān)。
廣東布政司奏請,蠲免隆慶六年以前逋餉一十八萬五千六百餘兩,合議不允,著陳明原委再議。
樁樁件件,幾乎眨眼便有了共識。
時間緩緩流逝,微熹的晨光灑進了文華殿,順勢熄去了照明燈籠。
“……陛下,鑄幣罷。”
工科給事中萬象春出列下拜,請皇帝定奪鑄幣事。
朱翊鈞上下打量著萬象春,確認這廝並不是真的在罵自己,才接上鑄幣的話頭:“若是開爐鑄幣,如今能鑄多少文?”
這事自然不是萬象春能知道的。
只見工部尚書朱衡上前一步:“陛下,按萬給事中核算的成本,庫中工本只能鑄得十二萬五千萬文。”
朱翊鈞聞言,不由皺了皺眉頭。
十二萬五千萬文,聽著多,實際上也就二百萬兩白銀左右的市值。
大明朝的市場有多大朱翊鈞不知道,但白銀至少是大幾千萬兩。
只放這麼一點水,只怕眨眼就被私鑄大戶們收進地窖裡了。
想到這裡,他看向王國光:“王卿,戶部怎麼說?”
專業(yè)的事還是得問專業(yè)的人。
王國光倒也沒有推脫,挺身而出,拱手奏道:“陛下,臣以爲此事不宜操之過急。”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不妨先還復(fù)開採雲(yún)南銅礦之政,積蓄工本,等國庫足額之後再鑄萬曆通寶。”
“市面上歷朝以來官鑄銅幣、雜銅、私銅,該回購的回購,應(yīng)當(dāng)查繳的查繳。”
“工部再將歷朝銅幣回爐,兼國庫工本,一併統(tǒng)一形制,大量鑄造……”
廷議有廷議的好處。
戶部的山頭,此前可容不下萬象春這個給事中,明目張膽插手銅幣鑄造——殷正茂都知道鑄幣賺錢,戶部能不知道麼?
非得將黃金色這些戶部主事革職,輔以張居正回朝後一番剷平山頭的震懾。
鑄幣之事終於能回到實事求是的框架內(nèi)討論了。
王國光娓娓道來,有條不紊,羣臣無不隨著其條陳一一深思。
首倡此事的萬象春、工部侍郎萬恭、兵部尚書殷正茂爭相提問。
王國光一一作答:“……是故,臣以爲銅法應(yīng)當(dāng)準備一二年,屆時與銀法、鈔法、鞭法,一併施行!”
朱翊鈞並未表態(tài),而是看向萬象春、萬恭等人。
衆(zhòng)人遲疑片刻,才一齊下拜:“陛下,可緩步施行,若事有不協(xié),再行調(diào)整。”
朱翊鈞見幾人有所共識,自然是從善如流:“即按此議施行!”
雲(yún)南銅礦開採……也不知道會否刺激到鄰近的東籲王朝。
說到這事,本朝幾場大戰(zhàn),緬甸、韃靼都與歷史上的時間不太相符。
不知道受了哪些事情的影響,更不知道何時如期而至。
“陛下,昨日攤丁入畝之事,部議之後,臣也有條陳奏上。”
朱翊鈞正在御座上遐思,低頭才發(fā)現(xiàn)王國光並未回列。
反應(yīng)了一下,纔回過神來。
他疑惑看向張居正,昨日不是說妥麼?還有什麼條陳?
張居正面無表情,對皇帝的視線沒有任何迴應(yīng)。
倒是王國光再度開口:“陛下,臣以爲大略妥當(dāng),細節(jié)仍需細究。”
妥肯定是妥的,但需要微調(diào)一下。
若非如此,王尚書又何稱專業(yè)呢?
朱翊鈞挪了挪位置,讓自己坐得更舒坦些:“王卿且說。”
他倒是沒有太放在心上,這事畢竟是前人的智慧,難有什麼改動。
王國光再度一禮:“陛下,何以曰攤丁入畝?”
朱翊鈞下意識道:“朕有意將丁稅攤?cè)胩镔x之中,便以此爲名了。”
王國光聞言,卻皺起眉頭,一副不認同的模樣。
看得朱翊鈞摸不著頭腦。
王國光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陛下,何不直接叫‘取消人頭稅’,說與百姓聽呢!?”
朱翊鈞一愣。
他正要出言解釋,突然沉默了下來。
對啊,爲什麼要叫攤丁入畝?因爲自己窺見了始發(fā)萬曆一朝移丁爲田的結(jié)果,那就是攤丁入畝。
原因?先入爲主罷了。
真要論起來,丁稅是直接取消,還是攤進了田賦裡,百姓哪裡知道?
至於是“攤丁入畝”容易爲人接受,還是“取消人頭稅”更爲萬家生佛,這更是一個毋庸思考的問題。
王國光見皇帝不表態(tài),繼續(xù)說道:“正好趁清丈結(jié)束,天下田畝有變,重新合併雜稅,擬定田賦的正稅。”
“不是正好用‘取消人頭稅’,來抵消此次變動的怨望麼?”
聽到此處,羣臣有心附議,又恐拂了皇帝這個首倡的面子。
王國光說得確實在理,國朝大政,不同的名頭之間,推行的難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朱翊鈞心中感慨。
果然,經(jīng)驗主義要不得。
他暗自警醒了一番,盛讚道:“王卿真知灼見,爲朕窺破迷途。”
王國光卻沒有多得意:“除此以外,還有一事,陛下不得不查。”
“取消丁稅,必然有百姓主動棄地,屆時流民只怕也不在少數(shù),需得未雨綢繆。”
種田有口飯吃固然沒錯,但不是誰都願意勞動,棄地或許是個人抉擇,但整體來說,就是形成了流民。
當(dāng)然,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解決的事,一定數(shù)額內(nèi)的流民,大明朝有能力緩慢消化。
不過,王尚書的思路,顯然和皇帝不一樣。
朱翊鈞擺了擺手:“此事朕早有決意,先從江南與東南兩處開始,徐徐推進。”
他能猜到王國光的想法,無非就是把人拴在土地上。
但朱翊鈞恰恰相反,他就是要將多餘的赤民從土地裡趕出來!
赤民一定會棄地,因爲種地看收成,到了荒年納稅後或許還虧了。
棄地多好,棄地之後只需要填飽自己就可以了。
對,依舊是要填滿肚子的——所以朱翊鈞要給這些不想看天吃飯的流民一個去處。
爲什麼是江南?
因爲江南手工業(yè)發(fā)達,工坊繁多,重工業(yè)底子也厚,各大造船廠廣佈於江南。
這是流民進廠打工的好去處。
爲什麼是東南?
因爲東南港口衆(zhòng)多,近海貿(mào)易方興未艾,遠渡重洋正在揚帆。
這是流民冒險的好去處。
這是事關(guān)內(nèi)循環(huán)和外循環(huán)的兩條暗線。
朱翊鈞看得更遠些,所以他態(tài)度堅決,絲毫不給王國光商議的餘地。
王國光見皇帝如此態(tài)度,多年共事,自然明白皇帝另有考量,默默行了一禮,站回了班次。
隨著戶部歸列,又有科道進言,議太原地震,賑災(zāi)各項。
隨即首輔張居正奏,以各省撫按清丈進度,陟罰臧否,曰孫丕揚罷免,曰鄧以贊罰俸三月,曰汪道昆改調(diào)南京六部,帝鹹允。
又有,調(diào)原任陝西按察使樑問孟巡撫四川,升四川參議李三才爲應(yīng)天知府。
除庶吉士張輔之爲翰林院修撰,兼任中書舍人,值求是學(xué)院,隨奉山長階左右。
諸事好歹議畢,時候已然不早。
“諸卿有事啓奏。”朱翊鈞環(huán)顧朝堂,再度確認道。
羣臣眼觀鼻,鼻觀心,顯是已然奏罷。
然而沉默良久之後,等來的下一句卻不是無事退朝。
“如此,只剩朕手上兩事要議了。”
羣臣驚訝看向皇帝。
“一樁是徽州府的民亂。”
“說是一府之內(nèi),六縣之民,只因賦稅不均,竟然相互之間,視若仇寇,險些興兵攻伐。”
“一樁是南方諸報邸之事。”
“近來有不少報紙論及清丈,說大明朝建國以來,都是南富北窮,清丈無異於北方諸省趴在南人身上吸血。”
朱翊鈞幽幽一嘆,環(huán)顧羣臣:“諸卿,地域歧視要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