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幾個人再聚到一起已經是半個月後。
欒華額頭傷口的線已經拆了,約摸半寸來長的傷疤是淺淺的粉紅色,頭髮修剪得極短,隱約可以看見青色的頭皮。
遠志放學經過小公園籃球場的時候看到他一個人正在那裡投籃。
因爲佇足看了一眼而被他喊住,然後坐到一邊的石凳子上。
欒華並沒有跑過來,依舊機械似地重複著投籃、撿球、投籃的動作。
籃球場邊上是一排殘破的鐵絲網,好幾次球都從那些不知被被誰撕開的口子裡彈出去,然後又被撿回來。
幾株高大的梧桐樹擋住了日漸西沉的太陽,從樹枝間投下來的光線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灑下了不停跳躍的斑駁光影。
“今天不補習嗎?”投籃的人站在一片光影。
遠志將書包抱在胸前,搖了搖頭。
去冷飲店買了可樂跟上來的姚遠見到籃球,激動地將書包扔到了地上。
遠志一把將他拉住。
“幹什麼?”姚遠不解。
遠志呶了呶嘴,示意他坐到邊上。
“怎麼了,去打球啊!我的手好癢啊!”姚遠擼起衣袖。
“看上去不太對。”遠志壓低了聲音。
“是嗎?”姚遠眼珠一轉,挨著遠志坐下來,一隻手順勢搭上他的肩膀。
“沒事的話一個人在這裡投籃做什麼?”
“有什麼事嗎?那個傢伙嚴肅起來真可怕,那眼神就像是野獸!那天在你家我憋了半天不敢笑他額頭的紗布呢!”姚遠盯著籃球場中間的那個人,歪著嘴偷笑道。
話音剛落,欒華攬著球走過來,順勢往姚遠這麼傳過來。
姚遠“哇”了一聲,接了個正著,然後將球充滿感情地抱在了胸前。
“又要做功課?”欒華問。
“可不是,哪像你大學生哥哥這麼風光,不要做功課,我做夢都想快點脫離苦海!”姚遠耍起貧嘴的功夫一流。
“苦海無邊!”欒華挖苦。
“你是——過來人哪。”姚遠拉長了調子。
“會打球嗎?”
“我是籃球隊的!”
欒華“嘖嘖”了兩聲。
“不信?”
“試試就知道,你們兩對一。”
“我可不幹。”遠志顯然不感興趣。
“林遠志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人家長安就喜歡他這模樣,那個傢伙就是死皮賴臉!”姚遠提起長安,仍有不滿。
欒華抱起雙臂,歪著頭笑。
“對了,那天那個什麼俊沒事吧?”姚遠被他笑著心裡發毛,趕緊尋了個話題。
“林俊沒事,他家神通廣大,應付得來。”欒華輕描淡寫,好像對那晚的事不願多提。
“哦,那傢伙看上去不怎麼樣,倒還挺講義氣。”
欒華笑了笑,突然問:“你爲什麼一直跟著遠志?”
姚遠愣了愣,伸出手臂一把摟過遠志,皺著臉說:“我就瞧不順眼班裡那些人,虛僞!以前見了我都躲,現在老子發奮圖強成了老師跟前的紅人就一個個都過來獻殷勤!遠志就和他們不一樣!”
欒華低頭,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鼻子,只顧著笑。
“遠志在學校可受歡迎了,女生和老師個個都寵他!”姚遠語氣酸溜溜的,接著撓了撓頭又道:“不過有個老師最看不慣他了,簡直可以說憎恨,一直給遠志難堪。”
“不會吧?”
“就是啦,我們學校的鐵人老師,教我們體育。”姚遠擺出一提起就要害怕的神情。
“說起來就是,不知道那個變態爲什麼一直和我過不去。”遠志嘆了一聲。
“人家傳說變態老師是你給起的名!”姚遠拍拍他的肩膀,問,“到底是不是你第一個說的?”
“誰講的?我也是聽說的,不過真的很變態,喜怒無常還罵粗話!”
“有這樣的老師?”欒華轉過身問。
“那個老師被美女老婆甩了,他女人跟了個小白臉跑了,他給我們訓練籃球也是罵得人狗血淋頭。”姚遠怎麼看都有些幸災樂禍。
欒華哼了一聲,沒有發表意見。
“喂,你不信啊?”姚遠叉著腰站起來。
“一對一?”欒華歪了歪頭。
“你比我大!”姚遠擺出牽強的理由。
“不敢?”
“你要是能站在這兒把球投進去,我直接就對您五體投地,以後就把你當大哥!”姚遠拍了拍胸脯。
遠志呼了口氣,正要罵他無聊。
“哐當”一聲,棕色的籃球砸到掉了一半油漆的籃板上,在鐵框上飛速地轉了幾圈,然後就落進了球框。
輪到姚遠眼珠掉下來。
下一秒鐘,姚遠就擺出諂媚的神態張開雙臂撲上去叫道:“欒華大哥!給我們籃球隊當指導好不好啊?”
“這稱呼太肉麻了!”欒華一把將姚遠推開。
“就這樣說定了,大哥!”姚遠像八角章魚似地又纏上去。
“放開我!”欒華將他貼在胸前的臉費力扳開,然而姚遠又啪地一下貼上去。
“姚遠你太噁心了!”遠志的苦著臉道。
完全不顧形像的姚遠突然放開手,因爲想起還有急事要辦,說了聲回頭見就踩了風火輪似地跑開了。
暮色漸漸蠶食上來,小公園的路燈發出昏黃的亮光。
因爲姚遠的離開,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你不會吧?”欒華將球撿起來。
“誰說不會!”
“光顧著唸書,連籃球是什麼模樣都忘了吧?”
“誰稀罕啊!”
遠志將球奪過來,然後用力地投出去,卻只擦到了籃板的邊沿。
“動作完全不對呢!”伴隨著充滿了譏誚的話語,從身後環上來的手猝不及防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雖然覺得這樣的動作十分怪異,但在力量上處於劣勢的人逃不開對方的鉗制,連反駁的話也只好吞進肚子裡,手腕被握著舉到了自己的胸前,因爲沒有球,抱著虛空的雙手顯得有些滑稽,細小的掙扎被忽略掉了,後面有平穩的呼吸聲傳到耳畔。
遠志覺得自己像突然發燒了一樣,臉上一陣發燙。
“要從腳底開始用力,用全身的力量把球撥出去!就像這樣!”欒華的手鬆開,然後輕輕地落到他的肩上,開玩笑似地說道: “剛纔那個男孩說你真誠!”
“他沒這麼說!”
“他就這個意思,可真誠的遠志卻連長安給你的答題攻略都不願和他分享!”貼著耳朵輕聲細語說出來的是這樣的話語。
遠志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將手肘朝後面的一撞,乘著欒華彎腰的當口掙開他的手。
“最討厭你這種自以爲是的混蛋!”遠志扭過頭來盯著欒華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頓了頓,抓起邊上的書包拔腿就跑。
欒華像是受傷不輕,保持著彎腰的姿勢,陰騖的視線卻追隨著看著在夜色裡狂奔的身影,落到球場外的籃球被路人扔了過來,徑直滾到他的腳邊。
腳尖抵住了球,然後泄憤似地狠狠地將球一腳踢到樹影間的灌木叢裡,再也尋不著蹤跡。
遠志回到家才發現忘了帶鑰匙,坐在院裡的石板桌上,等了片刻,便見到母親和葉阿姨手挽手回來,不知正講到什麼,笑聲不斷。
晚歸的母親並沒有任何的解釋,在廚房裡任勞任怨。
父親值班,兩個人的飯桌上講的無非是學習的話題。
收拾碗筷的時候,母親隨手拿起一邊的電話本,裡面掉落一張已經泛黃的相片。
遠志替她撿起來。
相片上是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穿著一模一樣的軍裝,梳著小辮,遠志一眼就辯認出其中一位是自己的母親,另一位眉目如畫,雖然有些眼生,但又依稀像是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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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葉阿姨。”母親道。
“啊?”遠志吃了一驚。
方纔回到自己屋裡的葉阿姨體態豐碩,連面容也彷彿帶著浮腫,眉眼之間尋不著當年的半分秀麗。
“葉阿姨年輕時很漂亮。”遠志由衷讚道。
母親“唔”了一聲,沒有作答。
“變了這麼多。”話語裡帶著明顯的惋惜。
“誰不會老啊?”母親笑了笑,“再好看的人也敵不過時間。”
遠志不說話,隱隱覺得母親的話語裡帶著些難以名狀的竊喜,看著昔日姐妹的紅顏被歲月摧毀,而自己卻因爲相貌普通而逃過此劫。
似乎是贏了呢?
母親的眼神突然迷離起來。
遠志想再問,母親已將相片夾進舊相冊裡,轉過身不理會他了。
入睡的時候他撩起窗簾的一角,欒華的房間是黑的。
那夜做了一晚上的惡夢。
第二天矇矇亮的時候起來背單詞,推開窗子,晨風涼意撲面。
透過葡萄架看到欒華房間的窗簾沒有拉上,只有窗櫺那串著百合送給欒華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欒華一夜未歸。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我的同學們,非常非常非常謝謝,欒華我也喜歡~雖然到後面他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