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什麼呢?我無聲地問著,徐媽媽嗚咽的聲音溢出來,迴盪在小小的等候區。那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字,像即將凝固乾涸的血跡一樣,無聲展示著生命的流逝。
將時間裝進大小不一的沙漏裡,眼看著沙子從那細小的孔一點點落下卻無能爲力。這就是生命,這就是人寶貴又脆弱的生命啊!
我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將它捂熱。徐媽媽死命壓抑的啜泣聲像是那舊式的抽水機,將我肺裡所有的氧氣一點點抽走,直到窒息。
恍惚間又回到了幼小的童年,天真無知的我撞進爺爺屋裡,猝不及防的爺爺來不及收起他手中奶奶的照片和眼底的思念,於是向我緩緩講述了當年的故事。一直對那個優秀完美,卻對奶奶一往情深的軍官好奇,所以三年後的那天,就硬跟著爺爺去了。
可那時的我怎知,這一去,這一見,就此便改變了我和徐冽的一生。如果早知道那年幼無知的好奇會將我們陷入這般糾纏毀滅的絲網中,我還會如此任性妄爲嗎?
2005年4月23日星期六陰有小雨
我怎麼也無法相信,徐冽竟會是那個軍官的孫子!天哪,我若告訴小潔和盈盈他們也絕對不會相信的。我看到剛剛起牀的他,頭髮有些亂,臭著張臉,卻還是很乖順得聽從他爺爺的話過來同我打招呼,由著他爺爺調侃我們是很相配的一對。他顯然不記得我了,猝然的驚喜讓我在他面前狼狽不堪,連話也沒辦法說得利索,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耐和鄙夷。可我還是很開心,真的,能讓我這樣看見他,對我來說就已是很美好的一天了。
“喝點水。”清冷的聲音,帶著潔淨乾脆的質地打斷我思緒。
我幾乎脫口喊出“亦寒”的名字,擡頭看到他的臉才恍然憶起,是方纔扶我坐下的男子。
我的嗓子果然乾渴的冒煙,卻完全不想喝水,機械地接過來抿了一口才道:“你是水冰燁吧。”
他微微一怔,我又努力吞下一口水,微熱的液體刮過灼燒般的喉嚨,摩擦般痛著。水汽瀰漫上來濡溼了眼睫和鼻尖,彷彿真的要哭出來了一般。
如果徐冽死了該怎麼辦?我在心裡問著自己,一遍又一遍,時而無聲,時而歇斯底里,如果徐冽死了……如果……
“閉嘴!!!”耳邊如悶雷般砸下怒吼的聲音,我茫然擡頭,看到身邊的徐爸爸赤紅著眼瞪著我,絕望而瘋狂,“冽兒他不會死!!你敢再說一句他會死,我——!!”
“阿天……阿天……別這樣!”徐媽媽哭著拉住盛怒的徐爸爸,臉埋進他懷中,泣不成聲,“冽兒他還在裡面努力,求你……求你們別這樣!”
我默默低下頭,整個腦子都被嗡嗡聲填滿了。後腦勺有根經像一直有人在抽緊它,一下又一下,痛得我全身打顫。只是爲何明明那麼痛,眼淚,滾燙的眼淚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林伽藍,你在害怕,你在恐懼!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
塑料杯中的水不停地抖動著,漾起一道又一道波紋。那聲音越來越大,如咆哮的海浪般撞擊著我的胸口:林伽藍,你在害怕,你怕徐冽死了,就再也無法面對以後的人生;你怕徐冽死了,會讓你揹負一輩子的感情包袱;你怕……
——臨宇,從今以後,我要愛你,佔有你……完完全全佔有你!
清冷凜然的聲音,驟然間乘風破浪而出,一字一句清晰的響在耳畔。閉上眼,我彷彿還能看到亦寒寂寥失落的背影,惶恐悲傷的紫色眼眸。
這個守了我九年,等了我五年的男子,這個寧可自己揹負一切也不肯讓我受一點委屈的男子,我怎能再負他?我怎麼忍心再讓他恐懼悲傷?
我怔怔看著透明的水杯,我忽然無聲地笑了:所以,林伽藍,捫心自問一下,爲了他,爲了給他幸福,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兩個世界,四十年的人生,有什麼樣的陣仗你沒經歷過?又有什麼樣的死亡你沒直面過?事到如今早該足夠堅強了,不是嗎?
——如果,哭著也要生活,笑著也要生活,那麼爲什麼不笑對人生呢?如果,苦也是紅塵,甜也是紅塵,那麼爲什麼不將苦當作甜來品嚐呢?
這是早在子默魂飛魄散時,我就悟通的道理?徐冽,他不是子默,甚至他心底有太多的不甘,可我相信,至少當他用自己的身體爲我擋子彈時,心情是與子默全然一樣的。
他們救我,並不是希望在我心底烙下永世的傷痕,更無需我豁出性命的報答,他們只是希望自己犧牲了一切所守護的人好好活著,幸福的活著。
因爲,只有我足夠堅強了,才能望著那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字,卻始終堅信,徐冽會活下去,無論如何,他都會努力活下去。
所以,能挺過去的。我在心底默默對自己發誓,彷彿催眠般一字一句對自己說,無論結局是生是死,是喜是悲,我一定……
“哐當————!”那是從手術室中傳來的刺耳聲音。
我如被毒針蟄到一般,猛地從位置上彈跳起來。透明的塑料水杯狼狽地打了幾個轉躺倒在地上,溫熱的水潑溼了襯衣,粘膩在身上,像是第二層皮膚,逐漸變冷的肌膚。我知道我在顫抖,無法遏制地顫抖。明明方纔還在賭咒發誓般地對自己說著什麼,此時此刻,眼望那滅去的手術燈,卻感覺腦中一片嗡嗡作響,只機械地一遍遍迴盪著某句似曾相識的話……
有時候,我們總以爲自己能承受一切後果,而事實卻證明,那不過是天真的我們從未了解過世間真正的殘酷。
2005年7月5日星期二晴
從來沒有像這段日子般,覺得自己以前的人生太過幸福,沒有委屈,沒有孤立無緣,沒有瀕臨崩潰的絕望。嫁給徐冽明明是我最夢寐以求的事,卻是從何時起竟變成了我的夢魘。
“藍藍,你和徐冽站在一起就像當年我爸和你奶奶的寫照,所以欺騙也好,真情也罷,你就當了卻他一生的癡纏和遺憾吧。”
“冽兒跟那女孩真的不適合。他們都太冷太傲,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冷傲讓他們相互吸引,相互征服,可是當所有的溫度散盡後呢?藍藍,不要說我,沒有人比我這個做媽的更瞭解自己的兒子,與其將來讓冽兒受更大的傷害,我寧願現在就拆散他們!”
腦中不斷迴響著徐爸爸和徐媽媽的話,我想我怎麼會這麼傻,就因爲這樣兩個可笑的理由,就跑到徐冽面前結結巴巴地說,可以跟我結婚嗎?
我真是,傻透了!
雪兒的控訴固然讓我慚愧,同學的謾罵讓我無地自容,朋友的指責更讓我心痛難當,可真正讓我崩潰絕望的,卻是徐冽那彷彿在看垃圾般厭惡又痛恨的眼神啊!
我怎麼會如此愚蠢呢?以爲自己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心裡準備,以爲自己可以像電視劇女主角一樣揹負所有的委屈難堪,直到幸福來臨。可我卻忘了,我不是主角,平凡懦弱的林伽藍從來都不是主角。
我毀了自己苦中有甜的單純暗戀,毀了徐冽和雪兒的美好感情,毀了一切,究竟換來了什麼?我讓自己被人唾罵孤立無緣,讓所愛的人活在煎熬折磨中,又換來了什麼?
徐冽,我想,我是時候放棄了,放棄那些卑微又可恥的期盼,放棄長長兩年來對你的癡纏愛戀。
記得盈盈說過,有時候,我們總以爲自己能承受一切後果,而事實卻證明,那不過是天真的我們從未了解過世間真正的殘酷。
我想,那樣的殘酷,我終於還是瞭解了,品嚐了。
徐冽,明天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有任何奢求,哪怕只能躲在暗處偷偷地看著你,也比此刻的折磨好受百倍。
只是徐冽,我該拿什麼來補償你失去的幸福?眼淚嗎?懺悔嗎?還是……生命?
“砰——”手術室的門終於被推開,有凌落的腳步聲朝著門口而來,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看到一陣刺目的白從門的縫隙間流瀉出來,就像是某根銀色閃著寒光的針,割裂了平滑完整的時間,讓一切的一切隨之混亂錯位。
有驟然而來的乾澀疼痛,仿如陽光化成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我雙眼,於是寸目盲白一片,再也看不清這世界。
我使勁晃了晃腦袋,等盲白悄然退去,竟看到劉叔已摘去口罩站在了我們面前。
後腦勺的那根神經,還是如被人抽緊了一般,一下一下痛著,痛到我顫抖,痛到劉叔渾厚沙啞的聲音彷彿來自天邊般遼遠而模糊:“我……盡力了,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夢裡是愛,夢外是情,一個人的愛,怎麼可能……產生平行線,來維持兩個世界,兩段感情永遠交替地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