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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父子關係

中午十一點零三分,省理工大學環境學院。

近年來國內的高等教育事業發展迅猛,國家增大資金投入,各校的招生人數也節節攀升。作爲全省數一數二的高校,理工大學自然也不甘人後:一番資源整合,將周圍的幾所高校都合併了進來,規模一下子增大了好幾倍,儼然有成爲國內一流高校的趨勢。

環境學院是理工大學的一個優勢專業學院,其地位從學院大樓所處的地理位置便可見一斑。大樓位於學校正門內側,屬於學校的"臉面工程",不僅外觀上豪華氣派,在功能設計上也有許多獨到之處:樓體成C字型,開口朝南,環抱著一個綠色生態中庭。中庭內繁茂的綠色植物不僅能給南向的房間遮陽,而且能起到過濾塵埃和淨化空氣的作用。爲了使建築物室內能夠最大限度的接受光照並且增大中庭花園的空間,大樓的樓層採取層層退臺的方式,而每一樓層的南向外牆面上都裝滿了太陽能接收光板,據說這些光板轉化出的電能除了供樓內使用之外,還可以向外輸送到城市電網中。

羅飛和慕劍雲在門衛處登記入訪之後,雙雙步入了環境大樓內。這裡氣氛靜謐,瀰漫著濃濃的學知氣息。在這樣的環境下,素來行動迅捷的羅飛也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生怕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丁震的獨立辦公室就在八樓的電梯口。辦公室外的門牌標明瞭主人的副院長身份。門是虛掩著的,羅飛上前輕輕地敲了兩下,然後靜待屋內人的迴應。

"請進。"迴應者聲音甜美,卻是一名女子。

羅飛推開門,和慕劍雲一同走進屋內。原來屋內又分爲內外兩個套間,剛纔回話的女子正坐在外間的辦公桌前,手裡拿著一疊文件資料,似乎正在忙碌著什麼。見到推門而入的是兩個陌生人,她臉上略現出些詫異的神色,同時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問道:"請問你們找誰?"

"我們是公安局的。"羅飛遞過證件,"有一起案子,想要找丁教授瞭解些情況。"

女子接過證件端詳著,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刑警隊長"的名頭讓她有些惶然。

羅飛笑了笑:"你不要誤會。案子本身和丁教授沒有關係,我們只是需要他提供些信息。"

女子釋然地鬆了口氣,她把證件還給羅飛,說:"丁教授正在開會呢。你們得稍等一下。"然後她又微笑著自我介紹:"我是他的秘書,我叫吳瓊。"

"大概要等多長時間呢?"慕劍雲在羅飛身後問道。

"這個就不好說了。"吳瓊聳聳肩表示歉意,"丁教授工作很忙,平時會客都是需要預約的。不過你們這個是特殊情況,我想他應該會抽出午飯的時間來接待你們。"

"那豈不是太打攪了?"聽說要耽誤別人吃午飯的時間,羅飛覺得有點不妥。

"沒關係的。他一般都是叫快餐到辦公室吃,所以你們可以邊吃邊聊——只要你們不介意就好。"

羅飛點點頭:"那好吧。"

"你們到裡屋坐一下。"吳瓊熱情地招呼著,把羅慕二人引到了內屋。等客人在沙發上坐定後,她又倒上了兩杯茶水,然後才轉身離去。

"有這樣的一個秘書真是不錯呢。"等吳瓊的身影消失之後,羅飛忍不住輕輕地讚了一句。

"男人的通病。"慕劍雲冷冷地看了羅飛一眼,"一見到漂亮女人就心猿意馬。"

"我只是在表揚她的工作態度。"羅飛給自己辯解道。不過他的辯解有些力度不足,因爲他剛纔的讚美中的確包含著對吳瓊容貌的欣賞。那的確稱得上是個"漂亮"的女人,羅飛甚至在暗暗拿她和慕劍雲做起了比較。

慕劍雲容貌秀麗,同時又透出一股颯爽的英姿。而吳瓊則勝在長相甜美,身材妖嬈,也許這樣的女人更容易勾起男人覬覦的心理。

"秘書,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慕劍雲撇撇嘴,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不忿地說道,"哎,我總跟在你後面轉來轉去的,別人不會把我也當成你的秘書吧?"

羅飛笑了笑說:"那怎麼可能?你的氣質在那裡擺著。"他的語氣平淡得很,也沒有講過多恭維的話語。不過這樣反而顯得態度更加真實。慕劍雲的眼角瞇了瞇,芳心頗悅。

羅飛則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凝起神開始打量屋內的陳設。辦公室雖然寬敞,但擺設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沿牆而列的一排書櫃,所有的櫃隔都排滿了各種圖書和文檔資料,顯露出主人的勤奮與博學。

慕劍雲則對這樣的觀察不感興趣。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啜起來,與其說是品茶,其實消磨時間的意味倒更大一些。

好在他們並沒有等待太久。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外屋的門被人推開了。隨著一連串快速且有力的腳步聲,誰都聽得出有一名男子進入了屋內。

"丁教授,您回來了。"吳瓊柔美的聲音緊跟著響了起來,"有客人正在裡屋等您。"

"客人?"男子有些不悅,他用責備的口吻說道,"我今天並沒有安排會客的時間。"

"他們是刑警隊的。"吳瓊解釋著。

"嗯。"那男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片刻之後他的腳步聲向著內屋的方向而來。

羅飛和慕劍雲連忙站起身,擺好禮節準備迎接這裡的主人。

屋門被幹淨利落地推開。一名男子走進屋內,他向前邁了一步後停下,然後板起臉開始打量不遠處的那兩名不速之客。此人自然就是環境工程學院的副院長丁震教授了。他身著正裝,髮型整齊,衣冠潔淨,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給人一種充滿活力之感。

"丁教授,你好。"羅飛迎上一步,主動伸出右手示意。

丁震卻沒有立刻迴應,他站在原地問道:"你們是刑警隊的?"

"這是刑警隊新上任的隊長,羅飛。"慕劍雲也走了上來,然後她又自我介紹,"我是省警校的講師,慕劍雲。"

丁震"嗯"了一聲,他的目光停留在羅飛身上,看起來他對於刑警隊長的興趣要高於警校的講師。片刻之後,他擡起右手和羅飛握了握,說了聲:"你好。"不過這句問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從中感受不到任何歡迎的熱情。

"你好。"羅飛誠摯地表達著歉意,"不好意思,我們不請自來,多有打攪了。"

丁震擺擺手,說了句:"坐吧。"他自己也走到辦公桌後,坐在了那張寬大的靠椅上。然後他問道:"你們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飯?"

真是一個獨特的開場白,羅飛笑著回答:"不用了。謝謝。"

"人的一生非常短暫,所以我們應該應用統籌學原理來管理我們的時間。比如吃飯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同時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聽聽新聞,或者是計劃外的交談等等。"不知是否是出於職業的習慣,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教誨口吻,最後他又問了一遍,"你們不想趁著這個時間把午飯解決嗎?"

對方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事實上,羅飛也常常一邊吃飯一邊思考案情。不過他實在想不出現在和對方一起吃飯會是一種怎樣彆扭的場景,猶豫了片刻之後,他給出了一個有些笨拙的回答:"不了……我們還不餓。"

丁震不再多費口舌,他拿起桌上的電話說了句:"叫一份快餐送進來。"很顯然,這部電話可以直通給外屋的秘書吳瓊。

時間對他來說似乎格外寶貴,剛剛放下電話,他便又看向羅飛,不做任何寒暄、馬不停蹄地問道:"你們是不是要找我的父親?"

羅飛一愣,然後他轉頭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他們來之前並沒有和丁震打過招呼,可對方爲何能如此準確地說出他們的來意呢?

丁震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已猜到他們會想些什麼。於是他"嘿"了一聲,略帶著揶揄的口吻說道:"你們刑警隊來找我,不會有其他的事情。你們肯定是想通過我找到我的父親丁科,因爲你們又遇到了破不了的棘手案子,所以想得到我父親的幫助。"

話聽起來刺耳,但羅飛也無法否認對方的猜測。他點點頭道:"確實是這樣。我聽說你父親已經厭倦了刑偵生活——但這次案情重大,希望你能幫我們找到他。"

"案情重大……"丁震冷冷一笑,"在你們刑警眼中,只要是案情就沒有不重大的。我很清楚這一點。一旦有了案情,其他事情你們都可以不顧。哪怕是家庭、親人,在你們眼裡都不如案情重要。"

羅飛愣了一下,尷尬地笑道:"看來丁教授對我們這個職業頗有成見?"

丁震漠然看了羅飛片刻,忽然問道:"你成家了嗎?"

羅飛搖搖頭。

"那就好。與其成爲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還不如就單身過一輩子呢。"

羅飛未置可否,一旁的慕劍雲倒聽不下去了。她皺著眉頭說道:"丁教授,你是否一直對自己的父親非常不滿?你認爲他沒有履行好在家庭中的角色?"

這次輪到丁震愣住了,因爲慕劍雲的話語正針鋒相對般刺中了他的心絃。他瞇起眼睛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女子,有些重新審視對方的意味。慕劍雲亦毫不示弱地回視著他,辦公室內的氣氛一時間顯得頗爲緊張。

恰在這時,敲門聲輕輕地響了起來。

丁震略穩了穩情緒,他藉機移開視線焦點,同時低聲說了句:"進來。"

屋門被推開,吳瓊款款而入。她把一個便餐盒送到丁震面前:"丁教授,您的午飯到了。"

丁震點點頭以示謝意,然後道:"你先出去吧。"

吳瓊走出兩步,她似乎感覺到氣氛的異常,於是一邊走一邊轉頭看向羅飛和慕劍雲,在與對方的視線相交之後,她燦爛地一笑,柔聲說了句:"你們慢慢聊。"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如暖風一樣輕吹在羅慕二人的心頭,讓人通體舒暢。連慕劍雲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讚歎:這女人能有這樣的親和力,的確稱得上是個好秘書了。

丁震拆開了那個便餐盒,開始享用他的午餐。他吃飯的速度很快,大口地吞嚥著,似乎這個過程對他來說也只是一項需例行完成的工作一般。吃了三五口之後,他重新擡起頭,看著羅飛問道:"這次是什麼案子?"

或許是自忖先前的對話確有無禮,或許是被慕劍雲的反擊挫去了銳氣,亦或許是吳瓊的出現緩和了他的心態,丁震此刻的語氣平和了許多。

"是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了。"羅飛回答說,"當年就是你父親負責的——其實那案子早就結了,我們找你父親,只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細節。"

因爲聽說丁科隱匿的原因就是爲了躲避破案的俗事,所以羅飛特別強調這是一起已經偵結的案件,並不會給對方增添很多麻煩。

可丁震卻反而皺起了眉頭,他停下吃飯的動作,沉吟著問道:"十八年前的……是不是那起劫持人質的案子?"

"你知道那起案子?"羅飛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興奮:如果丁震瞭解此案細節,那即使找不到丁科,或許也能完成此行的目的呢。

"那是一起不圓滿的案件。"丁震輕輕地"嘿"了一聲,不知道在笑什麼。

"不圓滿?什麼意思?"羅飛雖然不太明白對方的話意,但他對這樣的交談內容已經越來越感興趣了。

"我父親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他當了二十年警察,經手的案件保持著百分之白的破案率。可是唯有這一起案件,對他來說是不圓滿的。"丁震嘴角的笑意更甚,看起來他對自己的父親竟有些嘲諷的意味。

羅飛顧不得去分析這對父子間的複雜感情,他緊抓著追問案件的事情:"那你知道那起案子的具體細節嗎?"

丁震搖搖頭:"不知道——我對他的案子從來不感興趣。"說完之後,他又埋頭大吃了幾口快餐。

羅飛失望卻又不甘心:"那你爲什麼說案子是-不圓滿-的?"

丁震把嘴裡的食物嚥進肚子,然後怡然自得地反問羅飛:"如果案子很圓滿,你們爲什麼還要來問案子的事情?"

羅飛被問得一愣,隨即露出無奈的苦笑。難道就是這個原因?邏輯倒是正確的,可惜對自己來說毫無價值。

丁震卻又看著羅飛笑了笑:"不過你們警方的反應也太慢了。我可在十八年前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案子有問題了。"

那他還是知道一些事情?羅飛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用目光表達自己的困惑——對方顯然在故意兜圈子,自己如果還跟著他的話轉悠未免有些太傻。

丁震很清楚羅飛想要什麼,所以他再次強調說:"我並不知道案件的細節——我知道這案子有問題,是因爲我父親因此放棄了他的刑警生涯。"

"你父親是因爲這起案件辭職的?"這樣的消息讓羅飛非常驚訝,一旁的慕劍雲也頗爲動容:如果此事屬實,那一三零案件就真有些深不可測的感覺了。

丁震冷笑著反問:"那你們以爲是因爲什麼?"

"官方的說法是:身體方面的原因,積勞成疾。"羅飛以"官方的說法"這幾個字起頭,顯然是對這種說法的可信度已大大起疑了。

"身體的原因能讓他放棄刑警生涯?"丁震緩緩地搖著頭,"你們太不瞭解我的父親了。他是一個爲了破案什麼都可以不顧的人。身體的原因能讓他停下?嘿嘿,除非他真的累死在案發現場。"

羅飛轉頭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倆人的神態都傾向與認同丁震的說法。對於他們來說,丁科只是個存在與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對其瞭解的確不多。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設想的:如果丁科不是一個嗜案如命的工作狂,他又怎麼可能創下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神話?這樣一個人,僅僅因爲身體的原因就從顛峰狀態突然隱退,這的確不合情理。

"沒有其他原因能讓他放棄破案的。"卻聽丁震又繼續說道,"他不想再當警察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遇到了無法解決的案子,而他性格是不能接受失敗的結果的。所以他只好找藉口離開刑警隊,這樣才能保全他二十年積累下來的顯赫名聲。"

說完這番話,丁震又開始自顧自地大吃起面前的快餐。他的神態就像老師在給學生上課,只顧說自己的,根本沒有興趣等待別人的質疑和反駁。

可羅飛卻又不得不提出自己的質疑:"據我所知,一三零案件在細節上雖然有一些模糊,但大情況還是清楚的。犯罪嫌疑人身縛炸藥劫持人質,最終被警方當場擊斃。這些都不存在疑問。這樣的案件會出現什麼問題,以至於你父親都無法解決?況且你父親離開刑警隊的時候,這起案子已經審結歸檔了啊。"

丁震一口食物噎在嘴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羅飛搖搖頭。一旁的慕劍雲則瞪著丁震,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你有什麼話直說行不行,別繞來繞去的。"

已經領教過慕劍雲的銳利語鋒,丁震不願再和她言辭衝突。於是他快速把那口食物嚥進肚子裡,解釋道:"我以爲你們既然來問那起案子,應該對相關情況都有所瞭解纔對——那案子看似了結了,但實際上還留了個尾巴。大概兩個月之後,那個被劫持的受害者又來報案,說他遭到了案犯同夥的劫持和勒索。"

"案犯同夥?"羅飛愈發的詫異,"那是什麼人?"

"誰知道?"丁震搖著頭,然後話鋒一轉,"如果知道的話,我父親就不會辭職了。"

羅飛讀出了對方的潛臺詞:"你的意思是:後來的案子一直沒破?你父親就是因此辭職的?"

丁震點點頭:"我父親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不能容忍失敗的結局。所以他寧可用辭職來逃避。嘿,不管他對外說出什麼冠冕的理由,都瞞不過我。我是他的兒子,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他邊說邊吃,面前的快餐已經只剩一小半了。

"那案子有這麼麻煩?"羅飛有點不太理解的樣子。按理說,劫持、勒索這樣的案子是很容易偵破的,因爲案犯和被害人之間往往會有密切的接觸過程。號稱警界神話的丁科怎麼會被這種案子難倒?

丁震看出羅飛的困惑,他聳了聳肩膀說:"案子的具體情況我不知道——我也從來不關心這些。但是那一陣我父親整天都是苦著臉地對著卷宗發愁,在我印象中,以前可從來沒有類似的情況。"

羅飛的眉頭越鎖越緊。他沒想到一三零案件的背後還隱藏著更加複雜的情況。當年文紅兵已在現場被袁志邦擊斃,那麼後來出現的這個同案又是什麼人呢?而這傢伙又是用怎樣的犯罪手法,居然能將丁科逼得退出了警界?

一個個的疑團接連蹦了出來,將原本就迷霧繚繞的一三零案件包裹得愈發嚴實。

"好了,我們的交談就到此結束吧。"丁震此刻突然說道。

羅飛的思路被打斷了,他擡頭愕然地看著對方:"什麼?"

"我們的交談該結束了。"丁震重複了一遍,"——因爲我的午休時間已經結束,我要開始工作了。"

羅飛注意到對方面前的快餐只剩下一個空盒,難道他口中的"午休時間"就是和"午飯時間"完全劃等號的嗎?

丁震則用實際行動做著解答,他那起辦公桌上的電話,吩咐外屋的秘書:"小吳,進來把飯盒收一下,順便把山東那個製藥廠廢水排放的資料帶過來。"

"丁教授。"羅飛連忙提醒他說,"你還沒告訴我們該怎麼去找你的父親。"

這纔是他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交談怎能就這樣匆匆結束?

丁震卻給出令人失望的回答:"他已經消失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難道沒有任何聯繫方式嗎?"羅飛不甘心地追問著——在這樣一個信息無比發達的現代社會,這實在有些有悖常理。

丁震"嗤"了一聲,語氣有些不耐煩了:"他就是要把自己藏起來,怎麼會留下聯繫方式?"

"那他爲什麼要把自己藏起來?"羅飛不依不饒。

丁震冷淡地回答說:"我想我已經回答過類似的問題了。"

"什麼?"羅飛一時間有些莫名其妙。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丁震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殼,似乎對羅飛不假思索的提問有些失望。而與此同時,屋門被輕輕推開,吳瓊手捧著一堆資料走了進來。

"我再給你們最後半分鐘的時間,你們還有什麼新鮮的問題嗎?"趁著吳瓊收拾辦公桌的當兒,丁震再次表達了要結束交談的通諜。

"這樣的話——"羅飛無奈地攤攤手,"——暫時沒有了。"

丁震於是"嗯"了一聲,他自顧自地拿起一份資料翻看起來。幾乎是瞬息之間,他便進入了工作狀態,目不斜視,神情專注,似乎外界的任何打擾都已與他完全隔絕。

面對如此的窘境,羅飛只能看看身旁的慕劍雲,互致自嘲,聊以安慰。

好在丁震還有一個善解人意的秘書。吳瓊笑吟吟地走到倆人面前,輕聲說道:"羅警官,慕老師,要不你們先回去吧。如果還有什麼事情的話,可以隨時和我聯繫,我再安排你們和丁教授會面。"

吳瓊言辭非常客氣,但潛臺詞卻透出二人今天不請自來實有不妥。而羅飛和慕劍雲也親眼見證了丁震分秒必爭的工作狀態,現在吳瓊給了個臺階,他們自然要順勢而下。

"那好吧,我們就暫不打攪了。"羅飛一邊說,一邊帶著慕劍雲站起身來。

"兩位請跟我來,我送你們到電梯口。"吳瓊的笑顏燦爛如花。說完之後,她便當先引著路往外走去,步履款款,身姿搖曳婀娜。

三人在電梯口握手分別。羅慕二人隨後進了電梯,當電梯啓動之後,羅飛便問道:"你覺得丁震的話合理嗎?"

慕劍雲反問:"你指的是什麼?"

"第一,關於丁科退出警界的原因;第二,他們父子倆在十年的時間內毫無聯繫。"

"第一點非常合理。"慕劍雲首先很肯定地說道,"至少這個解釋比所謂的身體原因靠譜得多。丁科辭職的時候剛五十多歲吧?身體還不致於到無法支撐的程度,況且此後好幾年的時間裡他還不是活的好好的?所以他的隱退還得從心理的原因來分析。作爲警界樹立的傳奇,號稱破案率百分之百,他身上一定承受著普通人無法理解的壓力。他會更加害怕失敗,一旦遇上無法突破的案件,很可能會選擇逃避。"

"嗯。"羅飛點點頭,對慕劍雲的分析表示認同。可他臉上又浮現出沮喪的神色,因爲這樣的分析正在抹殺圍繞著丁科的神聖光環。而羅飛作爲八十年代的警校畢業生,丁科曾是他們這一代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偶像,所以他儘快結束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

"再說說第二條吧。"

"作爲一對父子,十年的時間裡沒有任何聯繫,這確實令人無法理解。"慕劍雲斟酌著說道,"如果非要解釋的話,我只能認爲這對父子間的關係是有問題的。"

羅飛的目光跳了一下,這正是他想聽到的分析。剛纔在丁震辦公室的時候,慕劍雲言辭中就曾透露出一些端倪,而且那番言辭很明顯擊中了丁震的痛處。

電梯來到了一層,倆人走出電梯,正面對大樓南側的玻璃幕牆。幕牆外種著繁密的花草樹木,牆內則擺放著一圈圓桌木椅,形成了一片雅緻的休閒區域。

"我們過去坐回吧。"羅飛提議說。那個地方看起來很安靜,正是交談的好去處。

慕劍雲欣然贊同。倆人找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陽光透過樹木照進玻璃牆內,明媚卻不眩目。

"繼續我們剛纔的話題吧。"羅飛提醒道,"剛纔你說道丁科和丁震間的父子關係。"

慕劍雲的目光流轉了一下,似乎自己在想著些什麼。然後她用明亮的雙眸看著羅飛,問道:"警察,尤其是刑警,在肩負起社會職責的同時,對於家庭中的角色職責就會有所欠缺吧?"

"那是不可避免的。"羅飛坦然回答,"既然做了刑警,你的生活焦點就只能圍著各種各樣的罪犯打轉。對於家庭這塊自然就照顧得很少。"

"這次加入-四一八-專案組,我已經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慕劍雲半開玩笑半抱怨地說道。

"刑警的生活就是這樣,和大學講師的輕閒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羅飛笑了笑,既歉意又有些無奈的樣子,"很多人確實無法適應。我在龍州的時候,手下有個小夥子就總是說要辭職。因爲他的女朋友實在受不了他的工作狀態,用分手來逼他呢。"

"可以理解。跟案子的時候,經常三五天見不著人,還要擔心受怕的——"慕劍雲輕嘆一聲,低下頭想了會什麼,然後她忽然又擡頭說道,"其實都不用說別人,說說你自己吧。"

"說我?說我什麼?"羅飛其實知道慕劍雲的意思,但他有意打起了哈哈。

"你自己的生活。"慕劍雲的表情很認真,"你一直都這樣嗎?一個人。你的世界裡只有案件和罪犯嗎?"

羅飛沉默了。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足以勾起他內心深處太多的回憶。良久之後,他輕輕地"呵"了一聲說道:"這也許是最適合我的生活吧。"

"其實——"慕劍雲深深地看著羅飛的眼睛,想要把對方隱藏著的情感都要挖出來似的,"——也不一定。"

"哦?"羅飛笑了,"你知道什麼?"

"從那天你給我們放假,我就能感覺到你的另一面。在你的世界裡,除了案件和罪犯,還有很多柔軟的東西。只不過你喜歡把這些東西藏起來。"

兩天前羅飛帶隊伏擊韓灝時,因爲感懷韓灝與妻兒分別時的場景,所以給專案組隊員們放假,讓衆人回家和家人團聚。當時衆人全都欣然散去,羅飛卻只能品嚐孤獨寂寥的感覺,那一幕正被細心的慕劍雲看在眼裡。此刻她特意提及此事,羅飛的心絃被輕輕地撥動了一下,他那擅於掩藏情感的面龐上,生澀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回家。這確實是個溫暖的詞語,僅僅是想一想,也能給人帶來陽光般的燦爛感覺。

家,一個讓人疲倦時可以放心停泊的港灣。更重要的是,在家裡,一定會有人牽掛著你,同上也讓你牽掛。

可是,對於羅飛來說,那個港灣,那個人又在哪裡?

想到這裡的時候,羅飛卻又咬了咬嘴脣,抵抗著從心頭泛起的苦澀滋味。在他的眼前,重又出現一隻藍色蝴蝶翩飛的身影。

那麼美麗的蝴蝶,她跳動的節奏早已融入羅飛的脈搏中,即使已度過十八年的漫長時光,仍然與他的每一次呼吸緊密相連。

"你在想什麼?"慕劍雲關切地問了一句。羅飛情緒上的變化沒能逃過她的眼睛。

"我在想一些……"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一些過去的事情。"

"過去的事……"慕劍雲立刻明白過來。她的心神莫名其妙地亂了一下,像是要躲避什麼似的,她垂下了目光。當她再次擡頭的時候,沒有看向羅飛,卻轉過頭去看幕牆外的那一片樹木。

樹木雖然繁密茁壯,但無奈秋意已濃,不再像春夏時那般鬱鬱蔥蔥。

一個受過傷的人,他的內心是否就像這秋日裡的樹木一般,即便尚有殘存的綠色,卻也終將在秋風中枯黃凋零?

在一片靜默的氣氛中,羅飛首先收回了思緒。

"對不起,我似乎把話題扯遠了。我們應該在談……丁震父子間的關係。"

事實上是慕劍雲一步步把交談引向了羅飛的內心深處。所以羅飛的道歉反而讓她更加尷尬,她只好自嘲般地"呵呵"一笑,然後順勢把話題重新帶到了正軌上:"我剛纔在想,丁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會怎樣去處理工作和家庭之間的關係?"

"他的生活必然是以工作爲中心的。"羅飛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們在上學的時候,就聽過關於他破案的很多傳說。這些傳說把他描述成一個爲了破案可以廢寢忘食的工作狂。給我印象最深的,說有一次他喬裝打入涉黑團伙內部,爲了保密,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沒有和家人聯繫,甚至於連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這樣的話,就不難理解丁震此前的態度了。"

慕劍雲說的"此前的態度",指的自然是和丁震會面之初對於刑警職業的冷嘲熱諷。然後她又詳細地分析道:"丁科是十八年前辭職的,那時候丁震剛剛二十四歲。因此可見,丁科職業生涯最忙碌的時期,正和丁震的青春成長期相重疊。青春期的男孩在很多方面都期待著父親的幫助和指導,而一心撲在探案工作上的丁科顯然忽視了兒子這方面的需求。所以父子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這就解釋了爲什麼後來丁科被迫辭職時,丁震不但不苦惱,反而有種幸災樂禍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爲丁科只顧工作,父子間關係很早就疏遠了,所以纔會出現十年也不聯繫的奇怪狀態?"

慕劍雲沉吟著說:"一件事情的成因往往是多方面的,尤其是複雜的人際關係。如果父子倆人形同陌路,那麼雙方肯定都有原因。"

"我也是這麼想的。"羅飛立刻表示贊同,"早年丁科可能的確對兒子關心不夠,不過十年前他失蹤的時候,丁震已經成年。這個時候他應該主動對日漸年邁的父親承擔起關懷的責任吧。"

慕劍雲點頭道:"問題就在這裡了。我們剛剛見識到丁震工作時的狀態——他同樣是一個工作狂。在他的眼中,家庭很可能也是一個非常淡化的符號。所以他對父親纔會有那樣漠不關心的態度。"

回想剛纔丁震談及自己父親時的語氣,不僅是漠不關心,甚至還時常透露出譏諷的意味。羅飛別了別身子,顯得有些不太舒服。這對父子在事業上都取得了令人豔慕的成就,可是本該溫馨的家庭關係竟是如此的冷若寒冰。

"不過即使這樣,也還有說不通的地方。"慕劍雲又繼續說道,"丁科退隱之後,已經徹底告別了刑警生涯。在一個人慢慢老去的時候,他對親情的依賴感會越來越強的。即使丁震沒有時間去找他,他也應該主動和兒子聯繫的吧。"說完這些之後,她頓了一頓,又道,"我甚至有一種非常不好的猜測。"

羅飛從對方的語氣便明白了她想要說什麼,他立刻反應道:"你懷疑他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個可能性很小。"

"哦?爲什麼?"

"他還在領自己的退休工資。"

"領工資?"慕劍雲非常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一個失蹤十年的人還在按時領工資。

"從銀行帳戶上領。"羅飛解釋道,"十年前市公安局就給所有職工在銀行開辦了工資帳戶。而屬於丁科的那個帳戶經常還有人去提款,最近的一次就在兩個月之前。"

慕劍雲還是覺得非常詫異:"既然這樣,你們怎麼會找不到他?在取款地附近多打聽打聽啊。"

"市局的同志早就嘗試過了,可是沒有任何效果。"羅飛微微瞇起眼睛,"你要相信,如果丁科自己想躲起來,那麼用警察探案的方式去查訪是不可能成功的。"

慕劍雲撅了撅嘴,她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對丁科來說,警方的那些招數全都是信手拈來的雕蟲小技而已,他破解起來實在太容易了。

"那就是說,丁科肯定活著,而且就在這個城市裡。只是沒有人能找到他?"

羅飛點點頭。

"真是有趣……"慕劍雲皺起眉頭,"他爲什麼要這樣呢?"

"官方的說法是:十八年前,丁科因爲身體原因辭去了刑警隊長的職務,此後就一直賦閒在家。但是刑警隊有了疑難案件時,還是會上門求助。這樣好幾年下來,丁科又幫助刑警隊破了不少案子。不過在十年之前,丁科終於徹底厭倦了無休止的破案生涯,於是他選擇了消失。爲了不讓警方找到他,他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聯繫方式。"

"官方的說法?"慕劍雲輕笑一聲,"那你認爲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羅飛卻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說:"丁震已經給了我們提示。"

慕劍雲想起丁震最後說的那幾句話。

"我想我已經回答過類似的問題了。"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

已經回答過?分析?慕劍雲略思考了一會,心中終於亮堂起來。

"難道說……他又遇到了無法破解的案子?"

"這是最大的可能。"羅飛露出贊同的神色,"丁震已經告訴我們,丁科從來沒有對探案產生厭倦。他辭職的原因只是遇到了困難而已。如果我們用延續的思路來分析他十年前的退隱——很明顯,丁震暗示我們這麼做——然後我們就得到了你剛纔說的結論。"

慕劍雲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道理上能講通,可情理上實在有些彆扭。如果說丁科辭職是想要保住自己百分百破案率的傳奇,那麼十年前他已經從刑警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即使破不了案,也不致於花那麼大的代價去躲避吧?"

羅飛沉默片刻後說道:"因爲那起案子實在是太特殊了。它所產生的巨大壓力,即使是不在刑警職位上的丁科也會感到無法承受。"

"你知道是什麼案子?"慕劍雲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從羅飛的表情上感受到一種不一般的氣氛,雖然玻璃牆外陽光明媚,但卻有陰冷的感覺瀰漫過來。

羅飛壓著嗓子,聲音低沉而嘶啞:"一一九碎屍案。"

這幾個字立刻喚醒了慕劍雲記憶中某些不愉快的東西,令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可羅飛卻像刻意要將那段記憶變得更加清晰,他看著慕劍雲問道:"你肯定是知道這起案子的,對嗎?"

"當然知道。"慕劍雲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五臟六腑都很不舒服似的,然後她又苦笑著補充說,"整個省城,沒有人不知道。"

羅飛微微低下頭,也陷入了回憶的狀態:"我當時還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職,可對這起案子也是頗多耳聞。我可以想象出此案血腥程度會給普通市民帶來多大的恐慌……嗯,十年前,那會你還在上中學吧?"

"正上高三呢。因爲要上晚自習,所以案發之後我父親每天都來學校接我。那幾個月的時間裡,學校門口總是擠滿了來接女兒的家長。"慕劍雲頓了一頓,又道,"不過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得不剪去了心愛的長髮,而且有半年的時間沒敢穿紅衣服,因爲那個女孩遇害是就是類似的打扮,大家都在傳,說那個變態殺手就喜歡這樣的女孩。"

到底還是小姑娘,害怕之餘,最鬱悶的事情卻是失去了穿衣裝扮的權利。羅飛不禁在心中暗暗宛爾,他看向慕劍雲的目光起了些變化,因爲他正在假象對方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會是副怎樣的模樣。

慕劍雲感受到了羅飛的想法,她有些嬌慍地皺起鼻子:"你在偷偷取笑我嗎?"

"沒有沒有。"羅飛忙不迭地否認著,同時把那些雜念從自己的腦子裡趕了出去。

慕劍雲輕輕地哼了一聲,不再追究。

羅飛繼續先前的嚴肅話題:"從你的親身經歷可見,一一九案件的社會影響有多惡劣。所有的人都在關注著這起案件,全城市民的期待轉化成警方頭上的巨大壓力,警方無奈之下,只好向丁科求助,如果丁科接受求助,那意味著他便成爲了所有壓力的焦點。所以他雖然已不再是刑警的身份,但這起案子仍然會關係到他一世的名聲。"

"這就是他退隱的原因了?他沒有把握破案,所以乾脆找個藉口逃避?"慕劍雲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這樣的話,那這個丁科也有些名過其實吧……至少他是一個缺乏勇氣的人。"

羅飛摸了摸鼻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如此的推斷確實有損丁科的形象,可除此之外,又實在沒有更加合理的解釋啊。

人總是有缺點的,即使他被百般神話,也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只是被神話者的那些缺點往往被耀眼的光環掩蓋住了。而要維持這樣的光環,就不得不付出常人無法理解的代價。

丁科也難以逃脫這世間的普遍規律吧?

羅飛的思路如上述般延伸開。不過空想決不是他的風格,對他而言,任何猜測都必須有事實來作爲佐證。所以沉思過後,他又站起身來。

"我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現在該是驗證的時候了。"他對慕劍雲說道。

慕劍雲饒有興趣地揚起頭:"怎麼驗證?"

"先從簡單的開始——關於丁科父子間的關係。"

"那好吧。"慕劍雲也站起身來,"我們該去哪裡?"

"不,你不用去了。"羅飛擺擺手,"我一個人就能完成,你在這裡等我就行。"

慕劍雲想了想,說了句:"好吧。"然後她重新坐回到軟椅上。雖然不明白羅飛單獨行動的用意,但她相信對方這麼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她更相信羅飛一定能夠帶回他們想要獲得的信息。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就曬曬太陽,美美地坐享其成吧。

羅飛離開休閒區。他首先跑到大廳內的樓層分佈圖前看了一會,然後又上了電梯。慕劍雲獨自坐了一會,略覺得無聊。她看到幕牆邊有一個報刊架,便走過去想揀本雜誌。可是翻來翻去,架子上都是些環境類的專業刊物,慕劍雲正要失去興趣的時候,忽然發現某本雜誌的封面人物正是丁震。於是她就把這本雜誌帶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張封面照片就是在辦公室裡所拍。照片上的丁震西裝革履,他仰坐在辦公椅上,雙手環抱於胸前,目光炯炯,直視遠方,顯出一種非凡的自信和權威氣質。照片下方則有一行引讀標題,寫的是:"要獲得超出於常人的成就,就要投入超出於常人的精力——水污染治理專家丁震教授訪談"。

慕劍雲把雜誌翻開到訪談內文,細細地讀了起來。訪談的前半部分著重在介紹丁震今年來取得的學術成就,慕劍雲對此不太感興趣,她關注的是文章後半部分對丁震個人生活狀況的一些討論。

記者的部分撰文如下:

"……

問:丁教授,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否和您個人的性格有某種關聯呢?

答:肯定是有的。我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我不能容忍別人對我的質疑。而避免質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事情做到完美。

……

問:丁教授,您是如何分配工作和娛樂的時間?

答:娛樂?不,我不需要娛樂。

問: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您不需要休息嗎?

答:吃飯、睡覺都是休息,甚至工作本身也是休息。我做實驗做累了,可以去看一會文獻,看文獻看累了,可以安排開一個會議……娛樂?那純屬是浪費時間。

……

問:丁教授,您到目前爲止還是單身一人,沒有考慮過成家的問題嗎?

答:我現在的工作狀態很好,沒有必要爲了成家而成家。

問:有了溫馨的家庭,也許能更好地支持您的工作呢?

答:這是普遍的想法,也是普通人的想法。對我這樣的人並不適用。我沒有時間去享受家庭的溫馨。在這種狀態下成家,只會給家庭中其他成員帶來傷害。

……"

簡直是一個毫無情感的傢伙,像機器人一樣。看著上述的訪談內容,慕劍雲忍不住暗暗感慨。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呢?即使在事業上取得再大的成功又能怎樣?她實在無法理解。

可是轉念一想,只要是自己選擇的人生方式,不管別人怎麼看待,對選擇者本人來說肯定是最滿意的一種吧。你不理解他,他同樣還不理解你呢。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多元的,又何必去妄自揣測別人的生活?

就在這胡思亂想的當兒,卻見羅飛又出現在一層大廳內,正向著幕牆邊走來。慕劍雲看看時間,距他離開時還不到二十分鐘。她把雜誌放下,等待羅飛走到近前後,微笑著說:"動作挺快的呀。"

羅飛坐在慕劍雲對面的軟椅上,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本雜誌,於是一邊拿在手裡翻看,一邊讚歎道:"呵,看來你雖然沒有挪步,但也有了不少收穫呢。"

"一篇專訪,最大的收穫就是知道了這個丁教授爲了工作,至今未婚。"慕劍雲漫不經心地聳著肩膀,"你的信息肯定比我多,快拿出來分享一下吧。"

羅飛卻像是被那篇專訪吸引住了,他看得很認真,到了關鍵處甚至輕輕地念頌起來:"……我沒有時間去享受家庭的溫馨。在這種狀態下成家,只會給家庭中其他成員帶來傷害……嗯,這句話顯然是有所指的。"

慕劍雲提起了興趣,她把身體坐直,靜待羅飛的下文。而後者此刻則把雜誌輕輕扔回到桌面上,說道:"丁震這句話是在針對他的父親。"

"哦?"慕劍雲略有所悟,"傷害……什麼樣的傷害呢?"

"丁科因爲工作原因冷落了妻兒,他的妻子無法忍受,終於產生了婚外情,最終和丈夫鬧到了離婚的地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丁震也就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吧。"

"原來還有這一出。"慕劍雲輕嘆了一聲,"十六七歲,正是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紀。這個時候父母間因爲外遇而離婚,一定會在丁震心中留下很大的陰影。難怪他對家庭和親情的看法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是的。因爲受到過家庭的傷害,所以他對自己組建家庭也產生了畏懼的感覺。在外人看來,他是全身心投入工作才忽略了親情,其實反過來想,未必不是親情的過早破裂,才釀造出這樣一個不近人情的工作狂吧?"

聽著羅飛的這番分析,慕劍雲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他剖析別人的時候頭頭是道,可卻忘了自己也是孤單的大齡男子呢。他與愛情絕緣的原因,是否也可以用同樣的理論來解釋呢?

羅飛並不知道慕劍雲此刻所想。見對方沒有及時與自己產生呼應,他還以爲是慕劍雲對此有所異議。在等待了片刻之後,他忽然問了句:"你知不知道吳瓊和丁震之間的關係?"

"吳瓊和丁震?"慕劍雲一愣,然後搖著頭道,"我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所謂的"特殊關係"言辭含糊,但在這裡的語意卻十分明白。單身男領導和年輕漂亮的女秘書,這本就是個非常容易引起他人聯想的搭配。慕劍雲在初見吳瓊的時候也有過世俗的猜測,可是她不久又見到丁震後,這種猜測就被她自己推翻了。

無論從對話、目光還是其他的交流細節中,慕劍雲都捕捉不到這倆人之間有任何曖昧的跡象。吳瓊對丁震有著足夠的尊敬,而非親近;丁震則對任何人都毫無熱情。慕劍雲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她相信自己絕不會看錯,再說這倆人如果有工作外的情感,也沒有必要在自己面前掩飾吧。

"確實沒有你想的那種關係。"羅飛解釋了一句。他這一解釋倒顯得慕劍雲想多了似的。後者難免覺得有些尷尬,便紅著臉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羅飛看到對方窘迫的樣子,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有些問題。不過這種事情道歉也不太合適,最好的方法倒是裝個糊塗。於是他像沒在意似的繼續說道:"以丁震的名望和成就,可以算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鑽石王老五了。事實上追求他的女性確實很多,吳瓊就是其中之一。"

慕劍雲重新轉頭看向羅飛,思路也回到了倆人探討的話題上。

"吳瓊以前是丁震的學生。"羅飛進一步解釋說,"暗戀丁震的女學生不少,但丁震卻從不接受任何女性的示愛。而這個吳瓊非常執著,在研究生畢業之後,她放棄了去知名外企工作的機會,寧願留在系裡當一個小小的秘書,目的就是爲了能陪在丁震身邊。可即使如此,丁震也毫不領情。三年的時間過去了,倆人間的關係從沒有突破過工作的界限。"

聽羅飛這麼一說,慕劍雲倒有點心疼吳瓊了。爲自己所愛的人守候這麼長時間,卻得不到任何回報,這該是怎樣的苦澀滋味?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輕嘆著感慨:"這又何必呢,以那個女孩的條件,還怕找不到好男人嗎?"

羅飛"嘿"了一聲:"感情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慕劍雲還是覺得頗不爽快:"這個丁震也真是奇怪。和那麼溫柔漂亮的女孩朝夕相處,就是鐵石心腸也該被融化的吧?他怎麼能如此無動於衷?難道他真的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機器人嗎?"

"不食人間煙火……確實可以這麼形容。"羅飛沉吟著說道,"其實他不光是感情冷漠,對生活其他方面的需求也是簡單到了極點。"

"哦?你還打聽到了什麼情況?"

"他可以連續一個月在辦公室吃快餐,菜譜一個星期不變也能忍受。他至今還住在學校分給他的狹小的一居室裡,而他的財產在市內最好的地段購買別墅都綽綽有餘了。"

"真是無法理喻。"慕劍雲連連搖頭。過了一會,她又奇怪地看著羅飛,"你從哪兒挖來這麼多八卦的消息?"

羅飛淡淡一笑:"我直接去了人事處,找到一個大姐攀談了一會。"

慕劍雲也笑了:"你還真會找人。"

被羅飛稱爲大姐的人,年齡應該在四十來歲吧,屬於最熱衷於打聽百家長短的年齡。人事處作爲學校內的機關部門,這裡的職工往往是些老資格的關係戶,工作清閒,閱歷豐富,不僅如此,人事處本身又掌握著每一名職工的檔案資料。所以要打探和系內人員有關的信息,找這樣的角色聊一聊再合適不過了。

"可是你爲什麼不讓我一塊去呢?"慕劍雲對這個問題還不太明白。

"我們在討論別人的,人多了就不太好。"羅飛解釋說,"這些大姐雖然喜歡聊些小道消息,但她們潛意識裡也是有自律的。兩個人聊她會認爲是很自然的閒談,如果有第三者在場,她就有種傳播別人的負罪感,說起來就不會那麼暢快了。"

"你還真是吃透了她們的心理。"慕劍雲輕笑以示歎服,"就連我學心理學專業的,也得甘拜下風呢。"

"呵。"羅飛不以爲然地擺擺手,"我可沒有什麼理論,只是長期刑警生涯總結出來的經驗而已。"

"好了,按照現在瞭解到的情況。基本可以認定:丁震確實是個人情冷淡,除了工作毫無旁騖的人。丁科恐怕也大致如此,所以說這父子倆之間十年沒有聯繫也是很有可能的。"慕劍雲總結了一番,見羅飛沒有異議,她便把思路順勢延展下去,問道,"第一個疑問算是暫時解決了,我們接下來該求證些什麼?"

"那兩起案件。"羅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的表情同時也變得嚴肅起來,"我們需要去詳細調查相關情況,以求證丁科確實是因爲這兩起案件而辭職、退隱。"

所謂"兩起案件",指的自然就是"一三零案件"留下的尾巴以及轟動一時的"一一九碎屍案"了。前者倒還好,那個碎屍案可是多年前就給慕劍雲留下過陰霾的可怕往事,現在要近距離地揭開其中面紗,真是想想就讓人覺得發寒。

"你不需要詳細去看案件資料。還像剛纔那樣,我去了解情況,然後我們一起討論就可以了。"羅飛看出慕劍雲的畏難情緒,主動拋出了一顆定心丸。

慕劍雲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她微笑著說了聲:"謝謝。"現在她愈發可以確信自己的判斷:羅飛並不是一個情感淡漠的男人,他甚至比很多男人都更細膩,只是他很少去表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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