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央門是皇城主門,這是宮城中最高的一座門,朝中大赦、獻俘等重大儀式都在正央門舉行。牆邊巍峨角樓亦是黃琉璃瓦頂、青白石底座,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朝暾夕曛中,仿若仙境樓臺。
此刻,沉重的朱漆城門嘎然開啓,兩縱玄甲衛隊由內疾行而至,護戟持於身前,先自排列於城門正方,單隻留一個四人列的通道出來。
早有侍衛令跪倒門前的示威之衆噤聲,衆人先不予理會,待見了這禁軍鐵衛正色而出,又隱隱有黃緞垂檐的楠木禮輿停到了正央門內,便一聲兒大氣皆無,只垂首躬身。
常人何以見得天顏,這會兒天瑞的君主卻是由內侍小心恭迎著下了輿。鑲金七寶白玉冕冠束於髮髻之上,玄端朝服寬袖重擺,腰間環系天下樂暈錦綬,舉步前行,衣裾襲地,底下有人偷眼望去,卻是瞥見天子容顏俊逸順和,眸中自有寬仁之氣。
便是如此,適才多少吵擾也不敢再說出口。赫連帛仁倒是不以爲意,緩緩走到前去,沉聲問道,“朕聽聞有人要爲中領軍白倏羽鳴冤叫屈?可有此事?”聲音並無半點惱意,卻是底下多少人不敢接口,只唯唯將頭更低下幾分。
赫連帛仁淡淡掃了衆人一眼,又道,“是沒有這回事麼?那好,朕便要定你們無故聚衆滋事、擾亂都城、煽動民心之罪!”聲音不大,只那字字鏗鏘,不怒自威。
“皇上饒命!”衆人哪裡敢多言,只先將告饒之語山呼震天。赫連帛仁冷冷瞧著這些示威百姓,見他們口中作響,聽得耳中又是混沌一片,便是心頭有了幾分不耐。“來人!將這些滋事之衆押解下去!”話音才落,鐵衛便瞬時壓來,民衆正是驚嚷起來,卻聽得其間一人鎮定說道,“皇上!草民能夠證明太尉公子遇害並非白將軍所爲!”
鐵衛未動,赫連帛仁輕輕揮手,原已押下數人的鐵衛便各自歸位。他竟是微微一笑,顏色溫和了許多,“你是何人?”那出言之人便跪著往前挪移了些,額頭抵在地上不敢逾矩擡起,只聽那聲音倒是沉著,“草民鄢歸,叩見皇上萬歲萬萬歲!”又從懷中掏出一冊文書雙手呈上。見赫連帛仁點頭,相海便接了冊子遞上去,卻是一冊萬民上書。
赫連帛仁草草瀏覽了些許,只在後頭那些名諱上多停了一會兒,便將文書叫相海接了,自己卻溫言問道,“你是親眼瞧見殺太尉之子的是另有其人?”那鄢歸答道,“回稟皇上,確是草民親見!那日白將軍將樓公子丟出去後,草民確是見到樓公子重又起身,只是纔要走動,忽而有一青衣人自林間竄出,不知道往樓公子身上施了什麼法,樓公子便軟塌塌倒在了地上,也便再沒有起來。草民看了著實驚慌,後頭又有太尉府上的家人過去,草民怕惹禍上身,便悄悄退開了。”
“哦?那你可曾見到那青衣人的模樣?”赫連帛仁不動聲色,卻是瞧見仆地之人一雙手倒有些發顫。那人稍許一頓,回道,“那青衣人動作實在太快,草民並未瞧清。”冷意落於眼角,赫連帛仁輕拂寬袖,又是說道,“既然你早先也並未替白倏羽證言,此刻忽而糾集萬民呈書鳴冤,是何道理?”
約莫是聽出了皇帝的惱意,那鄢歸慌忙回道,“皇上,草民確是膽小怕事之輩,可也是天瑞的百姓。白將軍世家三代忠烈,正是系國之心可表天下,如今聞得少將軍蒙受不白之冤,竟是立時要斬,草民便是再不堪,也須得將內情表露。”又說道,“正是如此,草民將實情告知身邊親友,便有了這些呼應,上呈萬民請願並非藉以挾制,只是草民等不願見白將軍屈亡絞索之下,望皇上明察!”
“望皇上明察!”他一句話說出來,便是在場百人呼應,赫連帛仁聽得如此,面色微變,立了半晌,才淡淡朝旁說道,“叫提發使、布政司、刑廷尉速往皇極殿。”相海記下,忙吩咐隨行禮官下了旨意。
底下百姓仍在祈嚷,聲潮陣陣襲來,赫連帛仁蹙了眉,轉身往正央門內走去,卻是在進得門的一刻瞧見了離鑾駕不遠站著的赫連徽墨。那少年一貫的容情淡漠,望見他也並未多幾分笑意。此刻正是立於最末一層須彌之上,腳下身後是白玉欄桿、柱頭、螭首,朦朧蒼茫中連著這樣一個人都似是淡入了景緻之中,尋不到一絲活氣。赫連帛仁腳下略站了站,脣角留著一抹淺笑,倒也不理論,只上得輿,命人往皇極殿去。
此時跪在正央門外的請願百姓見皇帝有了轉圜之意,也便三兩散去,爲首的鄢歸亦是起身現出面目來,卻是一個方正面孔,有幾分憨意的青年。他四下瞧了瞧,眼中便是多了分狡意,又留神端看了周遭才挪動步子轉身離去,卻未曾覺出有雙凜凜明眸隨他而動。
鄢歸在街市上東繞西轉,時不時與商販較量議價,又全都不買,這麼閒晃了好半天,纔到了西城集市。擡頭望那一匾明晃晃的朱漆招牌,又回身瞧了瞧後頭,謹慎至此方踏入這雕樑畫棟的“天下樓”。
“萬管事?”鄢歸喚了一聲兒,正在整理賬本的萬管事見來人是他,忙不迭起身,扯了他的衣袖便往後院去,恐爲人所見,步子更是急了幾分。乃至後院,纔不免焦聲斥道,“你跑來做什麼?”鄢歸卻是不以爲意,本是憨厚之色此時卻換做了流痞模樣,甩了萬管事的手,嚷道,“也並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做場戲罷了,我又哪裡見不得人了?”
“你見得人麼?”正是無賴之時,卻聽得身後有嬌柔聲音響起,鄢歸忙回身,有了幾分恭順,“皇甫小姐安好!”說話的正是皇甫深深,身上翠羽鏡花綾端顯嬌俏,眉間寶鈿亦是隨她輕盈行止熠熠閃耀,只說話間卻是略有不悅,“難道我沒有吩咐你只管行事便可,不得無故前來?”
鄢歸忙將身子低下再行了禮來,口中喃喃,“皇甫小姐,小人並非有意違抗,只是今朝已將小姐交代的事情辦完,唯恐小姐掛心,特特前來報備。”皇甫深深微微蹙眉,俏麗面龐上卻是更現了一分怒意,“你怎麼知道已經可以功成身退?若是這事兒這麼好辦,我何必叫你去費這功夫?你此刻前來‘天下樓’,保不定已經被人盯上了!”
鄢歸一怔,不覺往周遭掃了一圈,唯唯說道,“小人已是警覺,應該不會被人盯上還不自知。”卻正是這話說出來,院中悄然傳來一聲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