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烏鞘嶺的谷口時,早已過了正午,趙破奴並不敢違抗霍去病的命令,已帶著一行人往渡口而去,於是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逆水渡頭,總算在天黑之前到達,與其他人順利會合。
締素看見子青,劃開人羣直衝上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喜道:“你沒事吧?那些胡人有沒有爲難你?怎麼現在纔來,我一直在擔心,就生怕你有個閃失,那我如何向易大哥交代……”
他說話啪嗒啪嗒倒豆子一般,子青也插不進話去,只得含笑聽著他說。
趙破奴見將軍安然無恙歸來,心下一鬆,迎著霍去病過去,行禮道:“將軍!一路皆按您的命令,並無任何意外?!?
霍去病點頭:“把駱隊交與渡口的人,東西卸到船上去,沿著逆水往下回隴西,雖是順流,最快也得後日才能到。你再去問問渡口的人,有沒有粟米,多買一些,此行馬匹累得不輕。”
“諾?!?
趙破奴領命,走時倒沒忘了先從阿曼手中牽回自己的那匹馬。
沉沉暮色中,阿曼獨自一人走到河邊,立在巖石之上,望著腳底下翻騰的逆水,不言不語。
“你,和我們回去麼?”身後有人問道。
阿曼回頭,見是霍去病,勉強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未笑出來。
“你即使留在這裡,也毫無益處?!被羧ゲ】闯鏊男乃紒?,“在我軍中,起碼我可保你不必惶惶終日,被匈奴人追捕。”
“你沒必要收留我?!卑⒙⑻羝鹈?。
霍去病哼了一聲:“是沒必要,我軍中從不收容無用之才,我只是覺得也許你還勉強能派上用場?!?
阿曼聞言,雙目微微瞇起:“什麼用場?”他敏銳地想到自己的身份,被脅迫的樓蘭,以及那些不似親人的親人們。
霍去病無所謂地道:“……比方,跳個舞……”
兩人對視,片刻之後,阿曼忽得大笑起來,笑聲引得其他人都朝這邊望過來。
“這可不行,我只爲一個人跳舞?!彼ν?,才道,“不過你軍中若有不費力的閒差,我倒是可以暫時委屈一下?!?
“聽上去像是我撿了個大便宜。”霍去病淡淡一笑。
阿曼側頭思量了一會兒,正色問道:“你就不擔心我會惹來麻煩?”
“只要你自己安分點就行了,“霍去病瞥了眼不遠處正卸貨的子青,“我是看在你能和他生死與共的份上,算得上條漢子,纔會讓你留在軍中。”
同樣也望了眼子青,阿曼一笑:“我是看在你還算關心下屬,不至於不顧她死活的份上,才勉爲其難留在你軍中。”說罷,他隨意自巖石上跳下來,再未理會霍去病,徑直回到駝隊之中幫忙子青卸貨。
霍去病復思量了一遍他的話,自嘲笑了笑,遂返身先上船去。
待香料都卸到了船上,趙破奴又扛了一大袋子粟米上船來,船便起錨,順風順水地沿著河道行駛。
馬匹都栓在船的後艙處,經過這一路的顛簸,都瘦了一圈。黃燦燦的粟米倒入馬槽中,立時齊刷刷地響起一片沙沙的咀嚼聲,再無其他聲響。衆人總算再不用啃乾巴巴的麪餅,在船上吃了頓熱乎飯,拌著羊雜碎的白羹,還有大塊大塊的燉牛肉,香味久違之極,便是締素這樣的小身量,也連吃了三碗。
剛吃完,趙破奴便去艙房轉了一圈,皺著眉頭回來,先進了霍去病的艙房,俯身在他身邊說了幾句。
霍去病不搭理,自道:“你自去安排……對了,把地圖還給我?!?
趙破奴自懷中掏出來,原原本本遞給將軍,補上一句:“完好無損,您可看清楚了?!?
霍去病接過地圖,看也不看他,擡腿就踹。
早有防備,趙破奴笑著閃身躲過,出了艙房,朝衆人吃飯的艙堂過來。
“咳咳……”
他先清了兩下嗓子,試圖引起衆人注意,其結果是壓根沒人搭理他。唯有締素望過來,雙目亮晶晶,以爲趙破奴又要發錢兩了。
“有件事得跟你們說一聲,”趙破奴只好提高嗓門,“我剛纔到下面艙房轉了一圈,發覺有兩間艙房都滲了水進去……”
“船要沉了?!”只聽了一半,施浩然就驚得跳了起來,“我可不會水??!”
趙破奴忙打手勢:“安心安心,船不會沉,水是這兩日停在渡口修船的時候滲進去的,一時半會兒也幹不了。所以那兩間艙房是沒法睡人,現下就剩下兩間艙房,咱們人多,再擠也擠不下,我估摸著得有人去睡馬廄?!?
“幹嘛睡馬廄,鋪蓋卷卷,睡這裡不是一樣麼?”施浩然不解。
趙破奴只好解釋給他聽:“這可是在船上,外頭還在下雪,這裡前後串風,睡一夜非得凍出病來不可。”
“哪裡就那麼嬌貴?!笔┖迫话琢怂谎?。
“你們誰想去睡馬廄,”趙破奴換上一副笑臉,開始吆喝,“把稻草一鋪,再攤上鋪蓋,那可不比牀差?!卑匆酝牧晳T,趙破奴必定會直接安排軍階最低的人去睡馬廄,可今日他卻不願如此。子青與締素軍階最低,締素倒也罷了,子青這一路行來,卻是幾番出生入死,讓人不得人對他另眼相待。不知不覺之間,趙破奴已把她當成真正的同袍,模糊了軍階之別。
“我去吧?!?
子青起身道,便要去拿鋪蓋,已是兩天一夜未曾好好睡過一覺,她著實困得厲害。
趙破奴皺眉:“你……馬廄你睡得慣麼?”
“能睡就行。”子青並不在意。
阿曼笑了笑,隨著子青一塊兒起身:“我也去。”
“那我也去!”締素不甚情願地起身。
趙破奴見已有三人,遂道:“行了,再加上我一個,咱們四個睡馬廄也就大概夠了。”
“老趙,你可留神,別睡到馬糞堆上?!庇腥舜蛉に?。
“明早兒糊一臉……”
衆人鬨笑。
趙破奴痛心疾首地看著他們:“你瞧瞧你們,欺負兩孩子去馬廄也就算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替你們去的?!?
“記得別脫靴子??!你要脫了靴子,那才真叫欺負人家呢?!笔┖迫恍Φ?。
“滾滾滾……”
趙破奴彎腰故作脫靴狀,不慎懷中掉出一物,哐噹一聲掉落在地上。
一把匕首。
正是趙破奴自譚智身上取下的貼身匕首。
衆人目光落在那把匕首上,艙堂一瞬間鴉雀無聲,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趙破奴俯身拾起匕首,細細拂去上面的灰塵,又拿袖子擼了擼,才復放入懷中。
“沒事的話,都早點去歇著吧?!?
他再無心思說笑,說罷便轉身離開艙堂,行至外頭甲板之上,悄無聲息地落了兩滴淚,用衣袖抹了,又朝霍去病的艙房走去。
“將軍。”他立在艙房門前。
“進來?!?
霍去病聽出趙破奴語氣異常,挑眉望了他一眼,笑問道:“怎麼,就算沒人肯去睡馬廄你也不用這樣吧?”
趙破奴行至他前面,曲膝坐下,自懷中掏出那柄匕首,放到霍去病面前。
雙目一痛,霍去病緩緩伸手撫上匕首:“譚智的?”
“嗯?!?
“我記得他爹爹以前是在舅父麾下,三年前就戰死了?!被羧ゲ〉氖种嘎﹃^匕首鞘上凹凸的花紋,“他家中還有何人?”
“只剩下他祖母和母親二人。此事對她們定然打擊甚大,”趙破奴憂慮道,腦中雜七雜八,“……很快就到冬至了,大節下的,聽到這消息……發放的撫卹錢兩也有限……”
霍去病自將匕首收起,低道:“我親自去一趟他家?!?
“他家在長安?!?
“我知道,冬至將近,我也該回去看看我娘了。”
外間水流泊泊,近得彷彿小時孃親在耳邊的呢喃,霍去病想到猶在燈下等候的一雙雙眼睛,驟然覺得呼吸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