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
吃過早飯便要去先生那裡報道,昨日爹爹已經大致說過。那先生名叫季無雙,是京師的三大樂師之首,本身是宮廷樂師,掌管歌舞。能請到他來,實是給足了面子。
我卻不以爲然,這個啊也未必是什麼面子問題。像現在的主持人不也經常在外撈外快麼,我們啊把這個稱之爲走穴。不稀奇。
這話當然不能當著爹爹的面說,腹誹之後還是要去見的。
賴無雙教學的地方在一處極爲僻靜的地方。書房外有棵大樹,鬱鬱蔥蔥地經陽光折射進房間。無疑,這是個適合作曲和思考的地方。我想很多年以後,我仍然能記得第一眼見到賴無雙的情形。且不說那眉目如畫,且不說那嘴邊淺笑,但看那一雙細長鳳眼,以足夠銘記。那一瞬間,只覺得世間再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在暖陽和風裡,輕輕一笑,便老了歲月老了月光。
我當時唯一的感覺就是,如果哪日打仗,用他去行那美人計怕是也利落得很。
賴無雙自然不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只是我去的時候已經不算早,書房已坐了一人--那不是大伯的三小姐夏美娜麼?真是冤家路窄。很好很好。季無雙這次應該是爲了教夏娜吧?那個大伯的女兒下個月就要嫁進皇宮,爲夏家的門楣再添榮光。
“三小姐,將我上次教的曲子彈一遍給大小姐聽吧。”賴無雙輕聲道,花落無聲一般。有個這樣的人立在身邊,哪裡能專心學箏呢?
夏娜的古箏倒是頗具火候,到了宮中,也不至於會辱沒言家這百年望族,至於會不會給賴無雙丟臉則說不好。果然,賴無雙蹙起了好看的眉,卻將一絲不悅隱去:“若單論曲子,三小姐這箏已不用再學,在京師之中已是一流。不過,卻少些了靈氣。”
我暗暗忍笑,賴無雙你也不是那麼會做人嘛。樂曲一旦少了那麼些靈氣,又怎麼能吸引人呢?宮中之人所學恐怕比這尋常大戶人家要精湛百倍,兩下一比,高下立分。
“大小姐,你也彈一遍吧。”賴無雙也沒多說,轉身吩咐我。我敢說,他那表情裡沒有半點期待,顯然這古箏覺得我學得很不好,確不知此夏雪非彼夏雪。
我伸了手放在箏上,夏娜彈的這曲我也學了一段日子,我也不好完全亂彈,只彈到中間時將幾個調錯一下。到了最後則完全走了型。信手揮灑確實是瀟灑無比,就是停了手之後心下忐忑。
半晌沒有動靜,擡起頭就看見賴無雙嘴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有什麼好笑,就算彈得不好也不至於像他笑得這般瘮人?
“我倒不記得我有這樣教過。”賴無雙的聲音聽不出好壞,但直覺告訴我事情不太妙,果然下一句便來了:“伸手。”
哎?我垮下半邊臉,像他這樣的人居然會體罰學生?真是走眼啊。
哆嗦著把手伸出,卻在心中盤算,等下捱了打是直接暈了好還是哭兩聲好。閉上眼睛等了半天也沒覺得手疼,卻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罷了。我再彈一遍好了,要仔細了。”
那曲子在賴無雙手中彈出來的效果跟夏娜完全不一樣,表面上聽似是在歌頌盛世繁華,但內裡卻總有中淒涼在盤旋。賴無雙,之前那些年,曾有過怎樣的過往,又有過怎樣的悲傷?
“長笑長相對,當歸當臥醉,
江山百里千家淚,
騎虎安能退?
嘆如今,都道是,君主有夢身已碎,
天下說祥瑞。
便縱有,千古風流懶作碑,看盡紅塵 無滋味往事難留去難追。
蒼澗池畔東流水,
羌笛已斷無人吹。
式微,式微,胡不歸?”
一曲既畢,賴無雙吃驚地看著我。那個印象中連說話都不曾大聲的夏雪,何曾這樣歌唱?我黯然一笑,與賴無雙相對的視線裡,看見彼此眼中大片的荒蕪。
這樣的荒蕪我曾在我老爸的眼中看過一次,還以爲今生再也不會見到。可是季無雙,你怎麼可以有這樣的眼神?
屋子裡氣氛有點凝重,旁邊的夏娜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切,有什麼號驚訝,本小姐的本事本來很多,又豈是你一個黃毛小丫頭可以猜得到的。
罷了,這樣一來,夏雪的性格轉變如此巨大,恐怕不多時府中上下便會知道大小姐病後如同換了個人似的。不過我的情況既然像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失戀的轉變,那麼醒來後變成什麼樣子都不是什麼怪事。
“三小姐,今天先到這裡了,請先回吧。”賴無雙的臉色不變,淡淡地說了一句。
“可是先生,你剛剛說夏娜彈得不好。”夏娜臉上陰晴不定,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
“我不是說小姐彈得不好。”季無雙好脾氣地解釋,“只是樂器彈奏,有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況且,三小姐其實不必如此用心,皇上倒不是那般喜愛聽箏的。”
言綾被說中心事,臉上微紅。我在邊上看著,突然有些同情她。她長這般大,被家中長輩寵愛,但真正涉及自身幸福,恐怕沒人會讓她自己做主。宮門一入深似海,宮中妃嬪多是有來歷的,以夏家之勢,也未必就是上流。在那種環境,要想自保,自得仰仗皇帝。但宮中佳麗衆多,哪個不是國色?誰能保證皇帝喜歡的那個就是你?還好夏家挑中的不是我!
“皇上最喜愛柔順的女子,三小姐若有心,不若多多收斂脾性。”賴無雙一語點出,口氣中已有些嚴厲的意味。
嘖嘖,趕人也是要靠手段的。
夏娜低了頭,思索片刻,向著賴無雙微微一福:“多謝先生指點。”說罷便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她這樣的人一向刁橫慣了,哪裡會這般容易退讓。只不過,皇上甚是喜歡賴無雙,以後她入了宮,未必不需仰仗賴無雙。
賴無雙見她去了,撩衣在箏前坐了:“我從以前就知道你並不是那般愚笨的人,只是想不到你唱歌竟如此好聽。”
我嘴角動了動,這個夏雪的嗓音還不錯,很適合唱歌,現代的我的卻不行。同事有時陪我去K歌,去一次嘆一次,只說我的嗓音是天上少有,人間僅存。那氣勢堪比撞向世貿的那架飛機,怎麼聽都有種末日來臨的感覺。令我氣憤不已。
“我教夏雪已有三年,那孩子木訥,總也學不好。雖則認真努力,還不如今日這隨手一揮來得像樣。”賴無雙溫溫地說著,不熱烈,我卻聽出他對夏雪的那種心疼,“後來自己也泄氣了,心想,罷了,她既然這樣,我也不求他能學得好。只是我來教,總能讓她少吃些苦。”
嗯?聽這句倒似是這邊的先生多是喜歡體罰的。
“夏雪,你這場失戀倒也是十分值得。”
“先生這是在誇我麼?”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想去看他眼中映襯出的我的空茫。
賴無雙淡笑:“或許誇的並不是夏雪。只是,那孩子終究是我最喜愛的學生,若有一日變得伶俐,我也是歡喜的。”
言不由衷。只是就算是木訥怯懦的夏雪都有這樣一個人喜愛呢。至少沒有白活一場不是嗎?
看著天氣將近中午。我道“先生,不如留下來一起吃午飯?”
“連小夏雪都知道要留客吃飯了麼?這世道真是變了。”賴無雙呵呵笑著,甩袖起身,一股清新的香氣慢慢散了開來。“可是不行呢,我要趕回宮去。準備下個月的大典。”
“爲了大典連飯都不吃麼?有必要這樣賣力麼?”我嘟囔一句,“那麼先生慢走,學生就不遠送了。”
賴無雙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我在院子裡百無聊的想著以後的人生。
“知畫,有沒有想過到別的地方去啊”我看著這個整天陪我的丫鬟道。
“去別的地方。任何地方。自由的地方。”知畫好奇的問。
我不由得白了她一眼。
“知畫不懂。”知畫絞著手指,眼神迷茫,“知畫從沒到過夏府以外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是自由的地方。”
呃?高估了這丫頭的智商麼?“那個知畫啊。難道你想一輩子都做丫頭麼?”
“知畫就是做丫頭的命啊。還好遇到小姐,從來都不發脾氣,也不會打知畫。只要是小姐願意的,知畫都會去做。”
嘖,早說這句不就完了。“那麼知畫,我若離開,便帶你一起走,你就不用再做丫頭了。”
“真的麼?”知畫高興起來,小眼睛裡又開始亮晶晶地閃光。真是個好騙的孩子啊。
“但是,在那之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好麼?”知畫點了點頭,我滿意地笑了,伸出小指,“那麼打勾勾吧。”
知畫滿臉好奇地伸出手指,看我的手指勾住她的,又繞回來在大拇指上一蓋:“契約成立。”
其實知畫這人倒並不是我走出夏府的棋子,穩住她只是不想太早曝露--因爲之後無論是積累錢財還是別的,與這個貼身丫頭的嘴是否牢靠密切相關。何況,給自己創造出一種牽絆,只會讓以後的路走的更爲謹慎。
“知畫,去準備飯菜吧,上次爹爹傳的那個什麼湯就不要上了,很難喝。”
知畫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地去忙活了。我看她走遠,才冷哼了一聲:“方遠航,偷聽可不是好習慣啊。”
草叢中晃動幾下,就看到絡腮鬍子的大叔晃悠悠地站起:“本來就是我先在這裡的,哪來的偷聽一說?”
這話聽著耳熟,轉念一想,這不是斯嘉麗那次跟阿什利生氣跑到休息間發氣,被瑞德聽到的那回嘛。這醉劍書生居然也有痞子的一面?
我皺了皺鼻子,空氣中的酒氣很重,我對於酒研究不多,但蘇簡酒架上的那些收藏我卻是熟悉的,這大叔喝的並非是好酒。“酒多傷身啊,大叔。不知道你現在還提不提得動劍,拿不拿得起筆?”
“那些玩意兒麼?”方遠航喝了一口酒,“早沒用了,夏家也是大戶,在此護院未必需要什麼真才實學。”
這話說得就跟有個好的文憑就有了相當的敲門磚的分量是一個意思。我無法正確判斷方遠航這個被酒侵蝕了太久的身體裡還有多少真材料。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想同情你。但是,方遠航,你所做的一切,除了能博得旁人的憐憫,什麼事情都不能解決。”
“哦?那你呢?說這些話,恐怕是有所求吧?不如痛快點,說來聽聽?”
“爽快!”我讚了一句。“不過,有些買賣聽過之後就要做,否則,說出來沒半點作用。”
方遠航有些意外:“你似乎很擅長做買賣啊?也罷,我也無聊得太久,說來便做了。”
這麼好說話?“你剛剛不是已經都聽到了?”
“聽到了?”方遠航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就是要離開夏府?那不是什麼買賣吧?”
“這些年你只有酒量見長麼?要離開夏府怎麼能空著手呢?”我白了酒鬼一眼。仔細端詳了下那張長滿鬍子的臉,“要面對過去不是什麼難事,你卻不願意?”
“面對過去?說得輕鬆。”
“聽知畫說你以前是英俊瀟灑啊玉樹臨風,瞧你現在這模樣,倒是比乞丐強不了多少。”微微瞇了眼,看一滴酒從他臉上的鬍子上滑下,“只需要把鬍子颳了就好了啊。”
方遠航一怔,然後咧開嘴笑了:“好!你那買賣也算我一份,走的時候記得帶上我。”
啥?這次輪到我愣神了,我本來打要花上幾天時間慢慢打通這段關節的,沒想到這麼容易。我想起他早上說的又美了幾分,不由自主地伸手撫撫了撫臉,莫非是這張臉的原因?可能性不大,以方遠航爲了前女友寧願做護院的性子,不可能會色迷心竅。或者是他真的無聊得久了?
“第一步做什麼?”方遠航見我愣神,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靜靜地問。
“你的輕功怎麼樣?”希望方遠航不至於連看家本領都生疏了。“第一步要教我輕功。”
方遠航不解:“有本大爺這麼個高手在身邊。還需要什麼輕功。”
嘖,還本大爺。這方遠航的神經八成是不太正常。“你總會有顧及不上的時候,而且我這人不太喜歡麻煩別人。自己會不是更可靠麼?”
“有道理。”方遠航點頭,“明早五更,小姐請早。”
“嗯。”以前也是要常常早起鍛鍊,五更也不算很早。“只是,大叔。能否麻煩你將鬍子颳了?”
方遠航哼了一聲,不再理會我。這人倒沒什麼惡意,就是一臉的鬍子實在是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啊。
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現在就只剩下爹爹跟娘了-,現在這邊多了對有血緣的父母,要是我離開他們怎麼辦啊,還有夜北辰……
我肯定是聞到方遠航的酒味我也有點醉醉的感覺了,不然怎麼會想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