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瓊林宴。地點就選在御花園中,薄薄的積雪映著滿園紅梅,雪裡透紅,又是喜慶又是好看。
天子沈靖和皇后俞九兒端坐於主席之上,下面右手第一位是狀元郎陳巽和他的妻子徐三娘,第二位便是榜眼陸春秋,第三位是探花何簡。左手第一位便是丞相俞伯嵐,他之下是各部尚書還有主考官商景行。
俞九兒並未著皇后禮服,僅僅穿了件粉色錦緞繡金梅華服,高貴不失淡雅,巧妙的合了宴會的喜慶氛圍,沒有如平日般穿得太過素淡。
相比之下,徐三孃的品味就十分的與衆不同了。往常徐三孃的穿衣習慣是無紅不歡,走俗豔一路。今日這場合若是著紅色也算是應景,可她偏偏穿了一身白,脣不圖紅,腮不染脂,連頭髮上簪頭髮的簪子都是銀的,當真不知道是參加瓊林宴還是參加喪禮!
幸而衆人只道鄉野村婦不懂穿著,也沒人在意。
只有沈靖看著她一臉若有所思。
沈靖舉杯:“狀元郎的試卷朕看過,文采斐然,更難得的是字裡行間透出的文人傲骨,朕甚是欣慰。狀元郎夫人也是智勇無雙,堪稱奇女子。”
“榜眼的文章厚重深刻,探花的文章風流瀟灑,各擅勝場,朕都很喜歡。”
“來,朕這杯酒,敬你們!”
陳巽等連忙起身,溪流親自下去爲他們斟酒。
沈靖道:“今日正逢正月十五,乃是賞月猜謎的好時節;又是瓊林宴,御花園的梅花開得都比往年更豔,一看就是個好彩頭。”
禮部尚書肖文琦馬上道:“正是呢,這全憑陛下您的明察秋毫,才能使這次科舉選出這三位風流俊傑,實是我江山社稷之福。”
肖文琦脾氣雖暴躁,這馬屁功夫也是一流。
沈靖笑道:“肖愛卿說的是。只是有一點你卻說錯了。這次卻不是朕明察秋毫,而是義夫人女中豪傑,爲夫爲天下清寒文人竟敢當街攔了朕的御駕!義夫人,你說朕該怎麼賞你?”
陸春秋的臉灼熱異常。這是他和陳徐二人在濃翠樓不歡而散後的首次見面。雖然已經決定投靠俞伯嵐,捨棄清高與臉面。但聽到皇帝這話,還是跟被當面打了臉一樣。
也許是心中還尚存一點良心吧。一閉眼,決定把這丁點良心深埋。再睜眼,已和平時無異,甚至還多了些雲淡風輕的舒爽。
何簡只笑吟吟的看著,饒有興致。
徐三娘眼眸微擡,雖未施粉黛,濃長睫毛依舊挺翹,掩蓋下的眸中心事,卻是誰也不知。
她盈盈起身,走至正中央跪倒:“陛下說要賞我,可是認真的?”
地上鋪了波斯進貢的地毯,柔軟異常,徐三娘卻毫無所感,一雙眼睛只盯著沈靖。
俞伯嵐皺了皺眉。
俞九兒卻在看到徐三娘眼睛時怔了一怔,隨即自嘲似的笑了笑。
衆人都未想到徐三娘會這麼隆重,陳巽見身邊的白影慢慢走遠,竟有一種再也不會回來的錯覺。
沈靖坦然接受了徐三孃的凝視,也看著徐三娘,道:“自是認真。”
徐三娘聞言,跪得挺直,頭和脖頸昂成了一個倔強的姿態,好似高貴的白天鵝,聲音清朗,說出的話卻是讓宴會的溫度驟然下降:“民女徐三娘請求徹查十年前右丞相顧子儒全家四十二口滅門案。”
溪流一個踉蹌幾乎站不穩。
俞伯嵐皺著的眉頭豁然打開,以一種巡視獵物的眼神打量徐三娘。
陳巽沒有表情,只是手在微微發抖。
何簡不笑了,眼中有了悟有疑惑。
俞九兒偷偷的看了一眼俞伯嵐,卻堪堪正對上俞伯嵐望向自己的目光,被蛇咬了一般轉過頭去。
沈靖盯著徐三娘。他在斟酌。
半晌,沈靖笑道:“顧家被滅九族已經十年,何來得滅門舊案?難不成義夫人是想告朕?”
徐三娘道:“顧家並非被滿門抄斬,在陛下判罪之前,就已經全部被誅殺!”
十年前,永熙元年,顧子儒全家一夜之間被殺,流出的血水溢出院門,對外卻只稱意圖謀反株連九族。
這般秘聞,她是如何知曉?
沈靖對著她的眼,看不出一絲動搖和恐懼,想了想,避重就輕的問:“你和顧傢什麼關係,怎會想到讓朕再查顧家的案子。”
“滅門”一詞是事實,卻是不可說,不能說。
徐三娘身姿筆挺,道:“我是顧家幼女。”
一語出,石破天驚,不亞於剛剛的那句“滅門”。
溪流神色複雜的看著徐三娘,掌心幾乎掐出了鮮血。
沈靖回頭看了看立在後面的溪流,又問:“顧家幼女,朕只記得顧家株連九族時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卻不知道顧丞相還有個女兒。”
徐三娘毫不畏懼,答道:“是有個兒子,但也有女兒,我們是雙生子。陛下再想想?”
一時間整個御花園的時間都凝固了。
自然是沒有人記得顧子儒到底有幾個孩子是不是雙生子。衆人想看的,是沈靖的態度。
當年誅殺顧家的主使,正是丞相俞伯嵐!
甚至徐三娘究竟是不是顧家的女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靖的態度,有沒有女兒,查不查顧家舊案,不過沈靖的一句話。
若是真的查了,那就是明擺著要動俞家了。可沈靖,現在能動俞家嗎?
自沈靖登基之日起,俞家打敗左丞相顧子儒,將左右丞相合二爲一,大權獨攬。沈靖當時根基不穩沒有擅自動作,一直潛心帝王制衡之術,使俞家雖掌權卻也沒有目無天子。二者保持微妙的平衡。
如今,徐三娘這一番徹查舊案的請求,就是一個不輕不重的重量,至於能不能打破這平衡,就要看沈靖的意思了。
沈靖和徐三娘一在上一在下,一個坐著一個跪著,在氣勢上卻是誰也不輸誰。徐三娘雙目清亮亮,執著得甚至挑釁的盯著沈靖。
半晌,沈靖沉聲說道:“若是朕不同意,你會如何?”
徐三娘微微一笑:“自是不能如何。”
沈靖目光帶著一絲不明的情感,聲音也不自覺的柔和了起來:“那你怨我不怨?”
徐三娘看著沈靖,緩緩點頭,堅定地道:“怨。”
沈靖朗聲大笑,終於爲御花園增添了點聲音,一時間煙花之聲也入人耳,時間終於鬆動。
當肖文琦暗暗舒出口氣的時候,沈靖忽然道:“朕坐擁天下,廣有四海,卻是當不得一個女子的‘怨’字。胡東來——”
坐在肖文琦旁邊的刑部尚書一個激靈,意識到是叫自己之後,趕忙起身走到中央,跪倒在徐三娘身旁。
“臣在。”
沈靖一旦決定就毫不拖泥帶水:“朕命你組織重新調查當年沈家滅門舊案。”
沈家滅門——已經表明了沈靖的決定。這場持續十年的平衡,終於被打破了。
當年誅滅九族的聖旨是沈靖親自蓋了玉璽的,而在這之前,他就已經知道沈家四十二口已遭屠戮。至於是誰殺的沈家四十二口,任誰都知道。
胡東來想,這真是要了自己的老命了,只得答應道:“臣遵旨。”脊背上已是汗如雨下。
徐三娘鬆了一口氣,十年,終於等到了今天!此時才感覺到跪得膝蓋生疼,默默地用手去揉。
沈靖再次回頭看溪流,溪流臉色煞白,面無表情。
好好的一場瓊林盛宴,生生的變成了沈靖和俞家看不見的對壘。
變數就是徐三娘。
餘伯嵐不怕沈靖徹查顧家舊案,說到底,顧家的滅門是自己和顧子儒鷸蚌相爭,沈靖自做漁翁,誰都不是什麼好人。
可這徐三娘到底是什麼人,當真是顧家幼女?那她又是如何逃出的?這一切是沈靖和她聯手演的好戲,還是臨時的變數?
不管怎麼樣,此人斷不能留。
竟是俞九兒打破了這場僵局。她從座位上站起,好似午夜幽蘭綻放。看了沈靖一眼,慢慢走下去,扶起徐三娘,道:“原來義夫人竟是顧相幼女,小時候我還找你玩過,你還記得嗎?”
在俞九兒走下來的時候徐三娘竟有種隱隱的熟悉之感。
卻知道她是俞伯嵐的妹妹,自然也不是什麼好人。聽了這番話之後,料想是她在幫著俞伯嵐試探自己,於是道:“那時候太小,忘了。”
其實八歲的孩子算不得太小,若是細細逼問,不怕漏不出破綻。徐三孃的掌心已微微冒出冷汗。
誰知俞九兒卻轉身跪下,道:“陛下,臣妾想討個恩典。”
“皇后只管說。”
“臣妾和顧家妹妹久別重逢,有許多話想說,還請陛下讓顧妹妹入宮陪我一段時間。”
別人不知,沈靖和俞伯嵐卻知,這是她在保全徐三娘。沈靖心生感激,俞伯嵐卻是怒形於色。
沈靖笑道:“這有何不可!只是皇后還要問下狀元郎的意思纔好。”
“謝陛下。”俞九兒起身,幽幽的走到陳巽座前,陳巽亦站起。俞九兒問道:“狀元郎肯不肯將顧家妹妹借我幾日呢?”
陳巽還未從徐三娘竟是顧丞相遺孤的震驚中出離出來。若她真是顧家幼女,那麼嫁給自己,陪自己進京,一路殷勤,只怕當不得真。――她要利用自己進京復仇!
緩了一刻,道:“既是娘娘盛情,豈有不肯之禮。”
“如此,便多謝狀元郎了。”
“小燕兒,倒酒來。”跟在俞九兒身邊的小燕兒馬上回俞九兒的席上,斟了一杯酒給俞九兒。
俞九兒也不回席,就在徐三娘身旁,對衆位大臣道:“今日本宮便是爲了陪義夫人而來,既然義夫人又是顧家妹妹,我們姐妹便要回宮敘舊了。各位大人慢用。”
言罷一飲而盡。
對沈靖道:“臣妾告退”,就在衆人“恭送娘娘”聲中,帶著徐三娘款款而去。
溪流也在他們離開的瞬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