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遙遙傳來的滔滔水聲,風颳過樹木,水澤拍在石頭上,雲翳翻涌。曲和從昏昏沉沉的夢境中醒過來,一轉眼,就看到一窗妖豔的黃昏。
“小和?”
青年的嗓音很清朗,將一室靜謐打破。
白無衣將雙語劍放在桌上,幾步走近,溫聲道:“可有哪裡不舒服?”
曲和微微闔目,又重新睜開,輕聲道:“二哥。”
“嗯。來,先喝點水。”
曲和接過杯盞,慢慢喝水,等到喝完一杯水,便出聲問道:“二哥,這裡是……空城大殿?”
白無衣應了一聲:“你昨晚暈過去以後就一直沒醒,今天的事……你記得多少?”小安殿的事情,半是無可奈何,半是險中求全,曲和在昏迷中卻是半分不自主的。
“記不得太多,只依稀記得那裡有許多蓮花,蕊香奇異。”曲和想了想,不太確定道:“我……好似見到了靖王?”
白無衣顧不上答話,雙指伸過去搭在她腕上,聽了一會兒道:“諾祭司早上說,只要你醒過來,身體便應無大礙了——確實是平穩了許多,可還有什麼不舒服。”
曲和下意識凝起內力,胸口卻是一滯,額上瞬間炸開冷汗。
“別用內力!”白無衣慢了片刻,就眼睜睜的她臉色驀地蒼白起來,心底懊悔不已。“別用內力,小和,你體內經脈有損,須得好好調養一段時間才行。是二哥疏忽了,應該早些告訴你的。”
“二哥,”曲和皺眉,“我的內力怎麼……?”
白無衣擡手撫了撫她的發頂,將小安殿的事情講了一遍,沉默了一會兒,道:“小和,枉生蓮、分魂術,都是十分詭譎的東西,在此之前,二哥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諾祭司雖然成功將你體內的另一股內力毀去,卻也不知道日後會如何。將你置於這樣的境地,是二哥的不是。”
曲和先是驚訝於空城祭司奇詭的手法,聽到白無衣這麼說,便道:“二哥說什麼呢,是琉璃執意要來大漠空城,算起來,是我連累了二哥。”
被‘連累’二字激了一下,白衣青年挑眉道:“說什麼傻話!”
“那便是了。”曲和麪色蒼白,眼底卻沉靜,輕輕笑起來:“二哥,我早有準備的。自年前離開含蒼崖,我就知道這一路不會輕巧容易,千里荒漠,空城沙雪蓮……我師哥那麼難才帶回去一朵,我的武功閱歷都不及師哥,哪裡就能輕輕鬆鬆再找到一朵,完完整整的帶回去呢。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二哥,誰又知道日後會如何呢?我之前從不知道體內有兩股內力,也不知道漠西千里景色,不知道大漠空城是這樣一個地方,但是現在都知道了,以後也會慢慢知道更多的事情。一個人體內只能有一股內力,我既然融合不了另一股,毀去了也好,這又不是什麼壞事。”
白無衣靜坐片刻,倏然展顏:“說得是,是二哥鑽牛角尖兒了。”
兩人交談了幾句,便有侍女叩門進來換了熱水。白無衣沒讓她動手,等到人退下去之後,仔細看了看水澤杯盞,這才親手倒了杯水給曲和,可遞到一半又突然收了回來,翻手從托盤底下抽出個東西。
——羊皮紙做底,暗壓沙雪蓮花印,漆墨題字,書的是異族文字。
“這是什麼?”曲和奇道。
白無衣認識弢嵐文字,皺了皺眉道:“是空城夜宴的帖子。三月初十,不就是今晚?空城這是想做什麼,難道他們的內訌解決了?”
“內訌?”
白無衣大略說了前殿的對峙,神色頗有些凝重:“總覺得空城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啊。”
夜宴的帖子已經送到,由不得他們不去,兩人又休息了一會兒,便推門出來往前殿走去。黃昏已逝,空城大殿點起了密密麻麻的橘色燈盞,不知爲何,整座宮殿顯得十分空曠幽寂。
而在前殿那空曠的廣場邊緣,有一行人影正從那潑墨般的藤蔓背後轉出來。
溫簡突然一擡手止住了身後數人,微微撥開那些潮溼藤蔓,側頭看向先一步停下的靖王,低聲道:“王爺,是空城羅蘭十剎和副城主欒厄。”
“欒厄是索司圖錄的人,看來,羅蘭十剎站在了他們的大祭司那一邊。”靖王淡淡道。
“我們要出去麼?”
“看情況再說。”靖王掃了一眼藤蔓間隙外的天色,沉聲道:“夜宴也快開始了。”
“可要靠近一些?王爺,那邊應該會比較容易聽到他們說些什麼,我過去看看?”溫簡乃靖王麾下近衛統領,實則還管著暗衛,一身追蹤隱匿的功夫十分了得,流螢二十七衛一開始還是他提議組建的。
但是靖王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不必。應該還有其他人在這些藤蔓背後,再靠近,恐怕會打草驚蛇。”
溫簡微微一驚,仔細分辨了一會兒,臉上多了幾分凝重:“是個很厲害的人物,我竟不能確定那人在哪個方位。”
靖王沒再管那個不知在哪兒的人,一邊看著外邊的情況,一邊聽溫簡把草原北端的事情說了一遍。
謝宥的幽州軍一到草原北就跟弢嵐大軍死磕上了,前段時候靖王接到的消息中,在與異族逐鹿的戰事裡,十次有六次都是幽州軍牽的頭。幽州軍雖然也擅長漠西作戰,但因爲是浮林關守軍,更適應於草原南端的地形和氣候,草原北的寒風和沼澤地對於他們來說都是極爲不利的;在這種情況下,謝宥很有能耐的煽動了鎮北軍。
年前的長恪城之圍,對鎮北軍的打擊頗大,後來軍隊譁變致使大將軍衛疆亡故,可謂雪上加霜,二十餘萬的鎮北軍勢氣低迷,很是需要幾場戰果來鼓舞人心。陳歌在兵法上頗有見地,也敢作爲,破狼軍和幽州軍北上之後,他便也親率大軍北上,幾次與幽州軍形成夾擊之勢,逼得異族大軍不斷退兵。
而在這種情況下的破狼軍卻顯得十分淡定,範流泊和溫簡坐陣的破狼軍,幾乎沒有主動發起過一場戰事。此外,靖王和範流泊都堅持阜城和長恪城的駐守,所以即便是漠西戰事的主戰場已經轉移到草原北,夙沙和孟歸還是留守在漠西十八城,步青巒倒是已經從京都返回漠西,直接去了白城。得到合頁雙株以後,葉習、葉詡和孟媛等人也陸續到了白城。
除此之外,大漠寨等人已經渡過岐江,並在鬼琴山下的荒原上甩掉了步青巒的流螢二十七衛,徹底失去了蹤跡。
“聽說墨辰書最早出自千祭雪山深處,但與黦海蒼林關聯匪淺,池之慕帶著墨辰書一路北上,渡岐江;王爺,過了鬼琴山再往北就是蒼林了,池之慕不是真的要去那裡吧?”溫簡低聲道。
靖王微微皺眉,有些煩躁道:“他是嫌命長了。”
“大漠寨這次去的人不多,但都是厲害人物,應當……”溫簡原本想說應當沒事,但轉念想到那些神出鬼沒的術師,以及蒼林的赫赫威名,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兒,到底沒出聲。
“暫時不用管他,繼續盯著岐江就是。”靖王說完,突然側頭看向一處。
藤蔓外的大殿已經陷入黑夜,卻又慢慢亮起柔和光亮,那是鑲嵌於前殿正門高處的碩大明珠,於暗夜中帶來光明。光明的邊緣是大殿外牆,此時有人影緩緩靠近。
一看到來人,溫簡就低聲對靖王道:“王爺,是河川國前朝廢皇子,現浮安城城主姜永白。”
一身錦衣華服的瘦削青年端坐在輪椅上,身邊僅跟了一人,是個駝背的老叟,乾枯的雙手穩穩推著輪椅,不緊不慢的往前去。
空城對峙的雙方有過幾次小的衝突,各有損傷,此時見有人走近,同時轉頭看了過去。
欒厄遙遙頷首:“姜城主。”
瘦削青年手中的摺扇輕輕敲了敲掌心,對劍拔弩張的場面視若未睹,笑道:“副城主,我這是來早了?怎麼未見空城的其他客人?”
“時間正好。”欒厄沉聲道,衝著大殿外牆揚了揚下巴,“空城的客人們,請進來吧。”
果然,他話音方落,便有人影陸陸續續靠近來。
“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錦衣青年是天下劍莊的少莊主,江聽雨,他身邊的幾個人都是天下劍莊的高手。左邊那兩個都是大漠異族的族長,都是比較靠近雅格綠洲的。右邊的那個,看著像是‘漠西商行’蘇家的人?”溫簡有些不確定,江北蘇家是雲重的大家族,出現在這大漠深處實在有些奇怪。隨後,他看著最後的那個人,吃驚得微微提高了嗓音:“七娘?她怎麼會在這裡?”
一羣人影裡,唯一的女子一身白衣,緩緩走在最末,在暗夜冷風裡似一株白荷。
七娘的身份特殊,便是破狼軍的幾個副將,也少有人知道她。溫簡是一個,範流泊是另一個。
靖王眼底暗沉:“空城發了兩份帖子。”
早上的那一份裡,既沒有蘇家也沒有七娘,更沒有念術師,但地底的那一羣人,靖王不相信他們不會被扯進來。那麼問題在於,這兩份帖子是不是都是索司圖錄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