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祖家邀請本縣各地豪紳三老齊聚縣府，正式呈述今歲備盜的相關(guān)安排。

在過去兩日裡，各地豪紳對今歲備盜所需捐贈錢糧的數(shù)目頗有疑慮，雖說表面上表示支持，可實際上或多或少還保著觀望的態(tài)度。

此次齊聚縣府，很大程度上就是爲(wèi)了向本縣有權(quán)勢者曉以利害。

祖昭一早還在忙著書寫招募義勇的告示，並沒有跟祖父和族中其他長輩前往縣府。直到晌午時，謄寫完三十餘份告示，又去後院查看了一下兵甲器械準(zhǔn)備情況，之後方纔趕到城內(nèi)的縣府來，瞭解一下會談的結(jié)果。

哪裡知道，纔剛到縣府大堂的門外，就聽見裡面?zhèn)鱽硪魂嚰ち业臓幊陈暋?

祖昭因爲(wèi)半途而入，故而不能大搖大擺從正門走進(jìn)去，只能繞到側(cè)門。側(cè)門處正好有一位縣府的僕從在侍候，看到他出現(xiàn)之後，連忙迎上前來問禮。他罷了罷手，示意免禮，隨後問道：“堂上爲(wèi)何如此爭鬧不休？”

那僕從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道：“大公子有所不知，本來令尊公好言好語，把話說得都很到份上，不過南城趙老爺也不知怎麼地，突然就站出來一通指責(zé)，說了好一些難聽的話。適才已經(jīng)爭吵了半晌，現(xiàn)在這會兒還在爭吵。”

本縣大戶還是有幾個人家，除了北郭亭祖家、安陽亭張家之外，南城還有一個趙家。趙姓本是北方大姓，南城趙家也是本縣最古老的家族，只可惜百餘年延續(xù)下來，其中遭遇許多變故，家族勢力也是斷斷續(xù)續(xù)、時好時壞。直至今日，趙家家勢中落，各支各脈零零散散，毫不團(tuán)結(jié)。別說不如祖家經(jīng)營的那麼磅礴，只怕還趕不上安陽亭張家的一半。

但趙家向來不與祖家有任何來往，不僅如此，甚至嚴(yán)格的說還是有一些矛盾。

趙家自持是本地古老世家，不僅對其他外姓很是排斥，尤其是像祖家這樣現(xiàn)在家勢日盛，更有一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味。因此往年但凡涉及到祖家與趙家有所交接的事情，祖、趙兩家必會矛盾重重。

好在只要兩家不存在交接時，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情況，誰都不會主動去找對方的茬。故而過去幾年裡，幾乎沒什麼太大的衝突發(fā)生，兩家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熟料今日爲(wèi)了籌備備盜一事，再次碰頭，本以爲(wèi)去年備盜趙家沒怎麼鬧騰，今年同樣會將就而過，卻不曾想到趙家還真是找到一個茬算是一個茬。

祖昭沉著氣，繼續(xù)問道：“究竟所爲(wèi)何事？”

那僕從答道：“趙老爺先是指責(zé)陳老爺跟令尊公別有所圖，故意徵收比往年更多的錢糧捐贈，實則根本用不了這麼多錢糧捐贈，而多餘的便會在私底下拿出去販賣，趁機謀取私利。唉，我家老爺堂堂一縣之君，豈會做出這樣的事？”

僕從身爲(wèi)陳府的人，當(dāng)然會偏袒陳縣君。但是這番話說完，又覺得不對頭，畢竟面前還站著的是祖家大公子，於是連忙跟著補充道：“當(dāng)然，祖老太爺也決計不屑做出此等勾當(dāng)。以祖老太爺?shù)耐婕仪f的富庶，何須……”

祖昭顧不上僕從的阿諛奉承，不耐煩的打斷道：“除此之外，趙家還說了什麼？”

僕從一臉尷尬，不敢怠慢，趕緊接著說道：“後來……後來，錢糧捐贈的事情似是終歸說過去了，但是趙老爺隨後又埋怨不該私鑄兵甲，還說此事甚大，弄不好那就是大罪。趙老爺還說，呃，他的話，小人不敢學(xué)給公子聽。”

祖昭臉色陰沉，沉聲追問道：“你但管說於我聽。”

僕從無奈，只好壓低聲音悄悄的說道：“趙老爺說，令尊公私鑄兵甲，這是要謀反。”

祖昭冷冷“哼”了一聲，這話要是換作其他人來聽，肯定會感到緊張，不管謀反是真是假，單單這樣的口實也足夠讓人提心吊膽。但是他卻根本不在乎趙家人的口非，以自己對趙家的瞭解，根本就是無中生有，唯恐事情鬧不能大。

旋即，他收斂臉上神色，不動聲色的說道：“陳縣君與其他人可有什麼表態(tài)？”

僕從又道：“我家老爺自是很尷尬，一直在爲(wèi)令尊公辯解。張家太爺和王家?guī)孜焕先耍故菦]有太明顯的表態(tài)，不過，適才張家?guī)孜磺嗄贻呥€是反駁了趙老爺幾句話。其他人嘛，幾乎就在看著令尊公跟趙老爺之間的爭執(zhí)。倒是文縣尉還是很支持令尊公！”

祖昭略略沉思，既然祖父和陳縣君已經(jīng)把郡府的說得清清楚楚，再加上之前令支縣那麼大的動靜，相信本縣各大戶人家心中或多或少是有數(shù)的，最重要的是，只要此事有陳縣君首肯，就絕不會有任何所謂的口實。

於是，他沒有再繼續(xù)多問下去，當(dāng)即邁步從側(cè)門走進(jìn)了大堂。

堂上，本縣所有大戶人家與賢達(dá)三老各自列席，爭吵聲並沒有因爲(wèi)祖昭的出現(xiàn)而終止。

祖昭看到祖父祖舉與家中幾位長輩坐在上側(cè)居右，趙家的人列席於居中右側(cè)。張家、王家以及另外一些豪紳則分列在左側(cè)。陳縣君跟縣府一衆(zhòng)屬官、本縣三老賢達(dá)等，端坐在正上方。張遠(yuǎn)、張預(yù)並沒有來，但是張奇卻是在場，他向祖昭微微點頭示意。

此時，趙家一位青年正跟祖昭的三叔祖田爭執(zhí)不休，言語甚爲(wèi)激烈。

祖昭經(jīng)過堂上時，向陳縣君、本縣三老賢達(dá)稍微行禮，陳縣君正一臉愁容，猶是點頭回了一禮。來到祖父身邊時，他看到祖父也是一臉通紅，可見氣不打一處來，祖父既是軍戎出身，脾氣當(dāng)然不是一般的剛烈，對趙家的無端詬辱自是容不下這口氣。他向祖父行禮時，祖父都沒有顧及打招呼。

“我徐無往前十多年，年年都有備盜，歲歲都有捐贈，可從未聽說過像今日這樣的大手筆。你們打著郡府發(fā)生變故的幌子，豈能知其中會否有其他勾當(dāng)？這會兒還私鑄兵甲，難道我北地男兒沒了這些兵甲就應(yīng)付不了胡賊、匪類麼？”趙家青年氣勢洶洶，早先他便已經(jīng)說過諸如此類的話，眼下無非是反覆抓著這個口實不鬆手。

“你豈能知胡人究竟有多少？你們趙家可曾去過令支縣討賊？又可曾去過郡府目睹那日夜裡的混亂？捐贈多與少，總會有一個賬錄，你說其中有貓膩，只需要對賬複查便能清清楚楚。年年歲歲備盜，在座諸位皆有捐出，時有餘時不足，條條框框，清清楚楚，怎麼不說往日裡有你所爲(wèi)的差池發(fā)生？”三叔祖田據(jù)理力爭，他揹負(fù)著雙手，肅穆以對，倒是頗顯出幾分架勢來。

“正如所說，年年歲歲既未出差池，爲(wèi)何今歲不能遵循過往舊例？何須那麼大的折騰？縣府派到我們各家各戶的白書，竟要求糧草五百石，錢萬餘，相比之下，這可是去年的四倍之多。”趙家青年抨擊的說道。

三叔聽得對方反覆糾纏這些話，又氣又急，只覺得一味心思糾纏此事，必會無休無止。

就在這時，祖昭忽然站起身來到三叔面前，低聲勸說道：“三叔無須理會這廝，就讓我來與諸位長輩稱述一番。”

三叔不由皺眉頭，哪怕祖昭是祖家嫡長子、大公子，但畢竟年齡尚少，此次機會豈容一個還未冠年的小子發(fā)言。不過還沒等他出言勸止，祖昭已經(jīng)先一步走到了大堂中央，自己只能焦慮的回頭看向祖舉等人。祖舉雖同有幾分詫異，卻還能保持冷靜，他倒要看看自己這個孫子能說出一個什麼名堂來。

祖昭先向趙家衆(zhòng)人微微欠身施禮，臉上卻無太多表情，他環(huán)顧全場，全場亦聚焦於他身上，衆(zhòng)人多多少少是有幾分驚奇。

“該說的話，我阿公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此次備盜非同往日，非常之時當(dāng)行非常之手段。出資出錢，本是我等大族保境安民之分內(nèi)，何必弄得如此複雜糾結(jié)。若趙家各位前輩以爲(wèi)祖家爲(wèi)了貪圖幾許小利，那今歲備盜大可不必捐贈一分一毫，大不了由我祖家獨出兩份物資。反正趙家居於城南，不臨北境，若胡人來犯，只要我等能夠堅守，趙家也能相安無事，即便我等失利，趙家尚且能夠提前逃離。”祖昭面無表情，聲音卻不掩揶揄的說道。

他這番話一出，立刻就將趙家置於不仁不義的地步。之所以這麼說，就是針對趙家平日裡自詡是本地最古老的家族，因爲(wèi)自己纔會先挑破對方這層優(yōu)越感。接下來趙家既然質(zhì)疑今歲備盜錢糧捐贈過多，那索性就放出狠話，徹底杜絕口實。

“黃口豎子，你說什麼？”趙家一位長輩當(dāng)場拍案而起，橫眉怒目，指著祖昭斥道。

“哼，欺我趙家無人麼？貪圖你這一丁點的便宜麼？”之前那位趙家青年叫囂道。

“好，既然諸位前輩所言，不在乎這丁點便宜，難不成我們祖家會在乎麼？我祖家不在乎多出兩份捐資，何必還要斤斤計較。至於私鑄兵器，呵，這就更是無稽之談。此事不如讓陳縣君來說一個定論。縣庫常年失修，兵備不足，何以爲(wèi)繼？如今本是多事之秋，陳縣君明鑑，委託我祖家莊招募工匠鑄造兵甲，以充兵庫。如果各位前輩一定懷疑我祖家有所不軌，那縣府委託鑄造兵甲之事，便轉(zhuǎn)交由趙家而爲(wèi)，可否？”

祖昭不疾不徐，卻說得十分有氣勢。他把話說得十分周到，既然對方死咬私鑄兵甲是重罪，那自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死咬鑄造兵甲一事是得到縣府允諾，是名正言順之舉。

“黃口孺子，這裡豈是你說話的地方？”趙家老爺趙威怒不可遏，拍案道。

“在下雖年幼，但也擊殺過胡賊，率領(lǐng)本族子弟與安陽亭張家的義士們遠(yuǎn)赴令支縣大破賊寇。此次備盜，在下義不容辭，趙家前輩讓小子不發(fā)言，難不成殺賊之時便只由趙家前輩們來擔(dān)當(dāng)麼？”祖昭對趙家的人一點也不客氣的說道。

“你……”趙威氣得臉色發(fā)紫。

“我孫兒不才，今歲承蒙縣中舉薦，趕赴郡府參與察舉。此次備盜，我祖家本族子弟，便全由我這孫兒統(tǒng)領(lǐng)。怎麼，你們趙家既不願意出錢出糧，也不願意出人出力，還想在此指手畫腳一番麼？”身後，祖舉劍祖昭把話說得十分犀利，也算是解了心頭之恨，頓感歡心。這會兒自然而然要力挺孫兒。

“你，你們，好，既然你們說了，那我趙家今歲便分毫不出。”趙威氣頭上，一賭氣便把話說得十分絕。

祖昭暗暗一笑，他就是希望對方把話說道這個份上。誠實的說，在整個徐無縣之中，祖家的家勢當(dāng)真能夠拍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真若需要多出一份錢糧，也根本不算是什麼難事。他的目的是希望在場的其他豪紳們，把視線從“多出錢糧”、“私鑄兵甲”一事之上，轉(zhuǎn)移到“這一切只是趙家從中作梗，自私自利”的方面上。

他下意思看了一眼在場其他豪紳的臉色，安陽亭張家自然多少是向著祖家，這會兒無不是露出對趙家鄙夷的臉色；陳縣君早先跟祖家有所約定，縣府上下當(dāng)然要以祖家馬首是瞻，這會兒也都很和適宜的給趙家別一樣的臉色。至於其他豪紳，原本就抱著聽之任之，看到底最後誰佔上風(fēng)便順著誰，這會兒已經(jīng)分曉，少不了跟風(fēng)附和。

廳堂之上，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議，尤其是祖家一衆(zhòng)人等，左顧右盼，煽風(fēng)點火。

局勢一下子明朗起來，越來越多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以爲(wèi)是趙家人故意不想出這份捐贈。其他豪紳大多是顧著面子，既然趙家不捐贈，他們捐贈，那面子上自然是有了提升，全然就是藉著踩趙家這個臺階，來提升自己的榮光。

趙家衆(zhòng)人無不氣惱，可衆(zhòng)說蕓蕓，話局已定，根本無從辯駁。

片刻之後，陳縣君從之前嚴(yán)峻的臉色之中緩和過來，笑逐顏開道：“諸位，諸位，正如祖公子所言，該說的話業(yè)已說清楚，可還有其他疑問麼？今歲備盜，著實非同往昔，本縣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此次召集諸位前面，也無其他意思，備盜之事，全縣獲益，亦是全縣所力。若沒有其他疑問，那煩請在座諸君，按照事先通知，儘快將一應(yīng)事務(wù)籌措周全。”

祖舉最先出言附和道：“我祖家自是無話可說，必當(dāng)全力以赴，支持縣府號召。”

其他人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出言表態(tài)，事情鬧到現(xiàn)在，人云亦云，也沒有什麼好再耽擱。

至於今歲需要捐出的物資過多，也不是說真正要了誰的*，能出自然是能出。若真是用得著，也不枉一份英明和名譽；即便用不著，權(quán)且也當(dāng)是給祖家和陳縣君面子。大家心裡總算是算清楚這個賬，以祖家的家勢，根本不會在乎這丁點的甜頭，何必還要過多猜忌？

趙威見大勢所趨，無奈之前把話說得太老，只能硬著頭皮把臉皮撐到底。他豁然站起身來，臉色憤怒的瞪了一眼祖昭，甩手朝大門而去。

其他趙家今日到場的族衆(zhòng)，也不知道該如何表態(tài)，就算想要返回同樣沒有機會，只能一個個灰溜溜跟著族長同去。

陳縣君還打算追問一下趙家到底是什麼態(tài)度，不過一旁文縣尉稍事拉了陳縣君一把，最終就只能這樣眼睜睜的看著趙家一衆(zhòng)人等離去。陳縣君落座下來後，想想也是，趙家自然不給面子，那也不必要再去強求什麼，若趙家真有心思，大可暗中再將所需捐贈的數(shù)目送到縣府，彼此多少能有一個臺階可下。

這時，祖舉又開口說道：“如此，我等徐無縣望族大姓，必要通力合作。從即日開始，還望諸君能積極協(xié)助此次備盜，廣邀本族子弟參與響應(yīng)。正月前，務(wù)必能有一個像樣的隊伍和體統(tǒng)。我徐無縣上下一心，必要保家護(hù)垣。”

其餘衆(zhòng)豪紳紛紛起身，先後應(yīng)諾下來。

縣府一聚，也算是全縣有了一個統(tǒng)一的思想。

只要這些大姓望族能夠積極響應(yīng)，別說錢糧之事已然得以保障，就連民壯之?dāng)?shù)也足夠過半。每家每戶或出一人一丁，也足有三五百之衆(zhòng)。再加上其他鄉(xiāng)鎮(zhèn)上的募集，招募八百之?dāng)?shù)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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