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無愁抹去臉上溼土,道,“老子這一生,從未乘人之危,更別說欺負一個弱女子。這下倒好,餘某一世英名,便將付諸流水矣。”
方圓晃著腦門道,“灑家年輕時,壞盡人倫,無惡不作,只有惡名,卻無英名,今日越發顧不得了。”說著,也將頭上的藍巾扯去,投棄於地。只見他滿臉燙疤,醜陋無比,頭殼則略呈四方,頂部突出一個腫塊,如此奇形怪狀的腦瓜,羣豪中大多聞所未聞,更別說見過了。
餘無愁見方圓目不斜視地盯著衣明舉,鄙夷道,“你這醜僧,一雙賊眼,只顧盯著人家面孔作甚?”
方圓口稱阿彌陀佛,道,“罪過罪過,灑家只是覺得她的眼神,像極了一個人。”
餘無愁譏道,“莫非她像你老孃?”
方圓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她不像我的老孃,但神似我的小娘,也就是我那混賬爹爹的第十三個小妾。”
衣明舉見他倆胡扯,早感不耐煩,道,“你們兩位哪來那麼多廢話?”
方圓謙然一笑,上前兩步,屈膝跪倒,一連磕了八個響頭。
衣明舉大驚,道,“老和尚,你這是爲何?”
方圓合什道,“阿彌陀佛,灑家身在苦海,要請道長援手相救。”
“大師有甚苦衷,但請起來再說。”
方圓卻不肯起來,道,“道長若不答應我的請求,灑家便一直跪著。”
衣明舉又氣又笑,但她卻不能過去攙扶,一來男女有別,二來也防中了暗算。於是,問道,“大師,有何事相求,只管道來。”
“唉,此事說來話長。灑家年輕時,在京師裡犯了事,不幸被幾個鷹爪子打成重傷,險些被捕。幸好遇到一位鐵匠朋友,便躲在他的店內,用烙鐵自毀面孔,縮骨成侏儒,這才避過盤查,逃脫性命。只可惜,我那一幅天生俊顏,算是從此毀了,連我那視爲性命的相好,也棄我而去,叫我終生慘苦,耿耿於懷。因聞貴派有一獨門秘方,可去疤生肌、復人舊顏,若得賞賜,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孃。”
衣明舉面色一凝,道,“敝派從來就沒有什麼獨門秘方,大師不要誤聽人言。”
方圓仍然執著地道,“據灑家道聽途說,貴派的獨門神藥,喚作桃花令,乃是以桃花爲主,兼用一百多種海外奇花異草製成。灑家不敢要你的方子,只求賜給足量的藥丸藥膏即可。”
衣明舉苦笑搖頭,看向餘無愁,道,“餘大俠,神仙風範,素來令人仰敬。此來應不會也如這等俗輩,虛妄多奢罷?”
餘無愁面露尷尬,道,“實不相瞞。敝人曾三敗於戰英劍下,至今餘恨無窮。因聞貴派的桃花令,乃是鎮幫神器,得之者,可令天下英雄折腰,美女歸心。因此,很想見識見識桃花令上,記著怎樣的功夫。倘能借而觀之,參研半月,過後自然還你。作爲補償,我會以敝派‘快哉神功’的口訣相贈。不知道長允否?”
衣明舉冷笑道,“桃花令只是傳聞中的神物,本座執掌桃花門以來,也從未見過,至於它到底是藥方,還是武學秘笈,貧道跟你們一樣糊塗。還望兩位多多包涵,不要強人所難。”
餘無愁神色不悅,“難道真得不給面子?”
衣明舉道,“我再說一遍,敝派根本沒有所謂的桃花令,那只是謠言!”
“哼,你少在這裡裝蒜。沒有桃花令,貴派焉能統馭江南,威懾武林?沒有桃花令,你又如何能一夜之間,成爲榜上高手?”
這時,方圓大師已然立起,慍道,“看來,灑家這八個頭算是白磕了。”
衣明舉見兩人神色不善,道,“無論如何,貧道要讓兩位失望了,不知兩位有何打算?”
“嘿嘿,打算請你去白柳山莊,盤亙數日,直到你自願交出桃花令爲止。”
衣明舉冷笑道,“那要看兩位,有沒有這個手段了。”說罷,亮開陣勢,便欲動手,不料小腹忽然急痛,衣明舉眼前一黑,慌忙疾退十餘步,扶住一塊墓碑,微微氣喘。那陣痛減弱片刻,又發作起來,且越來越盛,忽覺有那腌臢之物沿著腿根流下,心道,“不好,羊水已經破了,只怕即刻便要生產,這般如何是好?”
餘無愁見她臉冒熱汗,形似不支,急道,“這、這,這叫什麼事兒嘛!”
方圓和尚只是雙手合十,唸唸有詞。
餘無愁急得來回搓手,因見方圓渾若無事,罵道,“老禿賊,你快想想辦法呀。”
“灑家這不是在念《血盆咒》保佑她麼?”
“唸經管個屁用,你去點了她穴道,在她身上搜搜,若沒有搜到,再給她接生。老子最瞭解女人,一旦心生感激,你要什麼她給什麼。”
“呸,這種倒黴的事,灑家如何做得?灑家這一生,盡爲女人倒黴了。今回,斷斷不可!”
兩人吵來吵去,鬥又不是,離又不是,正沒理會處,忽聽谷口傳來呦呦鹿鳴,功夫不大,只見一頭白鹿,輕步闖入谷中。白鹿上端坐著一個年逾古稀的老道姑,面容枯黃,滿嘴黑牙,她左手擎一把紫紅色的茶壺,右手持一管煙桿。那老道姑身後跟著六個黃袍高手,均有出塵之姿,乃是桃門六老。另有七個弱年道姑,臉蘊豆蔻之色,憨嬌可愛,均是桃花門弟子。
老道姑行到溪邊,便一個縱身,射離鹿背,斜斜地飄入場中,立在餘無愁等人面前。
衣明舉見師叔韓抱石到了,大喜過望,忍痛作揖道,“師叔一向仙遊四海,難聆教誨,不知身骨可還清朗麼?”
韓抱石哼了一聲,也不正眼瞧她,只將煙管夾於左腋,探手在後背上搔癢,竟然捉出一隻蝨子塞進嘴裡,啪噠一聲咬死,嚥下肚去,隨後慢條斯理地道,“這些人,都要爲難你麼?”
衣明舉嘆道,“他們都是聽信謠言,爲了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勞什子,興師動衆,將我攆得好苦。我雖百般避忍,也沒有用。”
韓抱石點了點頭,因見衣明舉神色痛楚,下衣含潮,又沉下臉道,“你真給我桃花門長臉,還不退下去!”
衣明舉誠惶誠恐,羞愧得無地自容。
韓抱石向身後道,“梅長老、桂長老,你們服侍掌教,去墳後休息。”
梅長老便脫下身上長袍,鋪在墳後空地上;桂長老則扶著衣明舉去墳後休息。七名小道姑,早已並立墳塋之間,阻斷諸人視線。
韓抱石道,“對面那瘋漢,請報上名來受死。”
“在下‘長沙小混混’餘無愁是也。”
韓抱石一驚,“餘無愁?你便是快活門門主,‘歡喜佛’餘無愁麼?”她萬沒想到,連餘無愁這樣極有身份、逍遙世外的豪傑,也因桃花令而動了凡心。
餘無愁道,“不錯,你又是哪裡來的菜鳥?”
“貧道韓抱石,江湖人稱‘銅壺鐵桿’的便是。”
餘無愁沉思片刻,口中喃喃道,“韓抱石、韓抱石,嗯,沒聽說過。看來你不是老子對手,來了也沒用。”
韓抱石雖知此人了得,卻又無顏退縮,當時冷笑著猛吸兩口旱菸,驀地張口,吐出一股細細的煙柱,筆直地指向餘無愁。
餘無愁也不躲避,只將那股煙柱,緩緩吸入鼻中,道,“果然受用。”
韓抱石見毒煙奈何他不得,便猱身而進,手中鐵桿,點他前胸大穴。交手不過數個回合,韓抱石便覺吃力,暗道這老匹夫,果然是勁敵。花柳兩位長老,見她不敵,也自加入戰團,雖然三英戰呂布,依然處於下風。
這時,墳後傳來一聲啼哭,其聲響亮,原來衣明舉已產下一個男嬰。功夫不大,衣明舉便抱著孩兒從墳後轉出,只見花、柳兩位長老,已經躺於地上,兩人傷勢均在腿臂,無礙於性命,看來餘無愁並沒有下殺手。而韓抱石、木長老、葉長老,正竭力圍鬥餘無愁。這三人雖是好手,但在餘無愁面前,猶如燕雀之比大鵬,餘無愁只要稍微動動翅膀,就能將三人立斃當場。
衣明舉雖然身怯體乏,但眼見師叔等艱難禦敵,免不了咬咬牙,將嬰兒交給梅長老道,“姓餘的,我來會會你。”說罷,上前幾步,便欲參戰,忽然一隻奇大無比的手掌從側面攻了過來。衣明舉身形橫移兩丈,才避開那巨掌的驚魂一擊。扭頭向東看時,只見方圓和尚盤膝坐在一株桃樹下,身體微微前傾,伸出左臂,手掌凝在半空不動。她心下凜然,情知這是源自少林的絕藝“大佛手印”,於是展開拳腳,跟那隻若有若無的佛手鬥了起來。
旁觀衆人見方圓大師,正念危坐,左手向側前方探出,凝而不動,周身卻現出煜煜的金光,方佛羅漢真身下凡,無不稱奇。
衣明舉卻在他身前一丈遠處,自顧自地,閃跳騰挪,似乎正跟人激鬥之中。那情形十分怪異。旁人雖然看不到那隻手掌,但衣明舉武功已臻化境,僅僅憑著殺氣和直覺,也能判斷出那隻手掌的方位和招式。如此這般,鬥了六十餘回合,衣明舉漸感體力不支,於是長嘯一聲,丹田內立時熱息奔騰,盛若滄海,與此同時,一股豪氣自百會穴而出,直衝霄漢,而周遭的桃花紛紛墜落,向那無形佛手卷去。
此時,鐵登觀、柴驚鴻等人,早已衝開穴道,並給左右門人解開穴道。這些弟子再給周圍的人解穴,如此一波波傳了開去。很快,谷中羣豪均已解開穴道。鐵登觀見多識廣,他一見方圓大師探出左掌,身現金光,便知這是源自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一,達摩祖師親創的“大佛手印”了。據說,兩百年前,東瀛數百一等一的高手,來到中土,意欲焚燬少林,搶奪佛經拳譜,差點給他們得逞。不料,在最後的緊要關頭,苦雨大師忽然悟得大佛手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要義,於是僅憑一人之掌,力挽狂瀾,將東瀛魔衆統統罩在掌影之下,一頓飯功夫,就殺了個乾乾淨淨。只是,他不敢相信的是,如此神技,少林寺兩百年來,也僅苦雨大師一人悟得而已。他“九滅神剎”乃是旁門左道,門下怎會有如此英才,想到此處,不免又妒又羨。
當下,不暇多想,只是閉上雙目,暗運玄功,體察方圓大師僅憑念力造出來的大佛手印。虛滅子等人,這時也都閉上了眼目。他們的功力遠遜衣明舉,因此過了片時,眼前才逐漸浮現那隻巨形佛手。倘若方圓大師對他們施用此等神功,只怕還沒察覺,便已中招斃命了。其他豪客見鐵登觀等都閉目觀戰,紛紛效尤,但大多數人,功力微弱,即使閉上眼睛,也看不到那隻佛手。
那邊廂,餘無愁正鬥得酣暢,忽感身上乏乏的,想是方纔吸了毒煙之故,當時打了個噴嚏,就向後仰倒。韓抱石大喜,點了他穴道,又在他屁股上踢了兩腳,遂命幾名弟子,將其拖入墳後。
這時,場中桃花飛舞,氣勢翻騰,只剩下衣明舉跟方圓大師,尚處惡鬥之中。
方圓大師二十年來,均在暗室中度過,偶爾奉命辦事,也曾不輕易與人動手,更別說遇到衣明舉這樣的曠世豪傑,女中丈夫。因此,這一戰鬥得天昏地暗,快意無比,因想,此人年紀輕輕,內力卻源源不絕,愈戰愈盛,看來桃花令果然是稀世至寶。若能降伏此子,得手桃花令,便可與教王一戰,從此脫卻苦海,重拾自由之身,終強於永世爲奴,生不如死。這麼想著,桃花令愈發成了他志在必奪之物。凡執著太盛,必於修爲有害。此時,方圓大師已經苦修二十載,做了八十件功德,幾乎算得上得道高僧了,不想一時爭殺之心雄起,勾得往日魔性洶涌而出,慈悲之念遂土崩瓦解。當時熱血沸騰,意氣年少,恨不能一舉降伏這道姑,逼其交出桃花令,好斬殺教王,盡洗平生之恨!
衣明舉聽見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知道不妙,果然忽有無數佛手,從四面八方籠來,將她圍在垓心。又有一隻巨掌,從天而降,將方圓數丈之地都籠罩了。氣勢所及,羣豪莫不連連後退。
衣明舉奮力苦戰,無奈周遭佛手越來越多,壓力亦愈來愈大,情知已經陷入大佛手印的銅牆鐵壁之中。此時,她頭頂懸著一隻兩丈長寬的佛手,四周更有無數只桌面大的佛手,將她圍得水泄不通。饒是她功夫了得,也被那凌厲無倫的掌風颳得生疼,不過一盞茶功夫,已經全身汗溼。汗水流入肩背的傷口內,在這生死一線的激戰中,也絲毫不覺疼痛。她哪裡知曉,這大佛手印最大的秘訣是,能將所控之人的內力,反彈回去。因此,無論她怎樣出掌變招,對方的掌力,也都源源而來,我強敵強。當年,苦雨大師憑藉大佛手印,將東瀛魔衆殺得乾乾儘儘,便是因爲這些魔衆各展絕藝,無數道內力反彈,又無法躲避,因此才紛紛斃命。
當時,人人均張著嘴巴,看著這個奇怪無比的場面,連大氣也不敢喘。
衣明舉情知這般下去,必死無疑,眼見四周絕無退路,於是身隨步轉,一氣打出十八招霹靂拳,企圖震開這銅牆鐵壁。果然,她前後左右的佛手隨著霹靂拳的發出,驟然後退八尺,旋即又圍攏過來。十八道真氣,從佛手印上反彈而至。此時,已然無處可躲,情急之下,便拔地而起,竟從那巨大佛手的指縫間穿了出去。隨後,向身下拍出兩掌,遠遠地飄開,落地時,噴出一口鮮血,當下盤膝而坐,暗運真氣療傷。她這下死裡逃生,雖然保住性命,但是傷口崩裂,血水有如泉涌。
方圓大師縮回手臂,面露猙獰道,“魚道長,你剛剛生產,身子怯弱,決非佛爺的對手。倘肯交出桃花令,灑家必然保你母子周全。否則,這兩個人,便是你的下場。”言猶未了,左手揮出,帶動鐵鏈叮叮作響。兩個近處觀戰的漢子,如被牽引,跌落在他面前,嘴角流血,已然斃命。
衣明舉擦乾脣邊血跡,因見方圓左臉凝霜,右臉冒汗,乃道,“大和尚,你殺心已起,體內佛魔兩道功力,不能相容。倘若就此罷手,找個清靜所在,潛修數日,破執去妄,或能撿回一條性命,否則,走火入魔,便在旦夕!”
方圓大師全身顫抖,道,“放屁,老子練的是佛門正宗功夫,焉能走火入魔?”他雖然嘴上不承認,心下卻知數十年前練的“腐骨掌”並未散去,此時,與大佛手印的內勁,起了衝突。因想,待奪到那桃花令,化去體內邪功,自然易如反掌。
衣明舉見他並無罷手之意,又道,“大師方纔不過布出大佛手陣,圈我在內,仗著內力反彈,纔將我擊敗。貧道焉能心服?”說罷,閉上眼睛,丹田慢慢鼓脹,那肚腹竟比生產前更爲碩大,同時周身冒出縷縷白氣,匯聚到身前。
方圓大師輕噫一聲,也閉上雙目,嘴裡唸了幾句經文。再看這老僧,灰袍無風自滿,飄拂揚抑,顯然功力已運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