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祁山繞過漢中,剛剛進入蜀川,劉備手下的將士們,彷彿變成了一羣惡狼,突然闖進了軟綿綿香噴噴的羊羣。
縱橫馳騁數(shù)百里,幾乎罕逢敵手。
其實,這也難怪。益州之地,本來就民風和順,很少經(jīng)歷過大的戰(zhàn)亂。
在硝煙四起、羣雄林立的當下,天下諸侯,誰都免不了要跟別人廝殺一番。
有些,甚至要同時面對好幾個敵人。
比如許都的曹操,就曾孤身一人,面對袁紹、呂布、劉表等等。
比如荊州的劉表,哪怕他已經(jīng)老了,不想爭鬥了,可處境仍是好不到哪裡去。
張魯、江東,誰都想吃他一塊肉。
甚至就連陪著程陽,剛剛?cè)腭v淮南的郭嘉、龐統(tǒng),二人整天嘀咕來嘀咕去,都在想著如何能從荊州那裡、割他一塊肉下來。
人越老實,越容易受欺負。越不知道反抗,別人欺負的就越狠。
劉表就是個例子。
郭嘉和龐統(tǒng)沒敢打江東的主意,因爲他們覺得,現(xiàn)在的江東衆(zhòng)志一心,倘若冒然動手,很可能會引來一場大戰(zhàn)。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以曹昂之死的緣故,向江東要人。
夏侯楙也好、司馬懿也罷,他們都是殺人兇手。
孫權(quán)若是不交人,已然理虧,淮南大可以昭之於衆(zhòng),先佔據(jù)輿論優(yōu)勢,之後在借用天子和許都的名義,一方面,聯(lián)合其餘諸侯,對江東施壓;另一方面,可默默的尋找時機,攻取江東。
當然,能聯(lián)合多少諸侯,郭嘉和龐統(tǒng)心裡都沒譜。
劉表,可能有戲,畢竟,他與江東是世仇。
雖說最近幾年緩和了些,但,那些祖上積攢下來的仇怨,只要一經(jīng)提醒,立馬就會爆發(fā)出來。
劉表之外,張魯似乎也可以。
他張家自從佔據(jù)了漢中之地,一直都不太安分。
爺爺張陵,搞了個什麼五斗米道,自稱“張?zhí)鞄煛?,又稱“天師道”。跟隨他從教的人,多達數(shù)萬戶。
爲此,他還建立了二十四治,從頂層到基層,對教徒們實行了全方位的控制。
父親張衡,不僅是大漢重臣,又是個發(fā)明家、數(shù)學家、文學家、天文學家。
甚至,他還是個在歷史、星宿、陰陽、機械等方面都有建樹的思想家、繪畫家。
這麼一號人物,不用想,無論在朝堂之中,還是在民間羣體,都會擁有極大的名聲。
張衡,從他老爹手裡接過五斗米道的攤子後,信徒的發(fā)展速度超乎想象,短短幾年內(nèi),已成天下第一大教。
其實,張陵的五斗米道也好,張角的太平道也罷,在很多地方都極爲相似。
比如,都需施符治??;比如,都尊奉黃老道德;比如,都想得道成聖,都想萬民安康……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五斗米道,實際上也存在這黃巾軍的隱患。
這一點,許都知道,劉表知道,張魯自己也知道。
當然,感觸最深的還是劉璋。
漢中,本來是益州下設的一個郡。張魯,是漢中的太守。
而劉璋的官職,是益州牧,即益州的老大,最高統(tǒng)治者。
可劉璋管不住張魯。
從他接手益州牧開始,就管不住這小子。
以前,張魯只是發(fā)發(fā)小脾氣、耍耍小性子,有事沒事給劉璋鬥鬥嘴、鬧鬧臉色。
劉璋也沒閒著,一甩手,就以張魯不服從調(diào)遣爲由,殺盡了張魯?shù)募沂摇?
二人從此,便徹底決裂了。
如今,漢中之地,不僅已經(jīng)從益州分割出去。張魯,還要時不時的反過來攻打益州!
這種事情,誰能忍?
劉璋當然忍不了。
然而,關(guān)鍵的一點在於,他打不過張魯。
論起各諸侯間的實力,劉璋的家底是最厚的。
其祖祖輩輩守著漢中、蜀川等風水寶地,不僅積攢了數(shù)不清的糧草錢財,又因爲處在朝堂、諸侯紛爭之外,日子過的相對安穩(wěn)。
換句話說,他是當今天底下最有錢的狗大戶。
可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苦惱。
劉璋日子過的太安逸,他本身又沒有什麼能力,所以,一旦遇到了外敵,他幾乎沒有太大的抵擋能力。
一個張魯,已經(jīng)夠讓他頭疼的了。
如今,不知從何處,突然殺出來一個劉備。
兵強馬壯、驍勇善戰(zhàn),雖不足萬餘人,可一路上過關(guān)斬將,從未遇到敵手。
劉璋那一顆安分守己的小心肝,霎時間慌了。
他坐在高堂之上,望著一衆(zhòng)羣臣,問道:“劉備,不就是皇叔劉玄德?他本是我的宗親,什麼時候做了土匪了?”
劉璋手下,其實也有不少有能耐的文臣武將。
如張任、如黃權(quán),如李嚴、如嚴顏,這些人才都能用。
不過,和真正的賢臣猛將比起來,他們總是少了點意思。
張任爲人豪勇,頗具膽識,當下即刻出列,對劉璋說道:“主公,劉備冒充皇族、沽名釣譽,已被當朝天子親自戳穿。他不再是劉皇叔了,他是我們的敵人?!?
“敵人,敵人……”劉璋眉頭緊鎖,苦大仇深的道,“那該怎麼辦?總不能任由他胡來,一路搶掠我們的糧草城池吧?”
張任一聽這話,當場氣苦。
他向前一步,高聲喝道:“主公,益州兵馬數(shù)萬、器械充足,糧草錢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咱們馬上調(diào)兵遣將,去跟劉備打??!最好,您親自督戰(zhàn),我軍必能大勝!”
劉璋最怕的就是“打”這個字,尤其是讓他上前線督戰(zhàn)。
他不是怕殺人,他是怕死。
當初,劉璋一聲令下,幾乎將張魯殺了個滿門,他劉璋連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可張魯一旦反守爲攻,開始派兵與劉璋硬碰硬,劉璋便慫了。
他整天都在擔心,萬一張魯殺到了益州,那該怎麼辦?
自己豈不是要一命嗚呼,被張魯殺成絕戶?
一個張魯,已經(jīng)夠讓他頭疼的了。現(xiàn)在,又突然多出來一個劉備。
論手段論陰謀,比起張魯來,劉備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
張魯之所以在漢中根深蒂固,是靠著五斗米道。
五斗米道,又與黃巾軍的太平道極爲相似。
不同的地方在於,黃巾軍將矛頭直指朝堂,五斗米道卻沒有。
劉備呢,不知道受了什麼人指點,居然能將太平道與五斗米道的優(yōu)點結(jié)合起來。
一方面,以教義收買人馬,用人馬發(fā)展地盤;另一方面,又打著忠君愛國的名義,到處攻城略地。
他劉備進取蜀川,明明是爲了搶奪糧食,可在跟隨他的百姓看來,竟然成了消滅豪強惡霸、消滅貪官污吏的正義之舉。
劉璋真是欲哭無淚。
打吧,他怕。
不僅怕打不過劉備,怕張魯會趁機偷襲,他更怕手底下的這幫謀士們,逼著自己去前線督軍。
不打吧,那到底該怎麼做?
總不能一直耗著吧?
劉璋低頭看了看,見手底下的文臣武將,除了張任,始終是一言不發(fā)。
他臉上已經(jīng)有了慍色,一拍桌案,怒道:“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每年每月的俸祿,比當朝大員都要高,可真到了用你們的時候,全啞巴了。你們就不能想個萬全的退敵之策嗎?”
“主公,張從事已經(jīng)說了,應當調(diào)集兵馬,將劉備阻擋在關(guān)外……”
“主公,我這裡倒有個辦法!”
劉璋聞言,定睛看去,見是益州別駕,張鬆張子喬,頓時大喜過望,問道:“先生,何以教我?”
張鬆站出來,笑了笑,說道:“劉備,窮寇而已。自織蓆販履起家,四處顛沛流離,一生孤苦,從未享過大福。他前段時間還在袁紹處,想是不爲袁紹所容,因此逃了出來,淪爲了搶匪。不如……”
“不如,我們將他招過來。收到麾下,封爲大將,命其親率兵馬,攻取漢中。一來,可謂驅(qū)虎吞狼之計,用劉備這頭猛虎,去吞掉張魯這頭惡狼。二來,哪怕劉備打不過張魯,我們也自然而然的消除了劉備這個隱患??芍^一舉而兩得?!?
劉璋聽到這番言辭,頓時興奮的喜不自勝。
在他看來,既不用上陣打仗,也不用對壘廝殺。只需動動嘴皮子,便能輕而易舉的解決劉備的問題,還能順帶著解決張魯?shù)膯栴},如此妙計,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劉璋豁然起身,拉著張鬆的手道:“妙!妙?。〗K究是先生愛我,竟能想出這麼好的辦法。先生,便派你去說服劉備,如何?”
張松本來高高興興的,一聽劉璋派他爲使,臉色立馬變得微妙起來。
若說讓他去許都,讓他去荊州,甚至,讓他去漢中,都可以。
畢竟,兩國來往,不斬來使。
可讓他去見劉備,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劉備,是個土匪啊。
自己就這麼去見個土匪頭子?
那萬一劉備不同意,扭頭把自己給殺了,他到哪喊冤去?
眼見劉璋一臉期待,張鬆也不好掃了他的興致,想了想,便答道:“張某身材矮小、面相粗鄙,如此形象,怎麼能做益州的使者?依我看,還是找個面容英俊、身體修長,口才又極好的人吧?!?
劉璋仔細一想,也是這麼個道理。使者使者,代表的是一國的臉面。
張鬆雖然博聞強識,又極富才華,可長相嘛,確實不過關(guān)。
讓他做使者,不僅會被人誤以爲蜀中無人,甚至還會讓人覺得,劉璋是在瞧不起他,所以纔派了這麼個醜陋的角色。
想了想,劉璋問道:“先生,你覺得派誰爲使者合適?”
張鬆呵呵一笑,扭頭看向了李嚴。
李嚴眼皮一抽,急忙低下頭,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張鬆暗自嘆了口氣,又看向了孟達。
孟達脖子一縮,也不敢吭聲。
他也怕死!
尼瑪那劉備跟個莽夫似的,幾天時間,從祁山一路殺到蜀川,擺明了要對益州下死手。
這個時候,說不準他一時興起,把使者都給殺了。
弄來弄去,滿朝文武之中,願意去的,都是些不要命的武將。當然,他們的形象嘛,大多比較彪悍,確實難以做使者。
長得好的呢,又太惜命,也沒什麼能力。
最後,實在沒轍了,張任突然想起來一人,對劉璋言道:“聽說,最近一段時間,錦官城外、鄉(xiāng)野之中,來了一名教書先生。複姓諸葛,單名一個亮字,人送外號臥龍先生。面容清秀、身體修長,最關(guān)鍵的,他還極富智謀。”
“主公,不如把他找來,讓其出任使者一職,與劉備說和說和?”
劉璋琢磨片刻,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因此都沒細想,立馬答應了,寫下文書召令,命張鬆立刻去錦官城外尋人。
錦官城,即是成都。
因蜀錦名滿天下,而成都,又是蜀中益州的治所,所以,其城便被人們命以錦官二字。
張鬆手持文書,稍做打聽,很快便尋訪到了諸葛亮的所在。
只不過,諸葛亮對待劉璋,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趣。
益州這地方,論糧倉,堪比中原。可它的地勢,它的關(guān)隘,要比門戶大開的中原好上太多太多。
外人常說,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國……
可在諸葛亮看來,益州,甚至可以說是帝王之府。
劉璋守著這麼大一片帝王之府,先失了漢中,又失了巴地,現(xiàn)在,連蜀川都被人給侵襲了。
跟著這樣的主君,不被氣死纔怪。
然而,張鬆卻道:“孔明小哥,我家主公並不是要你跟隨於他,只是想請你代爲出面,做一次說客?!?
諸葛亮眉眼微擡,輕聲笑道:“做什麼說客?說服誰呢?”
張鬆斷然答道:“劉備劉玄德!就是從徐州逃到河北,從河北逃到河洛,又從河洛一路摸索到蜀川的那位,皇叔劉備!”
聽到皇叔劉備這幾個字,諸葛亮不知爲何,心頭突然一凜。
尤其在聽到張鬆所說的劉備的事蹟後,諸葛亮更加感覺好奇了。
他好奇的是,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從一個織蓆販履的底層小民,一躍而起,成爲天下有名的諸侯。
雖說,是個沒有地盤,沒有根基的諸侯。
但,他能在呂布的打壓中活下來,能在袁紹的逼迫中活下來,這就足以表明,劉備,顯然是有些手段的。
更讓諸葛亮雙眼放光的是,劉備這廝,竟能從河北繞道河洛,然後在許都、鄴城、西涼、漢中等四處諸侯的夾縫中,硬生生扎進了蜀川這處大魚塘。
倘若,他劉備一旦在蜀川站住了腳跟,那益州的千里沃野,不就全都成了他的糧倉?
巴蜀十二郡,一百一十八城,籍一百五十二萬戶,人七百二十四萬口,是天下第一大州。
有了這些做後盾,他劉備想不起飛都難……
諸葛亮心思電轉(zhuǎn),聽完張鬆的話都,點了點頭,答道:“要我做使者,也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張鬆問道:“什麼條件?”
諸葛亮笑著指了指他,“你做我的侍臣,咱們一同前往,與劉備好好說道說道。”
張鬆不明白,與一個匪徒,有什麼好說道的。無外乎許以重利,加以高官,給足他面子和錢財,讓其爲蜀川效力。
但他看向諸葛亮的眼神,卻驀地發(fā)現(xiàn),這位年輕小哥的目光中,似乎一直在泛著些別樣的光彩。
似乎,從自己剛剛說出劉備的事蹟後,他便突然來了興致。
莫非,這小子,他,他想……
引狼入室?