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將靠岸的時候，元貞因要穩(wěn)住隨行的百官，於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並不這麼小，張開一雙翅膀來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刻縮得這麼小一個模樣，撞進(jìn)元貞的懷裡?！?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裡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xiàn)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著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著眼睛抖一抖。仔細(xì)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鐺。這鈴鐺是個稀罕物，本名喚做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覆原身，只能這麼小小的做塊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調(diào)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dān)心，它這麼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裡要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dān)心果然應(yīng)驗(yàn)了，它才能正正砸進(jìn)元貞懷中罷？

我瞧著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鐺發(fā)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著鬧著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將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我的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鐺便一直擱著沒什麼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diǎn)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將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著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著臉幽怨道：“所以元貞纔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討一討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屆凡人，壽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將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fù)u頭。但它此番是個鳥，並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將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yǎng)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扎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將我望著，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shí)的後半輩子從此必然十分無聊，養(yǎng)一隻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發(fā)時間；進(jìn)而想到他既然喚我一聲師父，便很算我的弟子，當(dāng)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shí)不像樣了些。便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將它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肅然點(diǎn)頭道：“好罷?！?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

元貞驚喜地將小乖乖放進(jìn)袖子裡，握住我的手道：“師父，你竟應(yīng)了，元貞不是在發(fā)夢罷。元貞之前還保不住以爲(wèi)這隻能算元貞的癡心，沒想到師父你竟真的應(yīng)了元貞……”

他還要繼續(xù)說下去，半空裡卻響起一個甚清明的聲音：“你兩個在做甚？”

第十一章（3）

這聲音耳熟得很。

我朝半空中訝然一望。

月餘不見的夜華君正背對著冷月清輝，面上涼涼地，將我和元貞小弟望著，目光灼灼。他身後同站了位神仙，著一身寶藍(lán)的衫子，脣畔含笑，面貌柔和。

在凡界月半餘，除了駐紮在菡萏院裡的鳳九，成日在周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全是些生面孔，此番見著個熟人，且是個能將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開的熟人，我有點(diǎn)激動。

我近來閒時瞧的戲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別重逢時，少不得要親厚地你執(zhí)我的手我執(zhí)你的手，你道一聲賢兄我道一聲慧弟，再相攜去喝點(diǎn)小酒。情深意厚的，讓我很是感動。

夜華與我雖算不上久別，也實(shí)打?qū)嵭e了一番，他此番卻冷冷站在半空中，連個正經(jīng)招呼也不與我打，我覺得不是很受用。

元貞握著我的手，有些微微地發(fā)抖。我安撫地看了他一眼，肅然與半空中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道：“二位快從天上下來罷，月黑風(fēng)高的，二位縱然仙姿飄逸，遇到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將他們驚嚇著就不太好了。”

我的這番話說得十分體面，後面的寶藍(lán)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騰下雲(yún)頭來。夜華眼風(fēng)裡掃了元貞一眼，也落下雲(yún)頭來。

元貞顯然就是那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驚嚇得緊了，正預(yù)備喚候在遠(yuǎn)處的提燈籠的侍女將他攙回去歇著。放眼望過去，那侍女已趴在了地上，燈籠歪在一邊，唔，看來對於夜華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賞。

元貞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我在心中嘆息了一聲，我白淺平生的第一個徒弟，竟是個見了神仙就腿軟的，委實(shí)不像樣了些。

我覺得應(yīng)該溫厚地?fù)蠐纤念^髮，給他點(diǎn)慰藉。

手還沒擡起來，卻被他滿面的紅光嚇了一大跳。

此刻的元貞，一張臉正如一顆紅心的鹹鴨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著我：“師，師父，我竟，竟見著了神仙，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無言地將手縮了回去。他喜滋滋地兩步跑到夜華跟前，恭恭順順作了個揖，腆然道：“上古軒轅氏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引來鳳凰繞樑，此番兩位神仙深夜來訪，可是因爲(wèi)我父皇德政昭著，上達(dá)了天聽？”

我暗歎兩聲，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達(dá)了天聽，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債上達(dá)了天聽。

夜華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貞，眼風(fēng)裡瞟了我一眼道：“要讓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過是來尋妻，算個私事。”

我順著他的眼風(fēng)抖了抖。元貞看了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眼風(fēng)看了我一眼，抓了抓頭，一臉茫然。

我訕訕與元貞笑道：“是來尋我的，是來尋我的。”

元貞雷打了的鴨子般，十分震驚地將我望著。夜華側(cè)頭，欣賞亭子旁烏漆麻黑的湖面。

我在心中略略過了過，覺得同元貞的這趟緣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華來得不早不晚，今日他們又有這個仙緣能晤一晤面，我便也正好趁這個時機(jī)編個因由，在這裡同元貞道個別。

我這廂因由卻還沒編得通透，立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寶藍(lán)衫子神仙已一道金光直劈元貞面門，元貞立僕。

寶藍(lán)衫子對我赧然一笑：“姑姑不必掛心，小神不過是消了元貞殿下今夜對君上及小神的記憶罷了。經(jīng)姑姑妙手，元貞殿下如今的命格已十分圓滿，小神只是唯恐他因見了兩個真正的神仙，又生出什麼煩惱和魔障。且帝君的命格今次因了元貞殿下的勢，變得略有些些不同，小神此行正是爲(wèi)的來補(bǔ)救一番，還煩請姑姑能領(lǐng)一領(lǐng)路，小神此番須尋令侄鳳九殿下幫個忙。”

這寶藍(lán)衫子忒會說話，東華那命格被元貞小弟帶累得，豈是略有些些的不同。

然則我是個大度的神仙，他這一通搶白，也很有幾分道理，況且他又這麼的會說話，面容也長得和氣，便自是不能再爲(wèi)元貞那一撲討個什麼說法。左右都撲了，便繼續(xù)撲著罷。

夜華悠然地與寶藍(lán)衫子道：“你請她領(lǐng)路，便是走到明日早晨，將整個皇宮逛遍了，也定逛不到鳳九住的院子去。倒不如拘個土地問問?！?

寶藍(lán)衫子詫異地望我一眼，自去拘土地了。

我乾笑了兩聲。

今日夜華很不同尋常，說話暗暗地有些夾槍帶棒，怕是在天上受了什麼氣。

因我已將元貞的劫渡完了，夜華自然不能再封著我的法力。正巧寶藍(lán)衫子也將土地拘了出來，我便跟著他們?nèi)艘煌ポ蛰淘海銚苽€現(xiàn)成便宜。

臨走時見著元貞還撲在地上，夜裡風(fēng)涼，元貞小弟的身子骨雖不纖弱卻也不大壯實(shí)，病一場就有些受苦。本上神是個和藹慈悲的神仙，最見不得人吃苦，便著了寶藍(lán)衫子使個術(shù)將元貞小弟送到他寢殿躺著。

夜華涼涼地瞟了我一眼。

在路上我已琢磨得明白，從寶藍(lán)衫子方纔那一番話裡，已很看得出來他便是南極長生大帝座下的司命星君了。

夜華曾說這位星君脾氣怪道，依我看，倒挺和順麼。

他此番同這位司命星君既是爲(wèi)補(bǔ)救東華的命格而來，方纔那句尋我便明白著是句戲言了。我本性其實(shí)是個包不住話的，看這一路上的氣氛又這麼冷清，便忍不住要與夜華開開玩笑：“方纔我還聽你說是來尋妻的，此番這麼急巴巴地卻往鳳九的居處趕，唔，該不是看我們鳳九風(fēng)姿卓然，心中生了愛慕罷？”

他看我一眼，竟有些隱隱的笑意，十分難得。卻沒答我的話。

本意是要刺他一刺的玩笑話，卻不想碰個軟釘子，我討得個沒趣，也便不再如何言語。

寶藍(lán)衫子的司命星君卻在前頭噗嗤一笑道：“喔，今日君上火急火燎地將小神從天后娘娘的蟠桃會上叫下來，說是有位上神改元貞殿下命格的時候，不小心將東華帝君的命格連帶著改了，屆時東華帝君歷不了劫，重返正身時怕與這位上神生些什麼嫌隙。天后娘娘的蟠桃小神一個也沒嘗著便被君上踹下界來補(bǔ)救，卻不想這位上神乃是姑姑的侄女兒鳳九殿下。前些時日小神見著鳳九殿下時她還是個神女，此番已修成上神了，動作真正的快?！?

夜華咳嗽了聲。

我打了個幹哈哈與司命道：“是快，是快?！?

第十一章（4）

已到得菡萏院大門口，夜華從我身邊過，輕飄飄道：“司命來補(bǔ)東華的命格，我便順道來看一看你?！痹挳呺[了仙身，閃進(jìn)菡萏院大門裡。

我愣了一愣。

土地十分乖覺，做神仙做得很本分，將我們引到菡萏院門口便告退了。司命星君在我一旁做出個恭請的姿態(tài)來，我很受用地亦隱了仙身，隨著夜華一同入了菡萏院大門。這座菡萏院今日納了這麼多的神仙，往後千兒八百年的，都定然會是塊福地。

鳳九正在燈下沉思，神情甚悲摧。想必回憶起了白日裡在文武百官衆(zhòng)妃嬪跟前嚎的那幾嗓子，覺得丟人了。見著我們一路三個神仙在她面前現(xiàn)出正身來，並不十分驚訝，只淡淡朝外屋喊了句：“玉璫，客至，奉茶……”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回神了?！?

鳳九抖地一怔，打了個激靈，見著是我，一把抱住我的腰，音帶哭腔道：“姑姑，我白日裡又丟人了。”

我安慰她道：“幸而你暫借的是那陳貴人的凡身，丟的算是那陳貴人的人?！?

鳳九埋在我懷裡搖了搖頭道：“我還壞了帝君的命格。方纔我細(xì)細(xì)思量了一回。我從船板上跳進(jìn)河中救帝君時，曾瞄到那被金翅大鵬刮下水的女子是會鳧水的，若我不多事下一趟水，指不定那女子就將帝君救上來了，如此他兩個也不能錯過。我本打算今日過了就回青丘的，我暫借的這個陳貴人原本是個不得寵的，縱然今夜就昇天了也掀不起什麼大波?？纱朔叶嗍碌鼐攘说劬辉?，今日帝君在昏迷中竟一直拉著我的手，將將醒來時一雙眼睛望著我，深情得都能掐出水來?！?

我打岔道：“許是你看錯了，他在水中泡久了，泡得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也未可知?！?

鳳九擡起頭來悽然地將我望著：“可他還說要升我的階品?！?

我默默無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