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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鏡花水月

別人救之不及,但有人救得及!

這人任誰也想不到,是秦遙!

他站在秦倦身側,本已伸出了手,只是一直沒有落到秦倦身上,大變突起,他想也未想,順勢伸手撲出,一把抓住瞭如音的手:“小心!”

但——他終究不是練武之人,如音這跌倒之勢太猛,他根本拉她不住,反而被她一帶,一足踏上青苔,跟著滑了出去!

秦箏驚魂未定,大錯又生,尖叫一聲,卻是反應不及!

但她反應不及,秦倦卻比她反應快得多!他幾乎是同時向如音伸出了手,見形勢不對,他又一把拉住秦遙的手,但以他的力氣,哪裡抓得住兩個人的體重?只聽秦箏的尖叫之聲未絕,石上“哧”的一聲,三個人跌跌撞撞,糾纏在那一丈見方的大石上,下面便是山風瑟瑟的絕崖,形勢汲汲可危。

這都是一剎那間的事,如音這一借力,騰身躍起,她純是練武之人的本能反應,跌倒之後,一躍而起。而靜念剛剛在此時反應過來,一掠而來,一把把她帶出了十丈之外。

但——靜念只顧著如音的安全,他這一掠,何嘗不是本能的反應?一掠出去,兩人雙雙驚呼,“遭了!”

石上還有兩個不會武功的人!

只見前面的如音一旦消失,秦遙就要面臨跌入絕崖的險境!而且他適才被如音擋住視線,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形勢是多麼危險,現在如音一掠而去,他猛然看見足下山風陣陣,煙霧彌生,登時嚇得呆了,竟不知道要逃!

秦倦卻是有備,他早知如音遇險,必有人會救,如今真正危險的,是他這個今日不知爲何恍恍惚惚的大哥!一時之間無計可施,也沒有時間容他算計,當下用力一扯秦遙,自己向前撲去,翻滾於地,用自己的身體來擋住秦遙的順滑之勢。

那都是一念之間的事,秦遙向後跌倒,慈眉師太晚了一步,正好一把接住;但秦遙卻在那一時之間清醒過來,他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年前的那一場噩夢像附骨之蛆一般重現,也許惟一有所不同的是他還來得及驚叫一聲:“二弟!”

秦倦翻滾的身子自是不會在絕崖邊自動停下來的,也許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滾到了崖邊,那時——秦遙遇險,秦倦捨身相救,快得令人不及轉念,還沒有人想清楚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只見秦倦的身影在崖邊一閃,登時消失,同時如影隨行,有一個人影隨著他跳了下去——那人影本是要救他的,但無力迴天,只聽“哧”的一聲,半片被撕落的衣袖隨風而起,飄得半天來高。

秦遙慘白著臉,慢慢向秦箏剛纔站的那個位置看去,果然——芳蹤杳然,她早已不在了。

耳邊自是有人驚呼,衆人紛紛四散掠開,力圖能挽回什麼。

如音和靜念掠了回來,如音似要下到崖底去尋找,靜念又不知在念叨什麼。

但——這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了,他哭不出來,突然明白爲什麼當年秦箏以爲秦倦落崖身死時她會笑?

因爲哀到痛極,哀到心死,哪裡還會有眼淚?

從眼裡看出來,哪一件事不是可笑的?

他們死了,這世界於我還有什麼意義?看著衆人忙忙碌碌,只覺得好笑,很好笑!

一件物事飄落下來,他順手接住。

那是半片衣袖,依稀是秦倦的道袍,衣袖之上一口咯血分外鮮明,如今已微微變了顏色。秦遙呆呆地看著,突然想到一些他從來未曾想過的事。

“就因爲你的犧牲,所以我這一輩子都要爲你而活!”那是秦倦說的吧?當時他聽著,只覺得委屈。

“你只會用你的最可憐把我綁在你身邊!——你不是最可憐的人,你是最自私的人!”那是秦箏說的,但後來,她卻向自己道了歉。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畢竟,這十年來,犧牲得最多的還是他;但他幾乎忘記了,當年之所以能下這麼大的決心,是因爲他希望秦倦能夠幸福——曾幾何時,這種犧牲成了自己恃之妄爲的本錢,他利用了這種資歷,去傷害自己所愛的人?他明明知道,他和她是相愛的,爲什麼自己會依仗著自己所受的傷害,去強佔本不屬於自己的愛?當秦倦回家之初,還可以說他不知道秦箏的心事,他可以去爭;但在那之後,他怎能還自欺欺人,說自己不是有心的——這本是一場不公平的爭奪啊!因爲他知道,只要自己說要,秦倦無論什麼都會讓給自己;只要他說要,秦箏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傷心。難道,就因爲這樣,自己就能要得心安理得?就能因此而幸福?那是築在他和她的痛苦上的幸福,難道自己就能享有得心平氣和?

哈哈,他看著如音,其實作孽的心性人人都有,自己又比這女尼好上多少?至少,她作了孽,她肯認,而自己——卻從來不覺得自己錯,他連這小女子都不女口!

看著衣袖上的血跡,他閉上眼靜靜感受秦倦所經歷的痛——二弟,是那樣柔弱的人,受不起絲毫傷害的抱病的身子,秀氣得一點菸塵不染,他拿什麼去抵受這種痛苦?他太聰明瞭,聰明得不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痛,從不曾形諸於色;太聰明,讓他自以爲是地要去保護別人,而不曾顧及了自己。結果,爲了救他這個窩囊廢,二弟從人人敬仰的“七公子”,落得落崖毀容,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遭人譏笑嫌棄——而他究竟有什麼好,值得他二度捨身相救,不惜兩次落崖?他從不知道,最該顧惜的是誰的身體?是誰的命?二弟——越想就越是心痛,越是爲他而苦,太傻了!太傻了!秦遙的淚慢慢滑了下來,他什麼也不要聽,什麼也不要看,讓他專心想一次二弟,誰也不要打攪他。

****

肖飛再一次接到秦倦的消息,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怎能不讓他驚怒交急?驚的是秦倦還在人間;怒的是他竟然又開這種落崖的玩笑,竟然完全不給人爲他做一點事的機會,就這樣消失了?!他日夜兼程趕到峨嵋,此時此刻,今時今日,他就是把整個峨嵋山翻過來,也要把秦倦找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別人如何想他不管,他只知道秦倦爲千凰樓付出太多,千凰樓假如不能給他一點補償,那怎麼還有臉面在江湖上立足?他知道他在千凰樓奪權頗爲招人非議,但那是他應得的,他並不在乎;秦倦是他的對手,但何嘗不是一個值得尊敬、值得千凰樓傾全力相護的樓主?他絕不會因爲秦倦已退出千凰樓而忘記了他的十年辛勞,那是最辛苦的十年啊!

峨嵋絕谷。

青草溼地,白花碎點,落葉繽紛。

這是一處沼澤,是山與山之間極小的一處空隙,被峨嵋山蒼蒼林海所掩蓋,若不是筆直地從上面掉下來,還真找不到這裡。

其實那絕崖並不高,因爲雲氣繚繞,山中光線隱隱約約,林木森森,所以在上面看起來好像很高,一旦落了下來,才知其實不然。

說是不高,但也有數十丈近百丈的高下,他們能夠未死,還是賴了這一處沼澤。沼澤中盡是水草淤泥,人跌人其中,除了濺了一身淤泥,在沼澤中砸出個大洞之外,倒也並未受什麼傷。

過了好半天,秦箏才自跌落的昏眩中清醒,一睜開眼,就看見樹葉。

鬱郁如翠的樹葉,正亭亭地遮著頭頂,峨嵋山中的雲氣化成水珠,正延著葉的邊緣,緩緩地滑落——

靜靜的林木,清新的氣息,淡淡的夕陽之光柔柔地籠罩著樹稍,也柔柔地籠罩著身周的這一片柔柔的青草地,無比清晰的感覺——像在做夢,一下跌入了童年的夢境,是那麼的不真實。

良久良久,她纔想起發生了什麼事,微微掙動了一下:“倦——”一開口,才知道自己聲音暗啞,可能,受到太大的震盪,受了傷。

“我在這裡。”一個聲音幾乎在耳邊說,聲音低柔,氣息淡淡地吹在她的耳際,吹起了她的髮絲。

“你怎麼樣?”秦箏掙扎地要起身,“你受傷了嗎?”

一隻帶著疤痕,卻仍看得出白皙修長的手把她按住,一雙無比漂亮的烏黑眸子看著她,眉頭微蹙:“你受傷了。別動,好好躺著。”他的聲音帶著他從未有過的溫柔,而並非對敵之時的幽冷犀利,“不要動,這裡雖然很髒,但我不知道你傷得如何,最好別動。”

秦箏呆了呆,忍不住好笑,她斜睨了秦倦一眼,眼神裡有微微的嫵媚與嘲笑之色:“除了這裡很髒,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她死裡逃生,眼見兩人雙雙無事,心情爲之一鬆,露出了她的嬌妍之色。

秦倦一怔,他並不笨,或者是太聰明瞭,微微一笑:“那你說呢?”他輕輕嘆了口氣,此時無人在旁,他無需掩飾自己的愛憐之色,幽幽地道:“你跳下來做什麼?我跌下來,是形勢所迫,你跳下來做什麼?你忘了大哥他——”

秦箏搖了搖頭,臉上的女兒嬌態頓時盡顯:“我們現在不說他好嗎?”她幽幽地看著開滿白花的青草地,“我從沒想過要隨你下來,”她又搖了搖頭,“等我知道發生什麼事時,我已經在這裡了。”

“傻子,若不是跌入這裡,你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秦倦蹙眉,“以後當了大哥的妻子,你也這樣任性妄爲,讓大哥爲你擔心嗎?”

秦箏呆呆地看他:“你心心念念,就只爲他著想?”她緩緩支起身來,一把推開他要扶的手,明豔的臉色開始變得冰冷,“現在沒有旁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真的——希望我嫁給大哥嗎?”她蹙著眉,用一種審視的冰冷的眼光看著他,等著他回答。

“無論我希不希望,你始終都是要嫁給大哥的,不是嗎?”秦倦頓了一下,很平靜地答道。

“我不要聽這麼聰明的回答,”秦箏語氣開始變得尖銳,“我只要聽,真的,是或不是!”她明明知道他是愛她的,他自己也承認,但爲什麼,他就是不願坦然,他就是要逃避?她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只是希望知道自己的心是有地方寄託的,希望他可以給一句溫柔,可以讓她藉以回憶終生,爲什麼——他就是不肯?

秦倦看了她良久,看著她臉上的期待與薄怒——爲什麼,在他和她一起的時候,總是要忍不住爭吵?而在最危急最痛苦的時刻纔可以心心相通?他嘴角泛起一陣苦笑,常說最羨林中鴛鴦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爲什麼他和她卻是平日無事怒目相向,而生死關頭卻可以毫不遲疑爲對方而死?他心中想著,嘴裡卻平靜地道:“真的。”

“啪”的一聲,秦箏甩了他一記耳光,咬牙道:“你抱著你的大哥去死吧!”她本對秦遙也是極好,但她對秦倦這一句話抱了太大的希望,她本以爲秦倦明白她的期盼,明白她的苦楚,以爲他會給她一點依託一點——愛,但他太無情了!無情得讓她口不擇言,只希望能一句話狠狠將他傷到底,就像他對她一樣!一句話說完,她猛地從沼澤地裡起身,往外奔去。

“箏!”秦倦的呼喚遠遠傳來。她跌下來時震動了內腑,這發力一跑,只覺得眼冒金星,心中痛極,也不知是身上的傷在痛,還是心裡太傷心失望——他竟然不追來!竟然放她一個人在這荒山深谷裡!她知道她終是不會忤逆他的意思,她是會嫁給秦遙的,那也是她的意願,並非只爲了秦倦,也是爲了秦遙;難道她會因爲他的一句話就悔婚不成?他以爲她是多麼天真多麼癡傻的小女孩?以爲她不知道輕重緩急?她是會癡纏不休的女子嗎?她在他心中,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心中不斷地轉念,完全沒看自己跑到了哪裡,突然足下一絆,她驚呼一聲,跌人了谷底一處天然的低窪地裡,裡面長滿長枝的藤蔓,加之溼泥淺水,她一掉下去,被水草纏住了腰,竟然爬不出來,又驚又怒,又是惶恐,難道她就要在這爛泥水草中死麼?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秦倦叫不住秦箏,心知要糟:“箏,回來!這裡太——”他連一句話都沒說完;就伏在地上喘息,不住咳嗽,左手按著心口,眉頭緊蹙。他不是不想追出去,而是追不出去。他的身子比之秦箏猶自不如,這一跌,幾乎沒要了他半條命,更扭傷了左足,哪裡還走得動?等他好不容易緩一口氣:“——太危險——”,秦箏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他盡力讓自己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她走的那個方向追去,走了莫約十來丈遠,眼前一黑,他知道自己要昏過去,當下無計可施,提高聲音叫了一聲:“箏——”這一聲呼喊用盡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微微一晃,向前撲倒。

秦箏在爛泥潭裡掙扎,她氣了一會兒,自己也知道自己太過任性,無論如何,在這地方,實不該任性胡鬧的。她本不是糊塗的人,自己想想也覺得太過分,冷靜下來,突然想起——難道他不是不願追她出來,而是他不能——她知道他的身體不好,他說未傷,怎知是不是怕她擔心,有意隱瞞的?等一下,她突然呆了一下,全身幾乎一下冷到了極處——他有說他沒有受傷嗎?沒有——他沒有說!他只是讓她以爲他沒有受傷而已!

“該死!”秦箏暗暗在心中恨恨地道,“你若出了什麼事,我絕不原諒你!永遠不原諒你!”卻不知這“我絕不原諒你!”她已不知對他說過多少次了,若不是太在乎,怎會如此容易爲他動怒?

她心中擔心之極,根本忘了自己剛纔還滿心怨懟,在心中指責他這裡不好,那裡不好。這時,遠遠傳來。一聲“箏——”是秦倦的聲音,聽得出他底氣不足,叫了一聲之後就再無聲息。

秦箏真的怕了,她不敢了,不敢再任性,不敢再亂髮脾氣——只要秦倦無事,要她怎樣都行,只要他沒事!她突然非常非常珍惜剛纔與秦倦並肩坐在那沼澤的樹下,看那山中的雲氣緩緩化爲水滴——那本是她今生都未曾有過的奢望。與他並肩,像小時候一般看著青草地上的小白花,但爲什麼,自己仍不知足,仍奢望著他能給什麼承諾,給什麼愛?她不要什麼承諾什麼愛了,她真的不要了,只要他沒事,她——下地獄也甘之如飴啊!她慢慢地苦笑,到了如今這個境地,竟仍不知道要如何相處,兩個人相愛本是不易,相處更難;假如不知道珍惜,不知道關懷體諒,只會吵吵鬧鬧亂髮脾氣,那算什麼?有一份愛已是難得,爲什麼——不懂得去溫柔去珍惜?傻啊,真是傻啊,竺已經有了世上最值得珍惜的,竟還會在乎什麼承諾?假如一切可以重來,她發誓不會再讓他擔心難過,因爲他擔心難過了,自己又如何幸福?

如果上天讓她生出此地,她願安分守己地讓秦遙增福。願斷了這份癡念,只要他希望!她突然無比明甲爲什麼當年秦遙能夠爲秦倦作出如此慘痛的決定——因爲爲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幸福。人可以有這麼大的勇氣去承擔一切的犧牲,無論是多大的犧牲!那不是苦,是一種驕傲啊!

等秦倦幽幽醒來,眼前是一張又是泥,又是水,還滿身掛滿樹葉青蔓的臉。

那臉上充滿擔憂的神色,秦箏不管自己身上是多麼狼狽,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她身上的泥已經半乾了,不知已這樣看了他多久,只是坐在他的身旁,看著他的臉。

秦倦忍不住輕笑,慢慢支起身來:“你怎麼——弄成這樣?跑到哪裡去了?”他擡頭看了一下,這裡便是剛纔跌落時所躺的那棵樹下,樹葉晶亮,不時滑落的水珠靜靜閃著透明的七色之光,如夢似幻。

秦箏看著他,聲音帶著未曾褪去的驚恐:“我——我以爲——”

“以爲我再也醒不過來?”秦倦笑了,他看著她惶恐不安的眼睛,忍不住心中一股溫柔泛起,讓他柔聲道,“傻子,你知道我的身體從來不好,偶爾是這樣的,沒事的,不值得你擔心。”這令人又癡又憐的小傻瓜,也不知跑到了哪裡,聽到他的叫喚,竟又這樣跑了回來,真讓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是的,”秦箏惶恐之色未褪,急急地問:“你是不是哪裡受了傷?有沒有哪裡不適?”她伸出手,想去碰觸秦倦的肩,但卻又不敢,像當秦倦是雪作的人兒,被她一碰就會化了。

秦倦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他伸手握住秦箏伸出來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笑道:“我不是真的風一吹就倒的人,你不用怕,我不會不見的。”

秦箏蒼白的臉上逐漸泛起紅暈,她的手自他的眉間劃過,怔怔地想著這些傷若是還未癒合,那該是怎樣的痛?“你本來就是風一吹就倒的,”她低聲道,“本來你纔是最該被人保護的,爲什麼總是你在保護別人?然後那麼多傷,就由你一個人承受?你以爲你是銅鑄鐵打的?你纔是傻子,我不憐惜你,誰來憐惜?有誰會在乎你的辛苦?”

秦倦微微嘆息:“我們不說這些好麼?”他上下打量著她,越看越是眉頭緊蹙,“你到哪裡去了?”他看見她一身狼狽,比之她從這裡奔出去的時候還狼狽了十分,她的腰際微微泛著一片殷紅,“你——”他咬牙怒道,“你還口口聲聲問我受傷了沒?你自己呢?你到哪裡弄傷了自己?這是怎麼回事?”

秦箏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腰間的衣襟,臉上微微一紅:“我——我跌進了那邊的水坑裡,那水坑裡有許多長長的蔓草,纏住了我,我聽見你在叫我——”她越說越是小聲,不敢看秦倦的一臉慍色,聲若蚊蚋,“我爬不出來,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著急起來——”

“怎麼樣?”秦倦眉頭緊蹙。

“出門的時候,肖飛叫我帶了匕首——”秦箏輕輕地道。

“你怕我出事,所以拿匕首去劃身上的蔓草?想要能夠爬出來?結果劃傷了自己,是不是?”秦倦問。

秦箏吐了口氣,輕輕地道:“你總是這麼聰明。”

秦倦瞪著她,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這樣裝傻,氣了一陣,他也只能嘆息:“傷得怎麼樣?”

“沒怎樣。”秦箏聽他的口氣就知道他已經不追究了,嘴角掩不住絲絲笑意,擡起頭來,“倦,不要擔心我。莫忘了,現在躺在地上的人不是我。”

秦倦搖了搖頭,這個又嫵媚又狡猾的小女子,他真的拿她沒辦法:“匕首呢?”

“在這裡。”她伸出右手,手上握著一明晃晃的匕首,看得出雖非寶刃,卻也是利器。

“你身上帶著火摺子嗎?”秦倦看了一眼天色,問。

“帶著。”秦箏微微斂著眉,這樣子分外豔,讓她雖然遍身泥濘,卻依舊有她的那種如火一般的盛極之美。

秦倦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微一跳,當下不敢再看下去,他轉過頭去:“你用匕首斬下樹枝,點火生煙,讓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

“我不要。”秦箏很堅決地搖頭,她搖頭的時候,更顯她的卓絕之色。

秦倦頗爲意外,他一向知道大多數人的心思,卻不明白她的意思:“爲什麼?”他以爲,她一向是錦衣玉食的小姐,平生沒有經歷過江湖風波,落到這等田地,應該是急著離開的。他也不忍,看她素來華貴的衣裳變成如今這種模樣,更不忍看她憔悴的容色,她是該站在薔薇花海之中,身著紅衣的女子啊!

“回去,就有大哥。”秦箏悶悶地道,她緩緩把臉捱到他的臉上,低低地道:“倦,能不能不要想他們,只有我和你。你——給我一點回憶,好不好?”她依偎著秦倦而坐,把臉抵在他肩上,緩緩閉上眼睛,眼角有淚閃閃發光。

秦倦嗅著她淡淡的幽香,心中驟然一軟。他幽幽地嘆了一聲,聲音終於露出了他從未表露的苦澀之意:“給你——回憶?”

“愛我一天,好不好?”她未曾這樣的哀婉,哀婉得像楚楚的眼淚,她也未曾這樣的溫柔,未曾以這樣絕望的溫柔望著他——那一雙眼睛——

秦倦閉上眼睛,他無法掩飾他心頭的震動與激盪:“箏——”

“我不要聽,”不再任性胡鬧,秦箏幽幽地道,“我什麼也不想,你知不知道,明年,我就真的要嫁給大哥了。是千凰樓肖飛作的主,他以爲,那是你的心願——”她搖了搖頭,“我能說什麼?我什麼也不能說。他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他只是在維護你。”

秦倦能說什麼?他笑得好苦,但又能如何?能怨誰?

“我什麼也不想,假如我真的別無選擇,只能嫁給大哥,那麼是不是說——我這今生今世都已經結束?從今往後,我就只是‘秦夫人’?”秦箏慢慢地道,“我只是想要一點回憶,讓我在今後的數十年裡,可以依靠,可以讓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還是好的,至少,我不僅被人愛著,我也愛過人。”

秦倦聲音是啞的:“你恨我嗎?如果沒有我,也許,你便不一定要嫁給大哥,你可以選擇自己的——幸福——”

秦箏搖頭:“無論有沒有你,結果都是一樣,如果沒有你,我的結果是——永遠不知道什麼是愛人與被愛的苦,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幸福,永遠把對大哥的同情與憐惜當作愛。”她頓了一頓,“愛我一天,好不好?”她輕輕地問。

假如還有人拒絕得了這樣的哀怨,那就根本不是-個活人了,那隻可能是一個死人。秦倦睜開眼睛,不看秦箏的表情,輕輕地吻上她的脣,他眼裡的淚就滑落到她的臉上,滑落到她的脣間,是苦的。

“倦,我唱一首歌給你聽好不好?”秦倦終於肯愛她,秦箏今生最大的心願終於可以成真,即使只有一天,那也是從下輩子偷來的,她眼睛都在閃光,亮得像明媚的燭火。

秦倦答應了愛她一天,自然不會忤逆她的意思,即使他更寧願這樣看她,看她到永遠,但他仍微微一笑:“你唱吧。”他記得,當年在戲班子裡,她也是這樣一天到晚拉著他,纏著他要唱歌給他聽,結果是常常他不勝其煩,兩個人爭吵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帶笑,知道他也想起了幼時的舊事,輕輕一笑之後,她輕輕地唱了起來:“芄蘭之支,童子佩璽。雖則佩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之支,童子佩牒。雖則佩牒,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歌聲悠揚,幽幽有出世之音,像跨越了十年的時光,讓兩人回到了從前。

這是《詩經-衛風》的一首小詩,叫做《芄蘭》。

秦倦近十年沒有聽過這樣清麗的小曲,當年覺得好生無趣,如今卻是癡了。

他靜靜地回想詩意。

芄蘭的枝條啊,彎得那麼漂亮;那個男孩子啊,腰間佩著角雉;雖然他是這樣的得意,他卻不願意喜愛我。他的容貌是這樣的漂亮又神氣,衣帶長垂,飄得讓我心動。

芄蘭的枝條啊,彎得那麼漂亮;那個男孩子啊,把扳指帶在手指上;雖然他是這樣的得意,他卻不願和我親暱。他的容貌是這樣的漂亮又神氣,衣帶長垂,飄得讓我心動。

她是這樣地一直跟在他身後嗎?是這樣一直等著他嗎?

秦箏唱完了,卻見他怔怔地發愣,心下一怔,不禁怒道:“你有沒有在聽啊?”

秦倦一笑,擡起頭來,看著她,也輕輕地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皎人瀏兮。舒憂受兮,勞心搔兮。

月出照兮,皎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秦箏怔怔地聽著,臉上微微一紅:“你捉弄人啦!”

這是《詩經-陳風》的《月出》。秦倦的聲音低柔,讓歌越發動人的不是他有如何魅人的嗓子,而是他那低低韻味,那是情人的歌,不是戲子的曲。

月出,月光皎亮,俏麗的人兒多麼美貌,緩步蠻腰,讓我悄悄爲她心力消耗。

月出,月光皓潔,俏麗的人兒多麼美貌,緩步輕盈,讓我爲她不安煩躁。

月出,月光當頭,俏麗的人兒多麼美貌,緩步婀娜,讓我爲她費盡辛勞。

秦倦聽她彆扭,也只是笑笑,緩緩地道:“弋言加之,與之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秦箏慢慢地念道:“弋言加之,與之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她淡淡地苦笑,這是《詩經-女曰雞鳴》的一句,等到明日日出雞鳴,這一切,就都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而已。

“倦,你的臉受傷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麼?”她側過頭問。

秦倦搖了搖頭,笑笑:“你問這幹什麼?”

“你不傷心嗎?”秦箏惘然地看著他的臉,“你本是——”

她沒有說完,秦倦打斷她:“你在乎嗎?”

秦箏想了想,也搖了搖頭:“我只是惋惜。”

秦倦微微一笑:“惋惜什麼?”

“本來很美的東西,被毀了,我當然惋惜。”秦箏似笑非笑,玩笑地點著他的臉,“我就不信你會如此大度,秦大樓主都可以成仙了,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怨?你騙騙別人還可以,拿來騙我——秦大樓主不覺得自己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嗎?”

秦倦揚起眉,本是要生氣的,卻是笑了:“你想知道什麼?證明什麼?”

“我美不美?”秦箏懶懶地倚在他身旁,懶懶地問。

秦倦失笑,難道她就想證明這個?“美,你一直都很美。”

“所以假若毀容的是我,我是會很傷心的。上天給了我這樣一張臉,我也白得了那麼多年,聽過那麼多讚美,嫉妒的也有,羨慕的也有,一旦一天什麼榮耀都失去,怎麼能不傷心?”秦箏倚在秦倦懷裡,舒服地道,聲音仍是懶懶的,“說不傷心是騙人的,你——爲什麼總要隱瞞?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又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何必矯情?”

秦倦又是笑笑:“我沒有騙你,受傷之後,只知道痛,哪裡還有精神去想矯情不矯情?因爲真的很痛。”

他隱下一句話沒說,不知道傷心嗎?知道的,在她和秦遙走進來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痛苦與絕望!他已永遠配不上她。所以,能夠愛她一天,不僅是她的夢境,也是他的全部——

秦箏累了,在他懷裡朦朧欲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道:“如果我有時間,我會想辦法醫好你的臉,我不喜歡——”她柔柔地換了口氣,眼睛已經閉上了,那氣息吹在秦倦耳際,帶著她的柔軟與芳香,“——不喜歡你——”

秦倦把耳湊向她的脣,只聽到她喃喃地道:“——不喜歡你——傷心——”

眼圈驟然微微有些發熱,他輕輕嘆了一聲,傻瓜,這世上,也只有她,纔會那麼在乎他的感受。他傷不傷心,自己都未曾在乎過。太多年的經歷,早讓他學會漠視,變得麻木,也只有她,才念茲在茲,全心全意計較自己的感受啊!怎能說不爲她心痛?怎能說不會動容?只可惜——自己——不,他和她都不能忽視秦遙的感受。大哥,是自始至終最無辜的人,又怎麼能因爲這些,而傷害了他?他沒有忘記,他能有今天,是秦遙捨棄尊嚴,捨棄一切換來的,秦遙愛著箏,他——又怎麼能不成全?秦遙守護了箏十年,讓她可以自由地長大,不至於爲了生活奔忙,於是他保住了她的犀利與明豔,而自己——又做過什麼?

愛是不能代替所有發生過的一切的,人,無論渴求得多麼熱切,卻不能忽略了旁人所曾經爲之付出的——代價。

一夜就在平淡無聲之中過去,原本計劃的徹夜長談,抵不住險死還生的疲憊,他和她都睡了。

也許,在夢中,依舊可以靈犀相通,可以繼續夢中之夢,影中之影。

該醒的終是要醒的,等秦倦睜開眼睛,便看見晨光。

那晨光原本很美。

淡淡的陽光自疏疏的流葉之間淡淡地傾瀉,如發光的流水,又如透明的水晶,但看在秦倦眼中卻著實不怎麼令人歡欣。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秦箏背對著他,正自掃去身上已乾的泥土,輕輕地低唱。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從來善於言談、舌辯千軍,但此時此刻,他又能說什麼?

說昨日過得很美好,還是說他永遠不會忘記她?說他永遠記得她的情?

心中千頭萬緒,張開嘴,說的卻是:“我們該回去了。”他聽見自己說得很平靜,彷彿心緒鎮定。

“啪”的一聲,她折斷了身邊拇指粗的一根樹枝,回過身來,帶著一身晨光,向他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他無言地起身,她體貼地扶住他,撐著他受傷的左足,向山頭的峨嵋大殿而去。

秦倦憶起了當年她扶著他在林子裡躲避敬王爺的追兵,一樣的沉默而體貼人微,只是今日的她更見了經歷風霜的神姿。

令人憐惜的女子啊!

多少年沒經眼的書,如今突然淡淡地涌上心頭,似乎有那樣的一闕詞——

“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紛飛後,淚痕和酒,溼了雙羅袖。”

不曾體會那樣的纏綿,便只以爲那是詞中人的癡絕,如今——又到哪裡去埋怨自己的緣起緣滅?

他不曾回頭,所以不知道,也沒有看見,剛纔秦箏所坐的那片地前,幾句用手指所劃,幾不可辨的字跡。

山爲證,水爲媒,秦箏嫁予秦倦,此生此世,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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