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碸進(jìn)去寢殿之後,自是先來到牀邊,坐下來看了看上官婉愔的臉色。見她雖然汗溼髮髻,青絲散亂,但脣上還算有些粉色,雙眸緊閉之下,氣息也算平穩(wěn),又聽了御醫(yī)們隔著紗簾診脈之後,這才總算稍稍放下心來。此時,嬤嬤們正好料理好了新出生的小皇子,喜滋滋的抱到了皇帝跟前來,笑道:“皇上,看小皇子長得多像父皇。濃眉大眼的,可是清秀乖巧極了。”
君玉碸有些笨拙的接過孩子抱了抱,見得明黃色襁褓裡躺著的嬌小嬰兒,此時也在睡著,眉眼之間其實瞧不出來長得像誰,只能本能的看向牀上的人兒,遂接口道:“哪裡像朕?都說兒子肖母,以朕看來,他可是像極了他的母親。”
說完,又似討好一般的,將孩子遞到上官婉愔的跟前,對她柔聲道:“婉兒,你若能醒來看一看,就知道咱們的孩子有多麼乖巧了。”
正說著這話,忽然,見原本合目躺著的上官婉愔竟然就此醒轉(zhuǎn)過來。
君玉碸心裡一喜,當(dāng)下就湊過去,道:“來,看看孩子。朕之前取的那些名字,你看哪個好?”
上官婉愔似疲倦無力的點點頭,只朝孩子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就道:“皇上喜歡哪個,就哪個好。只求皇上能珍愛這個孩子,讓他平安長大,一世富貴,臣妾也就別無所求了。”
君玉碸聽著這話有些不是滋味,原本是大喜的時候,卻彷彿有些臨終遺言的味道被帶了出來,遂搖頭道:“可不能這麼說,你是孩子的母親,朕之所以擬了這麼多名字都抉擇不了,就是想讓你來給孩子取名。婉兒,朕真是很高興,謝謝你爲(wèi)朕生下了這個孩子,謝謝你,一直以來,爲(wèi)朕吃下的這麼千辛萬苦。你放心,朕都記在心裡,朕,以後會好好彌補(bǔ)你的。”
上官婉愔仍闔著雙眸,似乎虛弱到無法開口一般。少卿,有醫(yī)女端上熱氣騰騰的湯藥進(jìn)來,行禮道:“皇上,太醫(yī)開的固元湯熬出來了,奴婢這就服侍娘娘喝下去。”
“你們下去,好好照顧好小皇子,朕來喂皇貴妃。”
君玉碸說著,便小心翼翼的將上官婉愔扶著起來,又用兩個墊枕將其墊高一點。上官婉愔低著頭大口喝湯,白玉瓷盞裡冒出一團(tuán)團(tuán)氤氳的水汽,似冬日裡纏綿不散的朦朧白霧,將她嬌小的臉龐籠罩進(jìn)去。
那蒸騰的水汽似乎太燙人,漸漸薰紅了她的雙眼,眼淚便“啪嗒啪嗒”的掉進(jìn)湯裡,君玉碸看的好不心疼,堪堪伸手給她擦拭了兩下之後,就聽她輕泣道:“皇上,而今孩子生下來了,臣妾也沒什麼可牽掛的。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這個孩子。只是臣妾福薄命薄,只怕做不了一個好孃親,還請皇上一定要........”。
她說道此處,聲音已經(jīng)哽咽的不成調(diào)子。君玉宸伸手給她拍了拍後背,旋即有些不快的說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好端端的,什麼死啊活啊的,朕不許你再說這個話!否則......否則朕以後就再也不理你了。”
上官婉愔嘆口氣,低聲道:“皇上只說自己答不答應(yīng)我吧?其他的話,臣妾如今真的不想說了。”
君玉宸憐她爲(wèi)了生下這個孩子吃了這麼多苦,又是在月子裡,原本不管是萬事都該應(yīng)下來的,當(dāng)下便握住她的手,點頭道:“是,朕答應(yīng)你,朕答應(yīng)你還不行嗎?看你累的這樣,朕在此陪著你,你好好睡一會,好不好?”
上官婉愔點點頭,過一會卻忽然道:“臣妾是要好好睡一覺的,只是,臣妾不要皇上在旁邊陪著。皇上,你也累了大半天了,還是回去歇息一下。有你在這裡,臣妾便是睡著了,也是不安心的。”
君玉碸聞言又好氣又好笑,卻撫摸了一下她的青絲,道:“這是爲(wèi)何?難道在朕身邊,你就睡得不安生嗎?這是何道理?”
上官婉愔似乎已經(jīng)累極了,她無力的搖搖頭,聲音漸漸斷續(xù)起來,道:“不是,臣妾現(xiàn)在肯定又醜又狼狽,樣子一點也不好看,我要皇上你永遠(yuǎn)記著,我最美的樣子.......”。
君玉碸這才明白過來,這等時候了,她居然還有心情顧著自己的樣子。聞言,他便柔聲道:“誰說你現(xiàn)在樣子不好看了?在朕看來,你現(xiàn)在就是最美的樣子。婉兒,你要是累了,就只管睡吧!朕叫人給你打水進(jìn)來,朕親自給你擦拭一下臉,再給你好好的梳理一下頭髮.......”。
上官婉愔似乎聽見了皇帝的話,她幾不可見的點點頭,嘴裡模糊的應(yīng)了一句什麼話。君玉碸旋即吩咐人拿了梳子和艾葉水進(jìn)來,細(xì)緻耐心的給她擦拭著。帝妃之間這等恩愛情深的模樣,真是看得寢殿中服侍的宮人們豔羨不已。
見小皇子終於順利出生,葉赫明露等人也鬆了一口氣。道喜之後,稍稍在殿中坐了一會,葉赫明露起身告辭,堪堪走出慶豐宮大門不久,忽然又是聽見寢殿裡傳來一陣喧譁聲。
只見上官婉愔身邊的一個侍女,悲悲慼慼從裡面跑出來,上前拉著葉赫明露泣道:“公主,公主不好了,我家娘娘忽然就.......不行了,皇上讓您趕緊進(jìn)去看看。娘娘她……”。
葉赫明露聞言,心跳似乎猛地一停,纔剛不是都好好的,君玉碸進(jìn)去之後,也沒有聽見什麼不好的消息傳出來。難道只是迴光返照的假象?若是這樣的話,那.......
葉赫明露急步要趕進(jìn)去,可劉產(chǎn)卻搶步出來,對葉赫明露說道:“公主,事情緊急,皇上有旨,還請您馬上進(jìn)去看看一看。”
葉赫明露點點頭,知道事情必然非同小可,只好朝自己身邊的侍女吩咐道:“本宮先進(jìn)去看看,你們且先不要聲張,這個時候千萬不要出亂子。”
侍女點頭應(yīng)下,道:“是,公主。”
進(jìn)來椒向殿一看,只見大殿內(nèi)已經(jīng)被妃嬪擠滿一地,個個都是滿面悲色的模樣,只是內(nèi)裡的情緒到底如何,卻是看不出來了。
葉赫明露搖搖頭,第一次覺得,自己當(dāng)初遇上了江堅濤,沒有做那什麼勞什子的榮妃,還真是最最英明的一件事情。
寢殿裡,倒是人少了許多。小皇子早已被抱到了隔壁的偏殿中餵養(yǎng),葉赫明露上前一看,幾位御醫(yī)都垂頭跪在地上,個個都不敢出聲。
只見錦繡堆裡躺著蒼白如素的年輕皇貴妃,皇帝正握著上官婉愔的手坐在牀邊,臉上因過分悲切而沒有半點表情,側(cè)旁的幾個侍女,哭得哽咽難言,抽抽噎噎聳著肩膀卻不敢大聲,只是手足無措的看著眼前的變故。
葉赫明露將手搭上上官婉愔的脈搏,片刻之後訝然的皺起了眉頭,低聲問向幾個御醫(yī)道:“中毒了?這......怎麼可能?”
御醫(yī)們似乎早已汗流浹背,聞言只能顫聲道:“回公主的話,纔剛微臣們把脈時,都未能察覺到娘娘中毒的癥狀。想來,應(yīng)該是在生下小皇子之後,這才......”。
這麼說來?竟然是纔剛有人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了這等手腳?
葉赫明露震驚之餘,也對此人的膽略感到佩服。但看向君玉碸的時候,卻見眼底的悲痛與憤怒,都無法言語了。
上官婉愔的光景幾近彌留,用力睜著的雙眼彷彿要把靈魂也帶出來,費(fèi)盡力氣在大殿內(nèi)四下環(huán)顧,奶孃趕忙將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抱上來。
她嘴角不斷的囁嚅著,聲音卻細(xì)弱蚊蟲不可辨,君玉碸不得不將身子湊到她的嘴邊,只聽上官婉愔?jǐn)鄶嗬m(xù)續(xù)的哽咽道:“皇上,皇上,……”
君玉碸幾乎要將手中衣襟抓裂,上面的九紋金龍也好似知道主人的悲傷,龍目破框欲出的怒視著,彷彿在質(zhì)問蒼天爲(wèi)何要帶來這生離死別。
“婉兒,婉兒……朕對你發(fā)誓,將來一定會親自照顧咱們的孩子長大,必定讓他成爲(wèi)金旭國最驕傲的皇子,不,朕要封他爲(wèi)太子,讓他繼承朕的基業(yè),朕要……”
“不,皇上,我不要他做太子,我......只要他一生快樂,無憂.......”。
上官婉愔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裡,只是恬靜微笑著。在她臨死的眼裡,再次看到如夢往昔,幼年的天真爛漫,少女的義無反顧,多少愛恨連接成的十餘載歲月。此時回想,竟恍然好似繁華虛幻的大夢一場。
怎麼胸口漸漸有些難以呼吸,到底是什麼扼住咽喉?
上官婉愔彷彿聽見身後嗚咽之聲,真真假假的悲切都淹沒在人堆之中,可是此刻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那些功與名、利與祿、愛與恨、情與仇,生前步步重負(fù)換來的所有光芒,都好比盛夏螢蟲絢爛短暫的一夜,都會隨著死神的巨大力量而宣告終結(jié)。
史記:新帝登基之後的這年臘月十三,皇貴妃上官氏薨逝,年僅一十七歲。因其誕育皇長子有功,薨識後,皇帝悲痛之下,追封其諡曰仁政孝賢定王妃,葬於皇陵之東即關(guān)景陵。
這一夜,子初在玉蘭宮中,清晰聽到皇宮東北角傳來的金鐘之聲,一長一短,連綿不斷,那是宣告定王妃薨逝的喪鐘之聲。鐘聲悠長,響徹夜空。
子初萬萬沒想到,跟自己同年的上官婉愔,前幾日還看著鮮活的站在自己面前,而今卻親耳聽著她的喪鐘之聲,明明相愛的人卻不能廝守一處,富貴權(quán)勢如君玉碸,卻也無法留住自己心愛的人,試問人世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