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老,可人終歸會成長。愛恨也會磨滅。
眼前黑瘦孱弱的父親,跟心目中高大偉岸的父親形象相去甚遠(yuǎn),這個他恨了這麼些年的男人,已然蒼老。
童心亞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以往那些根植於心底的恨意,突然間動搖,不再根深蒂固。可是,想起母親,她又覺得沒法原諒。
“你可知道,我媽這一輩子愛你愛得深沉,至死不忘……”她本想要質(zhì)問,卻沒成想,一開口就說不下去。哽咽了半天,才接下去,“多少個日日夜夜她都在期盼你能帶著信物跟她相見,可是……可是她到死也沒能等到……”
童文強(qiáng)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醣。
還是那隻木製的錦盒,上面覆蓋著一層青色的布面。打開來,裡面是一枚銅鏡,半面,刻著三個字:長相思。
可惜母親沒能等到這一天,她執(zhí)著了一輩子,終是沒能如願。
有什麼東西在心底崩塌,轟隆隆一聲響,淚眼傾瀉……
蘇亦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似是安慰,也像是鼓勵,於無聲中給她迴應(yīng)。見她紅著眼不說話,他站起來坐在牀沿,俯身靠近她,親暱地?fù)崃藫崴哪橆a,聲音低沉,“童童,童伯伯來了有一會兒了,他很擔(dān)心你。”
童心亞這麼多年沒享受過父愛,對父親的恨意有多少,蘇亦大概還是知道一些。可是跟父親的關(guān)係不可能一直這麼僵持下去,他希望她們父女能夠早日相認(rèn)。此刻見童心亞對父親的態(tài)度有些鬆動的跡象,他心裡有些欣慰。
“別再固執(zhí)了,血緣總是割捨不斷的,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些事也該放下了。”他握住她的手,希望他的話她能聽得進(jìn)去。
童文強(qiáng)同樣感慨萬千。
“你知不知道,我媽媽從我能記事起,常常哼唱《春閨夢》,常重複唱的便是……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後來我長大些的時候,我媽便很少唱這一句了,更多時候,她唱的是……細(xì)想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她這一輩子,就只愛了你一人,從始至終。可是你卻辜負(fù)了她……”童心亞說著有些激動,臉色有些蒼白。
蘇亦立刻叫了醫(yī)生進(jìn)來。
童心亞搖頭,“我沒事。我今天就是想問問他,我媽在他心目中到底算什麼?”
“女兒,是爸爸對不住你媽媽。”一句話說完,他已是老淚縱橫,“也對不住你。”
“老童……”宋沁雙手扶在丈夫肩頭,見一輩子要強(qiáng)正直的他掉下淚來,心裡頭酸楚難忍。嫁給他這麼多年,風(fēng)雨同舟幾十載,從來沒見丈夫如此感性的一面。他有多在意這個女兒,她最清楚不過。可,她清楚有什麼用,要是童心亞也有她這麼明白,那才行啊。
“伯母,我們先出去吧。”蘇亦過來提醒。
宋沁點頭,表示知道了。
她又輕拍了下丈夫,“好好談?wù)劊蚁瘸鋈チ恕!?
轉(zhuǎn)身之前,她看向童心亞,想說點什麼,比如:別再跟你爸爸賭氣了,比如: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委屈可你爸也受到良心譴責(zé)也過得不好,比如:你和你爸身體都不好,別再讓彼此傷心……
可這些話,由她說出來,終歸有維護(hù)丈夫的嫌疑,或許她會覺得逆耳更不愛聽。不如不說。
一出門,林遠(yuǎn)凡迎了上來,似是有話要說。
“阿姨,先帶伯母下去休息一下。”蘇亦吩咐阿姨,“吃點宵夜。”
宋沁回頭盯著剛走出的房間,很不放心。
“伯母,放心吧,沒事的。”蘇亦寬慰她。
宋沁點頭,隨阿姨而去。可她一心掛著樓上父女兩,哪裡吃得下宵夜,端在手裡的茶杯,半天還沒少一口。
“宋沁。”彭立娟其實已經(jīng)下山,聽說童文強(qiáng)和宋沁來了,又半路調(diào)頭回來。這不,一進(jìn)來就見宋沁一個人擡著茶杯神色焦慮不安。
“立娟。”宋沁見是彭立娟,神色緩和了一些,“你怎麼也來了?”
彭立娟笑,“你忘了?這也是我家。”
宋沁也笑了,定是她急糊塗了。
看看樓上,彭立娟似笑非笑,“怎麼,老童在樓上?看來父女相認(rèn)已成定局。宋沁,後媽不好當(dāng)吧,更何況是童心亞這麼不省油的女兒。”
宋沁神色匆匆一閃,笑:“心亞挺好的,是我們虧欠了她。”
“宋沁,你就是太善良了。”彭立娟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童心亞什麼樣,我比你更清楚。我啊,要不是寬容大度,早在三年前被她氣死了。”
宋沁放下茶杯,“是嗎?心亞這孩子,我倒是挺喜歡的,雖不是我親生,但我一見如故。”
“宋沁,有些話我也不想瞞你,我兒子和童心亞早在三年前已離婚,現(xiàn)在就更是不可能了,能做我兒媳婦的,只能是amiee。”
“立娟,年輕人的事,我們還是不摻和的好。”宋沁站起身,“老童還在樓上,我上
去看看。”
不歡而散。
蘇童兩家雖是世交,但這些年來往沒那麼密切,關(guān)係不如從前。今天聽見彭立娟如此說童心亞的不好,心裡不高興,當(dāng)下也不給面子。
樓上,蘇亦帶著林遠(yuǎn)凡進(jìn)了樓上的書房。
林遠(yuǎn)凡勸他,“蘇總,你也吃點東西吧?”
蘇亦搖頭,已恢復(fù)公事公辦的樣子,“先別說這個,說正事!”
宋沁上樓的時候,童文強(qiáng)父女已經(jīng)收拾好情緒,看起來關(guān)係雖然沒有冰釋前嫌,但較之前已有所緩解。牀頭擺著兩個錦盒,一模一樣,裡面的銅鏡各半,刻著字。
長相思。
勿相忘。
她站在門口,突然就捂住了嘴。
許是情緒波動太大,童心亞有些累了。牀頭的儀器輕微作響,她在將睡未睡裡,突然憶起小時候……眼前彷彿還是母親倚在庭前唱《春閨夢》的樣子,聲音雅麗清新,唱得幽咽委婉,感染力十足。
童文強(qiáng)坐在輪椅裡,行動不便,可是雙眼從未離開女兒。
宋沁走進(jìn)去,看著丈夫,示意他出去說話,推著他往外走。
來到門外,宋沁說:“不管怎麼樣,還是把心亞帶回家吧,她待在這兒,名不正言不順,何況……”想起彭立娟剛纔那番話,她頓了頓,“咱們家的女兒,也不是那麼好欺負(fù)的。”
從樓下上來的童安晨聽見母親的話,也贊同,“就是,我姐不能待在這,省得受那老巫婆的氣!”
“晨晨!”童文強(qiáng)不允許兒子對長輩無禮。
“本來就是。”童安晨把獵豹手鐲的事情說了一遍。
聽了妻子和兒子的話,童文強(qiáng)知道女兒受了委屈,立刻點頭,“好,咱回家。”
童心亞聽見屋外隱隱在說話,牀頭擺放的錦盒,還開著。
媽,如果你還活著,會不會原諒他呢?
媽,你知道嗎?他說他錯了,說他對不住你,你聽見了嗎?
媽,兩半銅鏡終於合在一起了,可是你都看不到了。
媽,我好想你……
蘇亦聽完林遠(yuǎn)凡的工作報告,一出書房就聽見童文強(qiáng)的話,頓了下腳步,“童伯伯,童童可以住在這裡,我會好好照顧好她的。”
“蘇亦,童伯伯真的是很感謝你對心亞的照顧。我想等她好些了就帶她回家去靜養(yǎng)一段時間。正好,這些年都沒陪在她身邊,我想盡點做父親的責(zé)任,而且,我老了,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希望能多陪陪她,讓她感受缺失多年的父愛,希望你能理解。”童文強(qiáng)說的話,讓蘇亦沒法反駁。
“文強(qiáng),父女相認(rèn)是件好事,恭喜恭喜。”彭立娟從樓梯上來,聲音透著不合時宜的歡快。
“恭喜?我姐還躺在牀上,你就這麼開心啊,蘇阿姨?”童安晨雙手插在兜裡,臉上表情很不友善,“我姐可是被你氣病的。難不成我們還要感謝你?”
“晨晨!”童文強(qiáng)板起臉來,“怎麼跟長輩說話的!”
彭立娟笑道:“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姐從小就有心臟病,可不能賴我身上。”然後,她對著宋沁和童文強(qiáng),“我們家蘇亦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照顧一下前妻並不代表什麼,你們不要多想。”
宋沁神色微變,笑道:“我們家心亞是個好孩子,會得到幸福的。”
彭立娟神采飛揚,“對了,等到我兒子跟amiee大婚的時候,你們可要賞光。”
“蘇總,我們該走了。”說話間,盧斯年已經(jīng)扶著童心亞出來。
蘇亦臉色大變,“不行,就算要走,也得等到你身體恢復(fù)一些再走。”
“蘇總,我已經(jīng)勸過了,沒用。”盧斯年也不想她現(xiàn)在就走,可是她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再者,繼續(xù)待在這兒,心情不好的話對她的病情似乎沒什麼好處。
“我今天……是一定要走的,你別攔我。”童心亞神色堅定,語氣強(qiáng)硬,“你也……攔不住。”
她原本也是要走的,只是碰上彭立娟,又舊疾復(fù)發(fā),才繼續(xù)待在這裡。聽到彭立娟的話,她再也躺不住,當(dāng)下就拔掉身上插的管子,叫盧斯年帶她走,她不想再待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