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了大早,在監獄那邊沒來得及洗漱,陸只悅把我帶到了我曾經住過的房間。王媽給我送來的新的洗漱用品,我站在房間的入口處有些不知所措。
“采采,你這屋,我每天都讓王媽打掃著,這以後,你還住著。”她見我站著不動,伸手推推我,“你快去洗洗吧,我去餐廳看看粥盛起來了沒有?”
我點了點頭,陸只悅轉身出去了,我拿著洗漱用品進了廁所。漱了口,洗了臉,我站在洗臉檯前看著鏡子裡的人。
我有三年沒再這樣照過鏡子了吧?偶爾從有玻璃的地方經過也是行色匆匆,哪裡能停下來看看自己。
早上韋御風見了我,說我剪了短髮也好看,這會兒看清楚了自己。鏡子裡的我剪著最普通的齊耳短髮,下巴尖得像去整過似的。除了眉毛沒修剪長得散亂,其他地方倒沒長歪。在監獄裡洗了三年的清水,護膚品還是我後來和大姐頭關係好,她給我每年弄兩瓶大寶。就這麼糊弄著,我這皮膚居然並不粗糙,想來,也得老天厚待了。
我出了廁所,房間裡的梳妝檯上,擺放著我曾經用過的護膚品和彩妝。我頓了一下腳步,然後緩緩走了過去,拿起刮眉刀,我對著鏡子想把眉毛刮一刮,但手生得很,抖了幾下我便放下了。
我從房間出來時,韋御風靠在迴廊的柱子下看著院子裡出神。我的腳步聲驚動他,他收回視線看我。
“我以爲你要化個妝。”他說。
“手生了。”我抿了抿脣。
他也跟著抿了抿脣,似乎想和我再說點什麼,但他沒說出來。直起身後,他走到我身旁,和我並著肩往餐廳走去。
早餐後,韋御風先離開了,說有點事情要處理。
“哎呀,風哥,你可快走吧,我和采采有無數的話要聊,你在這裡,太礙我們的事兒啦。”陸只悅揮著手趕他。
“我中午過來吃飯。”韋御風看著我。
“好。”我應了一聲。
他起了身往餐廳外走去。
“采采,采采。”陸只悅踮著腳尖,看著韋御風走遠後了,她拉起我,“去我房間聊吧。”
“嗯。”我很喜歡她的生機勃勃,皈依佛門也好,投身世俗也罷,她總是全心全意。
我去了陸只悅的房間,她給我倒了杯白開水後坐了下來。
“怎麼了?”我見她託著腮盯著我看,卻半天不說話,只好打破了沉默。
“這個時候,覺得蘇軾西江月裡的兩句詩很應景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她帶著十二分的感慨,“我走的時候,以爲十年八年不會再見。可不過三年多又見著你了,只是萬萬沒想到,你會去了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她這麼感慨著,我不能不想到柳又平。三年前,是他把我送進去。三年後,是韋御風千方百計找到我,然後把我從裡面救了出來。這三年來,我一直在想柳又平爲什麼會那麼狠心?他關我三個月,我能理解。但他關了我三年,並且如果不是韋御風出手,我說不定還會在監獄裡再呆三年,爲了那個並不適合存在的孩子,他恨我入骨?
“我聽說向先生病重。”我生生錯開了話題。
陸只悅臉上的表情滯了一下,好一會兒後才苦笑了一下:“是,也是萬萬沒想到,他會是我的父親。”
“你們是怎麼相認的?”我問她。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沒少造孽,再加上橫波樓乾的是茍且的生意,我的生母當時也是橫波樓的頭牌,兩個人一來二去好上了,我生母就懷上了他的孩子。兩個人之間應該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我父親一直守口如瓶。而當年,我生母悄無聲息就離開了G市,後來獨自生下了我。我生母生下我後,沒有撫養我的能力,輾轉的,我就流落到了庵堂裡,被我的養母辛眉收養了。兜兜轉轉的,我誤打誤撞進了向宅,在我父親身邊生活了一段時間,因爲這段時間,我父親一直對我念念不忘,我皈依佛門後,他三番幾次的來找我。到我離開G市一年多後,他拿著份親子鑑定書來找了我,說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真跟演戲似的,後面又說自己生病,要我回他身邊,讓他得以頤養天年,算盤打得很是精。”她嘆了口氣,接著說:“我生母如今是死是活,聽我父親的意思,他是完全不知情。
“對了,你還記得三年半前,我和我父親半夜外出,後來我就沒再回來的事情嗎?”她問我。
我點頭,那件事情,我也是不明白爲什麼?
“在我離開之前,是我父親被阿離打了住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醫院。事情就出在這裡,我父親懷恨在心,暗中使了絆子,黃掉了顧家的一筆生意。顧家也非等閒人家,我父親還沒出院就查明瞭真相。等我父親出院,顧家就強行把我和我父親請到了酒店。那天,我和阿離見了面,他一直逼問我和向先生到底什麼關係?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向先生是我的父親,我很明確的告訴他我對向先生沒有男女之情,但阿離怎麼也不肯信。至此,我對他心灰意冷,所以,我想辦法見了顧向擎。顧家上下,一直擔心我和阿離分不徹底。我向他們起誓,我出家爲尼,但條件是放過向先生。他們答應了我,我也做到了落髮出家。”她側頭看我,臉上早無笑意,半晌之後,才又說了一句:“這太陽底下,並沒有新鮮事兒。”
“是。”我也微微嘆了一口氣,說起來是男歡女愛,最後不過輸不起面子而已。爲了那點面子,斯文掃地,真是毫無新意了。
我們靜默的片刻,陸只悅的手機響起來,她接了電話,只應了個好字就掛了電話。
“正巧,你陪我去看看我父親吧。”她起了身,“他當年得罪顧家,後來又得罪柳家,你進去裡面,他是真的無能爲力。”
“好好的,他怎麼會生病了呢?”我印象中,向雲天除了那次被打進醫院,身體是很好的。
“肝癌,按理說,他不抽菸,酒也喝得少,不該得這種不得治的病。但輪上了,沒辦法,只能向命低頭。也虧得他手裡有點錢,化療放療的折騰著,現在靜養著,能多活一年算撿著一年了。”陸只悅道。
我嘆了一口氣,人當真是無法跟命爭,略略年長幾歲後,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令人感到悲涼的事實。
向雲天沒有住在四合院,陸只悅開車,我們往G市近郊的某別墅區出發。
“向太太……她也在嗎?”我試探著問。
“向太太?”陸只悅搖搖頭,“我不清楚這個向太太的事情,我統共見過兩次,都是遠遠的。我來了,她就走了。我父親病重時,她也沒來過。夫妻做成這樣,我倒是沒見過。”
“橫波樓現在怎麼樣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暫時還不會倒閉,我父親全權交給他的手下打理,他想我接手。那是不可能的,我回來,是盡孝。我既已皈依佛門,這俗世事務就不會再沾半分。”她淡淡的語氣。
她說了這樣的話,我就不好再追問其他事情了。
路況不錯,大約四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我們到了向雲天的別墅。車子停在別墅門口,我們走到大門口時,有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趕緊就開了門。
“小姐,你可來了,快進來吧。”說話時,那婦人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我。
“先生在哪裡?”陸只悅問。
“在院子裡。”婦人顛著小碎步走在前頭。
“我自己去,你去忙吧。”陸只悅道。
“誒,誒。”婦人連迭聲的應道。
“這人啊,真不能病,一病,心態就容易崩塌。我父親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采采,你要有心理準備。”陸只悅側頭看我。
“嗯。”我這三年呆在監獄,雖與世隔絕,但裡面也是一個世界,還是一個惡的世界。什麼樣的慘狀沒見過,什麼樣的無下限沒見過。
拐過彎,可以看著有個男人蹲在花盆旁,像是在仔細觀察著什麼。
“爸。”陸只悅喊了一聲。
蹲在地上的男人撐著地板就站起來了:“小悅,我就知道你會來,你不會不理爸爸……”向雲天頓住了,他看到了我。
“向先生。”我走了幾步到他面前。
“殷采采。”他退了一步,像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擡手揉了揉眼睛,“你真是殷采采?”
“我是。”我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男人是向雲天。他瘦得幾乎脫相了,眉宇間的凌厲和從容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對,是不安。他在害怕,在恐懼。
“趙阿姨說你不肯吃藥。”陸只悅挽住他的手臂,“來吧,我們先去吃藥,吃完藥後,你和我們一起回四合院。采采回來了,今天我們吃大餐。我給樑醫生打個電話,讓他也來,這樣,他就可以監督你的吃食。”
“真的嗎?”向雲天眼中閃著希冀。
“真的。”陸只悅拍拍他的手背,和他一起往裡走。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們的背影,時間多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