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的時候，一個身著玄衫的少年逗留在潁陰街頭，黑髮束在腦後，肩上背了個包袱，眼角眉梢帶著新鮮的神采——是個外來人，路過的行人不由得多瞟他一眼。不過這個少年看起來並沒有因爲要停留在哪裡而發愁，雖然他沒有帶過多的行囊，或者銀兩。看過他一眼的人都以爲這也是個來潁陰臨時遊學的少年罷！

兩條街外，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總角少女正拉著一個瞇著眼的青年來回穿梭在街道兩旁五花八門的店鋪中。

“公達大侄子，我們還是去那家傳聞中京城分號的脂粉鋪看看吧！”少女掐著腰，有些氣喘吁吁地對面前抄著袖的青年道。這青年俯視了一番才及他胸膛處高的小姑姑，又瞇了瞇眼睛：“脂粉鋪？”麻木了一上午的表情終於顯現出崩潰的痕跡。少女先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智商高情商低的大叔沒前途，又踮起腳尖在他腦門上“啪”地拍了一記：“對啊，脂粉鋪！難道你沒有去那裡給我侄媳婦買過胭脂水粉？”青年雖然對少女淘氣的舉動很不滿，但還是老實地答道：“沒有。”少女立刻擺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嘆息道：“就知道你不是內行！”青年又瞇了瞇眼，嘆了口氣。

他年前將將娶了同樣是潁川大戶韓氏的女兒，兩人也算是夫妻和睦，舉案齊眉，不過這門當戶對的聯姻還真是多了點不解風情。想他荀攸從小就被讚揚有奇才，卻相貌平平，在相貌方面就不如他的小叔荀彧，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才能的顯現，方使大智若愚漸漸代替了木訥的說法。

而一直在他身旁的神氣少女在輩分上是他的小姑姑，名爲荀襄，是當時“八龍”行六的荀爽的小女兒，年方豆蔻，機靈活潑，可謂是荀家的掌上明珠。今天難得他姑侄二人同行逛街，只爲給荀彧——荀攸的小叔叔、荀襄的二堂兄買及冠之禮。

只不過兩個人將凡是有點名氣的店鋪都翻了一遍，挑來揀去一上午，不是沒有能配得上荀彧的物件，便是二人意見相左，始終沒有確定下來要買什麼。眼看日頭已逼近晌午，小荀襄心頭的一股火氣也如這日頭，燒得更烈。

都怪荀攸送的禮物太給她壓力了，她要送什麼纔不遜於荀攸千里迢迢跑去洛陽求得的孤本呢？

荀彧於她，就如胞兄一般，荀彧於家族，便如一柱樑。她這個兄長，從小就因多智聰穎聞名於潁川，人皆道潁川荀氏又出了一曠世奇才，實爲明主的佳音，而這一說法在數月前被名士何顒驚讚爲“王佐之才”後愈演愈烈，在家族眼裡，在世人眼裡，這一場及冠之禮，意味許多。

“世侄啊，你伯求（何顒的字）叔沒有什麼貴禮，便以這四字來賀你及冠，字字爲實，彧兒千萬不要嫌棄！”那日何顒先生辭別荀府，又特意對著荀彧說了這句話，荀襄也在旁，她看見何顒臉上浮現的是欣慰的笑，眼角里卻飽含落寞，她看著荀彧躬身送別何顒離去，形若玉樹，氣如幽蘭。荀彧兄長也長大了，不再是她能隨便喊的“薰魚阿兄”了。

所以她很重視這份及冠之禮。

如果荀彧兄長很喜歡這份禮物，或者對他來說很有意義，那麼等她及笄的時候，荀彧一定會回贈一份很不錯的禮物給她！！

經過玉簪子、環佩、筆墨……之後，荀襄想到了薰香。因爲幾乎沒有幾個人不知道荀彧喜歡薰香的——名士的愛好，總是被衆人默記甚至效仿著，久而久之，荀彧路過時衣角掃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層淡淡的烏沉香味，成爲人們鼻尖一道抹不去的嗅覺。但是荀襄想，是時候讓烏沉香成爲他的過去了。

“你的鼻子會壞掉的。”荀攸難得皺了皺眉，擡頭望著潁川最大的脂粉鋪子的匾額“集芳閣”，瞧這店面約有普通店子兩倍的規模，就知道存貨一定不少，按著荀襄的性子，一定要親歷親爲，試出最好的薰香來不可。但看了看荀襄一如既往地神鬼不怕，荀攸也只好無奈地提步跟著。

“公達！”正當二人即將步入集芳閣時，一道清亮的聲音拉住了他們，這喊的正是荀攸的字。荀攸一回頭，驚訝與驚喜齊齊並現，荀襄只見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朝他們大步而來，眉如遠山，狹長的眼睛映著冬日裡暖陽樣的光，映得臉很白。荀襄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好白啊，像早上出門時看見的躺在菜市案板上的豆腐。

“嘉！你怎會出現在潁陰？陽翟那邊怎麼辦？”荀攸很是高興地拍了拍只達他肩高的少年，用帶著些許急切的聲音問道，少年淡淡笑了笑：“上月剛及守孝期滿，我便變賣了房地，離開陽翟，念及這月是彧的及冠之時，就想先來了。”荀襄聞言瞪大了眼睛，想不到這少年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變賣家產的主張，自己一個人出來亂跑！荀攸反而沒有一絲驚奇的語氣：“來了好，待會兒隨我回家去！只是之前我與彧去過陽翟幾回，來去匆匆，你又尚在孝中，便不好去打攪你……”想到這小小少年獨自在陽翟爲雙親守孝數載，話末難免留下幾分悲切。

“母親也知她攔不住我，父親去得早，只說這家以後終是由我做主，日後若想飛得遠些，空綁著這些也是累贅。但我又豈會不知她擔心無人能管束得了我。”少年本來是垂著眸說話，停頓了一會兒又擡起頭來反過來安慰荀攸：“公達也不用太難過，可別讓我將將收拾好了的壞情緒被你勾得又捲土重來！”荀攸回他放心一笑。荀襄瞧著兩人的情緒醞釀地差不多了，才裝腔作勢地咳了兩聲，少年這才轉過頭來仔細看了看面前這個粉嫩的垂髫女童，笑瞇瞇地問好：“這位小妹妹一定是阿襄了，對不對？”

荀襄歪了歪頭，稀奇道：“咦，你居然知道我是誰。”少年還是笑瞇瞇的，並不解答她的疑問：“在下姓郭，單名嘉，陽翟人。”荀襄鼓起了腮幫，亦笑瞇瞇地回道：“咦，沒聽說過。”荀攸在旁嘴角抽了抽，可他又不是荀襄什麼的長輩，年齡再大也教訓不了她，還沒等他重新開口替荀襄補救補救，郭嘉接著毫不在意地說：“我與荀家的兄弟比起來本就沒什麼名氣的。你們二人這是來給彧挑禮物？”荀襄立刻拿出一副“你怎麼知道”的眼神來看他，惹來郭嘉一陣輕笑。荀攸實在是忍不住搓了搓荀襄的小腦袋：“就你笨！”他總不會陪她來給她挑胭脂啊！大侄子給小姑姑挑胭脂？呸！

“我猜彧應該再換一種更清淡些的薰香。”郭嘉敲定，率先進了胭脂鋪，這回倒成了荀襄荀攸兩個人傻傻跟上了。荀襄腹誹，他又知道是來買薰香了……難道她就不能給薰魚阿兄買幾盒凝玉膏之類的護膚品嗎？

正當荀襄和荀攸兩個人試了數十種薰香，薰得鼻子快失靈的時候，郭嘉適時遞了一盒濃茶過來，另一隻手又遞了盒包裝很是素雅的薰香，荀襄先接過濃茶，問：“給我這個做什麼？”幹吃嗎？郭嘉笑著解惑道：“先深吸氣，聞聞這濃茶，再去試香，聞味道效果會好些。”荀襄如實照做了，再去聞他手中的那盒香時，感覺鼻子確實通透了許多。

“恩！是甘松香的味道！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味道很適合薰魚阿兄嘛。”荀襄仔細聞了聞，不覺有些心曠神怡，這次換了知音難覓的眼光望著郭嘉，想不到這個少年的口味和她很是相似。荀襄想都沒想就買了七八盒，三個人一道兒回荀府去了。荀襄很是滿足地說爲了答謝公達大侄子辛苦跟班一上午，還有歡迎新來做客的郭嘉，下午去做拿手點心“陽春白雪”來給他們吃。荀攸一看荀襄如此有良心地犒勞他，連忙作勢拱手相謝，看得郭嘉很是好笑。

“小叔今日去書院代課了，或許此時已經到家了。他若知道你來定會很開心。”荀攸邊走邊向郭嘉說著他們近日來的情況，雖大多是生活中事，可二人聊得卻也很開心。

“彧竟已開始在書院授課了？我必要去聽上一節！”之前提到的潁川書院，正是當時天下間最有名氣的書院之一，屬於潁川荀氏的資產，自建立以來培育出無數治國英才，凡名士學子，都對潁川書院心嚮往之，出來遊歷的，也必來此求學。當然，潁川書院並非一般書院，因每年來此求學的人絡繹不絕，入院的要求也並不低，所以能夠進入潁川書院學習，實乃一件值得稱讚的事。像荀氏子弟自是不用說，從小便在書院學習，另外還有與荀家併爲當地的三名門：陳氏、鍾氏，和韓氏，均把子侄送到這裡來學習。

郭嘉開始聽說荀彧未正式及冠就可以在書院授課，先是驚訝一瞬，又覺得這確實是理所當然的事。

“是啊，這兩年幾位叔公的身體大不如之前健朗，開始仲豫（荀悅的字）接過了大半課務，小叔也不忍令他的幾位兄長重擔太多，也接過了些。就連我有時也會去幫忙代幾個課時。”荀攸沉吟半晌，他們也終於從學生變成了傳道授業的老師了。

“之前一直想拜見一下荀悅先生，現在終於來了機會。”郭嘉的眼角迅速浮上了一層亮閃閃的光，荀悅是荀彧、荀襄這一輩最爲傑出的人物之一，年紀稍長，已過而立之年，不欲於這朽朝爲官，隱居在家，潛心著寫《漢紀》，名士高尚，十分受人尊敬。

荀攸哈哈一笑：“算你來對了時候，許多世叔和先生前輩近日已到了書院，都是來爲小叔祝賀的，叔公們也欲挽留一番，我們這些小輩倒是可以沾沾光，聽聽課了。”

郭嘉笑道：“不錯，我的運氣確實不錯。又說到彧的冠禮，我亦帶了一份禮物，雖不貴重，也不奪人眼球，但一定很適合他！”

荀攸奇道：“以你的性子定會送些與衆不同的物什，說來聽聽？”

郭嘉卻是賣了個關子：“不急，今晚我就把它送出去，到時一睹便知。”

荀攸扯了扯嘴角——他怎會忘了，問他問題都是白費功夫，果真是白問！只有一路上沒有機會嘰嘰喳喳的荀襄跟在後面，緊盯著郭嘉揹著的小小的包袱，會是什麼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