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還真不知道貴報館因修繕而遷走了的事情?!狈絼Υ盒闹锌傆行╈话驳母杏X。
島市南區小湛山村。
小轎車順著延安三路進入了一個清靜的小村落。方劍春的少年時期是在島城度過的,小時候調皮,跟小夥伴們東奔西跑也去了不少地方。眼前這個地方以前進來過,就在湛山的下面,好像叫小湛山村。這個村莊地勢挺高,據說在村子東南前排的屋子裡,坐在炕上就能望到窗外的海景。夜深人靜之時,海浪拍岸聲清晰可聞。
小湛山村的西面就是佛教名寺——湛山寺。湛山寺在島城知名度很高,是中國佛教天臺宗最年輕的佛剎,同時也是中國最小的佛教寺廟。
車子慢慢地駛進了村西側的一個大衚衕,最終在一個大院子門口剎車停住。關記者招呼方劍春下車。
下車後,他跟著關記者一起進了院子,並注意到門口確實豎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招牌,上面寫明瞭這裡是《大公報》報館。
直到進了堂屋,方劍春陡升疑慮。屋中央有個舊方桌,桌旁是長條木凳。堂屋左右的另外兩間屋的小門都掛著大氈布簾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報館。
關記者請他坐到長條凳上,自己坐到了對面,咧嘴笑道:“方科長,這裡幽靜得很,原先是一個漢奸買下了衚衕左右的兩趟房子,日本人一投降他就跑了?,F在暫時歸我們使用。”
方劍春緊盯著他問:“關先生,你在騙我。這裡不像是報館,你到底想幹什麼呀?”
“哈哈?!标P記者笑了聲,隔著桌子伸過手來,“我們要好好握握手呀!方劍春同志,你一直埋伏在國民黨軍的內部真是辛苦了。記者身份只是遮人耳目的,我真正的身份是地下黨員,我的真名叫關少宇。”
這個突然的變化令方劍春心裡吃了一驚!他愣愣地看著對方,沒有去握手:“關先生在開玩笑吧?這地下黨可不是鬧著玩的,咱可別拿這個開玩笑??!”
關記者不以爲然地說:“你警惕性還很高嘛!劍春同志,我是新加入島城地下組織的黨員,是膠東地下黨劉副書記派我來聯繫你的。敵人已對你產生了懷疑,你的處境很危險。應馬上離開警備司令部。”
“你真會開玩笑。要麼就是你搞錯了,認錯了人?我不是你的什麼同志,我是一名國民黨軍軍官。”方劍春心想,我是跟君英單線聯繫的,因特殊情況兒又跟“珊瑚”同志聯絡,起碼我們都是特情3組的組內人。老李叔曾說過,爲保證特情3組的安全都是單線聯繫,而且情報組跟地下小組是不允許發生橫向聯繫的。半夜三更蹦出個“地下黨小組關少宇”、“膠東地下黨劉副書記”之類的,這就太奇怪了,不管真假,反正我不能輕易暴露身份。
關記者縮回白白伸出的手,放到嘴前,不自然地咳了幾聲,張張嘴又沒話說。
這座院屋好像隱藏著陰霾,讓人感到很不舒服。方劍春站起身說:“對不起,關先生,你肯定是看錯了人,這是個誤會。我司令部那邊公事繁多就不陪你了,再見?!?
剛離開長條凳還沒走到屋門口,猛然間,從外面衝進來兩個戴破氈帽、穿打著補丁的灰色棉襖棉褲的壯漢,手裡各持一把盒子炮。
“既然來了,就別急著走??!”聲音從旁邊傳來,左側小門的氈布簾一挑,走出一位矮胖的中年人。他穿著黑色的長棉袍,腰間纏著寬寬的布帶,上別一把駁殼槍。
此人見人先有三分笑,是個笑面虎,鼻孔旁還長著個黑痦子,站到桌子前擡一隻腳踩在長條凳上:“先把他綁到樹上去?!?
兩個氈帽大漢一個用槍逼著方劍春,另一個先上前搜了搜身,確定他沒有帶槍後,將他推搡到院子裡,綁在了一棵大槐樹上。
“原以爲你是我們的同志,想放過你。看來是我們搞錯了。但是有一點我們沒搞錯,那就是你——方劍春,槍殺了我們的碼頭地下黨成員!你這個劊子手!”笑面虎越說越憤怒,拔出駁殼槍一晃。
方劍春嚇了一跳,連聲道:“你們又搞錯了。我是個文職軍官,我怎麼可能去殺人?”
笑面虎雙手叉在腰間,笑著說:“嘿嘿嘿,你真夠狡猾的。關同志拿樣東西給他瞧瞧?!?
關記者從風衣內兜裡掏出幾張照片走到方劍春面前,用手指著照片上的人問:“看清楚點兒,這是你吧?”
方劍春低頭看了看,都是那天在團島刑場上執行處決時被拍下的。他這纔回憶起,當時在往中卡車處回走的時候,恍惚聽見身後有吵鬧聲,零星的還聽到了什麼“記者”、“採訪權”、“膠捲”一類的吵鬧聲。不過,當時他心情很糟糕,沒有回頭看熱鬧的心思。
“各位朋友,那天我是奉命行事,不去不行。想想看,誰願意去殺人?更何況我是個參謀,是文職軍官,可以說是被逼著去的。你們真正的仇人是抓捕你們那些同志的人,而不是我這麼個無辜的小軍官。”方劍春解釋道。
笑面虎搖搖頭:“可殺害我們同志的子彈,是從你手裡的槍射出的。你這叫無辜?至於那些抓捕我們同志的特務們,早早晚晚,一個都跑不了,這不必你操心。實話告訴你,我們是膠東地下黨‘武工隊’的。今天,就是要先把你們這幾個劊子手槍斃,爲死去的同志報仇!”
方劍春的大腦急速轉動著,他們真的是地下黨?會不會是敵人設圈套詐我?
看相貌膚色、聽口音,確實是膠東農村人。他又假裝垂頭喪氣的樣子,低下頭偷眼觀瞧他們穿的鞋子。今年夏天,國防部二廳特工指導員在突擊訓練課上曾教過,到解放區刺探情報,如果化裝成普通的老鄉,一定要穿解放區特有的“五眼鞋”。有個諜報員就是被從鞋上看出了破綻而讓解放軍抓住了。
眼前這幾個人,除了姓關的記者,其餘的人還真是都穿著“五眼鞋”。
真假還難以判斷,不管怎樣也得想些活命的招兒呀。他一副害怕的樣子,商議道:“長官,你們殺了我一點兒用都沒有!這樣吧,要是能放了我的話,我會給你們一筆錢,我家有錢,大把的法幣鈔票,要不美元也行。”
“噢?那有‘袁大頭’嗎?”笑面虎盯著他問。
“有??!給你們‘袁大頭’也可以?。 狈絼Υ盒闹幸幌?,看來有門。
“哈哈哈……”笑面虎大笑了幾聲,忽地又板起臉,“沒用!實話告訴你,別說給‘袁大頭’,就是給金條也來不及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方劍春失望地撇撇嘴。
“乾脆給他開膛剜心!”一個氈帽大漢嗖地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幾把扯開了方劍春的上衣,露出胸膛。
方劍春情急之下扭身衝著門口大喊:“殺人啦——救命呀——”
關記者冷笑著說:“方科長,我剛纔說過,這裡很偏僻,周圍的房子已經歸我們使用了。你喊破嗓子也沒用?!?
方劍春心裡想:難道就這麼完啦?出生入死爲他們搞到那麼多重要情報,最終卻被他們的“武工隊”給“鋤奸”了?簡直千古奇冤!
要不就暗示一下他們,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不行!他們是敵是友還搞不清。老李叔再三叮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老李叔啊老李叔!您說過“做地下工作最可怕的就是被自己人出賣”;可現在俺要補充一句,“做地下工作最窩囊的就是被自己人稀裡糊塗的幹掉了!”
鋒利的匕首在他的心口處晃了晃,接著刀尖刺入他的皮肉,圍著心口劃了一道弧,鑽心的裂疼令方劍春痛叫了數聲,額頭滲出汗珠。
垂頭一瞧,胸上劃了一道口子,血珠淋漓。
他咬牙忍痛,恨恨地怒瞪著那氈帽大漢,吼了一聲:“他媽的,真有種,你就給老子來個痛快!”
笑面虎把那人撥到一邊,說道:“不!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你給了我們的同志一顆槍子,那我們也還你一顆槍子。堵上他的嘴,押上山槍斃!到了山上,你還可以見到你的老朋友呢!”
身旁的兩個氈帽壯漢用一塊破布堵住了方劍春的嘴,從樹上解下他,摁在地上用繩子將雙臂反綁在背後。把他拽到了院子門外面。
方劍春顧不得去想那位老朋友是誰,腦子裡盤算,眼下最佳的選擇就是尋機逃跑!他4歲的時候到的表姑家。12歲那年開始,表姑父就教他練過七星螳螂拳裡的白猿系列。他雖然只學了些皮毛,但終歸還是有點功底的。
一出院門,方劍春就開始左右觀察地形,從來的路線上看,只要自己能跑出衚衕的東口就有希望,那裡不遠就是東山,上有高爾夫球場,總有洋人們在上面玩高爾夫,山上站有持槍警衛。估計,這夥人不敢明目張膽開槍,那樣的話他們也有麻煩。
車上的司機還沒從院裡出來。一個氈帽大漢拉開後車門先上去了,另一個在背後用槍頂著他,催著上車。方劍春假裝不舒服地活動了下身子。
突然,他往旁邊一讓身,將對方的槍讓到了身側,急速轉身的同時提起了右膝,閃電般地撞在了後面那人的襠部。那人“哎喲”一聲蹲到了地上,手槍也掉了。方劍春往前跳了一步,一記“外擺蓮”腿朝敞開的後車門猛蹬一腳,後車門一下子把舉著槍剛移到車口想衝下來的另外一個氈帽漢子撞翻在車座上。
正當方劍春撒開雙腿欲朝衚衕東口狂奔的時刻,一聲大喝傳來:“站?。≡賱泳痛蛩滥悖 ?
他扭頭一瞧,那個笑面虎正舉著手槍從院門口走過來,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小子,早看出你眼珠亂轉想耍心眼子了!過來!”
方劍春功虧一簣,只好返身回到車門前。
笑面虎用腳把槍踢到正蜷在地上痛苦不堪的那傢伙跟前,說:“你別去了,在家裡吧。我跟著去?!?
方劍春那一膝蓋是鉚足了勁頂的,因爲就是那傢伙剛纔劃了自己一刀。
笑面虎一擺手槍示意方劍春上車,看到他左顧右盼的還不死心,便把手槍交到左手上,掄起右拳重重地擊中方劍春的腹部。
腹部劇痛,令方劍春不由得彎下腰來。車上的氈帽大漢探出手抓住他的前衣領一把將他拖進車內。
車子發動起來,徐徐開出。
小轎車出了小湛山村向北開到了“北口子”。這一帶很荒涼,東北方向有條小路,當地人稱之爲“陰間路”。平時少有人走,即使是白天,一個人走這條路也會感到毛骨悚然。
小轎車在“陰間路”的半路上拐上了山坡,沿著黃泥土路往山上爬。車體劇烈地顛簸,蜷伏在後座與前座中間位置的方劍春,前胸陣陣劇痛,甚至能感到涼涼的鮮血從胸前滑到了腹部。
車子停下來,幾個人下了車,揪著脖領子把方劍春也拖了下來,用槍逼著往一條蜿蜒的小山道走上去。這一帶的山上樹木繁茂,雖已是冬季,因多爲松樹,仍顯茂密幽深。
到了山林間的一塊平坦的小空地上,那夥人把方劍春推到了空地邊緣。此時,從空地的另一側傳出呵斥聲,又有兩個穿破棉襖的漢子推搡著一個穿國民黨軍裝的人來到空地上。
“看看你的朋友吧。”笑面虎握著手槍大聲說。
方劍春轉身一看,原來是譯電科長曲得生。也被五花大綁、塞住了嘴。他剛纔被推倒在地了,正坐在地上仰著臉急切地望著自己,好像要說什麼,鼻青臉腫的模樣。
笑面虎招呼手下人:“把他們的眼睛蒙上。準備槍斃?!?
手下的人掏出黑布條走過來把方劍春和曲得生的眼睛都蒙上了,並把曲得生從地上提溜起來,推到方劍春的身旁。
這裡應是湛山的後山,剛纔方劍春往遠處望了望,隱約看到了湛山祠的那座“藥師琉璃光如來寶塔”的塔頂。傳說參拜了這座藥師塔的人,會得到藥師佛的庇護和保佑。
我以前就來參拜過,可千萬保佑哦!方劍春心裡嘀咕著。
身後傳來了檢查槍支的聲響,彈匣退出又頂上,方劍春甚至聽到了掰開保險的聲音。唉!這人眼睛被蒙起來,耳朵就顯得特別靈。
有人慢慢走到他的身旁,拿下了他嘴裡的破布問:“方劍春,臨死之前還有什麼話要講嗎?”是那個笑面虎。
方劍春想了想,回了句:“爲了黨國,不成功便成仁!”
“就這一句?這麼年輕,我都替你惋惜。就不想再說點兒別的?”笑面虎又問。
“要殺就殺!少說些沒味兒的!”方劍春大吼著。
笑面虎又走到曲得生身邊,拿下他嘴裡的毛巾,問他有什麼話。
“大爺們??!我家裡還有70歲的老母啊!”曲得生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央求,“你們就發發慈悲,饒我一條小命吧!我今生今世忘不了你們呀!嗚、嗚……”
方劍春罵道:“起來!別丟人。你出個窩囊相也得死,那還不如死得像條漢子。讓他們晚上做夢也安生不了!”
笑面虎擡起駁殼槍抵住方劍春的後腦勺,喝道:“喜歡逞好漢是吧?那好,我這就成全你!”
他匆匆走了回去,喊了聲:“槍斃他們!爲死去的同志報仇!”
“我做鬼也要去找你們算賬的!”曲得生髮現求生無望了,也只好站起來,絕望地喊道。
隨著開槍的口令,“叭、叭、叭……”清脆的槍聲撕破了山林的寂靜,一羣不知名的鳥兒驚慌地從林子深處紛飛起來,衝向空中。
方劍春的身子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身旁的曲得生“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一陣冷風吹過,樹林隨風搖動,發出嘩嘩的低響。
方劍春覺得脖子後面發涼,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中槍,不會是子彈從後脖頸穿過去了吧?反正自己沒有倒下。
聽前線的軍官說過,被子彈擊中有一種像是被別人猛推了一把的感覺,剛纔卻沒有這種感覺。耳邊甚至能聽見那個笑面虎喊了聲“走”,接著就是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離遠……特殊間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